在基礎物理實驗室附屬測試艙裏,穿著緊身潛水服的維內托口鼻蒙著氧氣麵具,羞恥地抱著膝蓋蜷成一團,漂浮在深海模擬艙的溶液裏。


    “我會從十個大氣壓開始,模擬自由下潛的速度加壓。你的各項指標都在監測中,出現不適的話,不要慌張,左手的報警器是暫停命令,右手的報警器是搶救命令。明白了?”莊言拍著玻璃壁重複。


    維內托瞧著他眨眼,示意明白了。細長的睫毛在水裏像優雅的小扇子,她閉上紅瞳的時候楚楚惹人憐。


    莊言這個基佬對維內托的美毫無反應,他繼續拍玻璃壁,直到女孩不耐煩地睜開眼睛:“眼神交流,看我這裏。”


    維內托紅著臉點頭,躲躲閃閃地瞧著莊言的領帶,羞澀的睫毛輕顫撲扇。


    莊言開始給高壓艙加壓,模擬自由潛水至一百七十米的壓力變化。他一心二用,專注地瞧著維內托的動靜,連眨眼都害怕。


    水下的維內托小姐咬著唇偷偷瞧了他一眼,看見莊言目光灼灼地一直盯著,連忙飄開目光。看到維內托還有工夫左顧右盼,莊言心緒稍定,繼續加壓。


    二十個大氣壓。


    維內托微微蹙起了眉頭,仿佛有些呼吸不暢。但是依舊沒有按下命令。


    二十一個大氣壓。


    二十二個大氣壓。


    女孩掙紮起來,慌張中,用力拍打艙壁,然後倉促地按下了停止按鈕。


    在超過十五個大氣壓之後,莊言就進入全神貫注狀態,因為這已經達到了專業潛水員的極限,如果自由下潛到這個深度,人類的心髒會被攥的隻有李子那麽大,隻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人才能做到減低心率來適應高壓。


    所以看到姑娘開始掙紮時,他知道,逞強的維內托到達極限了。


    莊言在第一時間開始減壓,按照恒定的速度,緩緩降低高壓艙裏的壓力。他如履薄冰地操作,同時不由自主地走近高壓艙,眼神凝注,用唇語慢慢地說:


    “不要慌張,你做的很棒了。正在減壓。”


    維內托痛苦地搖著頭,銀白的短發像美麗的海葵,優雅地飄散在水裏。她輕輕地拍著艙壁,仿佛在祈求拯救。


    莊言努力安慰她:“不要慌,減壓必須慢慢來,否則溶解在內環境和組織間的氮氣會……”


    然後維內托難過地攥住了手腕。她痛苦地閉上眼,拚命搖著頭,氣泡急促地湧出來,然後美眸驟然睜開,哀求地望著莊言,紅瞳裏是驚慌失措的恐懼和楚楚可憐的信任。


    莊言猛然看見,維內托的手背上露出了大理石一樣黑白交錯的石斑。


    皮膚蒼白,是因為組織缺血。皮膚青紫,是因為靜脈淤血。


    因為氣泡栓塞了皮膚血管,所以缺血和淤血同時發生,形成了蒼白和青紫交錯的大理石斑紋。


    在加壓的時候,維內托吸入了混合的壓縮空氣,來維持內外氣壓平衡。她體內捕獲氧氣的能力遠超常人,所以減壓的時候並沒有發生氧氣析出,但是壓縮過的高壓氮氣早已溶入了她的結締組織和神經鞘裏。在減壓的時候,溶解在組織裏的高壓氮氣發現,外界壓力驟減,立馬像躲過風頭的流竄犯一樣,變成氣泡,紛紛析出。壓迫神經鞘。阻塞微血管。


    所以維內托痛苦如斯。皮膚痛癢如咬,神經敏感如割。


    這是莊言的錯,他疏忽了潛水減壓病的可能性。


    莊言麻痹大意了,這讓他無比自責,但是存在客觀原因。因為維內托在真空耐受測驗裏表現卓越,內環境在零大氣壓下固若金湯,穩定的令人叫絕,連一個氣泡都沒冒出來。這讓莊言犯了一個籠統的錯誤:他認為戰姬的循環係統具備精密的壓力監控能力和壓強負反饋調控係統。簡單的說,他以為壓強對戰姬來說不是事兒。


    確實,維內托血管裏的氧氣被血液裏的含鐵物質關押得像天牢囚犯一樣,一個氣泡都逃不出來。


    但是,作案的是剛吸進去的高壓氮氣。它們像外來物種一樣從天而降,沒有天敵,無人管轄,於是壓力一輕就開始為非作歹,製造潛水減壓病。


    莊言看見大理石斑紋的時候,刹那就清楚了一切。他毅然停止了減壓,反而開始加壓。


    十八個大氣壓。


    十九個大氣壓。


    維內托的症狀緩解下來,機械地摩挲著出現過刺痛瘙癢的小臂,感激地瞧著外麵的莊言。


    但是這單純感激的致意,反而讓莊言五內如割。明明就是他坑了妹子,然後蒙在鼓裏的妹子還一臉“恩人哪!”的表情瞧他,這讓他的良心被鞭笞了一萬遍。


    莊言意識到,維內托體內的恒壓係統對吸入的高壓氮氣沒有作用,他隻能大幅降低減壓速度,讓微量析出的氮氣慢慢釋放入血,隨著體循環排出體外,才能避免減壓病。


    而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他努力堆出微笑,把數據寫在記錄薄上,貼在玻璃壁上給維內托看:


    “自由下潛兩百二十米,你又把人類的極限記錄破了。很棒哦。”


    高壓艙裏的維內托小姐抿唇忍笑,美眸飄開,偏不理他,一副“這算什麽不足掛齒”的不屑一顧的孤高樣子。柔順的銀發隨著這驕傲的一扭頭而在水裏輕搖曼舞,美不勝收。


    莊言決定當一個好陪客。畢竟這亂子都是他捅出來的。


    他繼續寫:“叫你開飛機真是大材小用。你應該當宇航員。你是天生的宇航員。你的素質讓人類汗顏。”


    維內托小姐得意地吐著泡泡,在艙壁上寫字:


    本來就是!


    莊言頓時不想理她了。


    莊言和維內托斷斷續續地聊著天。抽煙的品味。喜歡的衣服。隨便聊著淺顯的交集。


    減壓進度達到十五個大氣壓的時候,門驟然打開,宋丹雙手插在束腰白大衣的兜裏跨進測試艙裏來,第一句話就是道歉:


    “尉詡小題大做了。我跟他交流了下,他承諾在原則上不會再幹擾你的工作了。”


    維內托歡喜地向宋丹揮手,她對漂亮科學家姐姐印象不錯。


    宋丹禮貌地回以微笑,走到莊言身邊,腦袋貼過來瞧他手裏的數據,馬上一揚眉毛尖聲讚歎:“呀!深度達到兩百二十米了?維內托小姐果然厲害得出乎我的意料呢!”


    維內托小姐無比受用,捧著心口,表示好開心,好開心。


    莊言受不了女人之間的表達方式,皺眉說:“空天戰機的液體生命維持裝置可能對她不適用。她的血氧分壓比空氣還高,所以能夠完成長達二十分鍾的屏息。但是這證明她肺部完成氣體交換的機製和人類不同,如果她無法攝取液體中溶解的氧,那麽整個生命維持係統就要推翻重做。”


    維內托隱約聽見了莊言的懷疑,她不樂意了,“砰砰”敲玻璃壁,目光堅定地對宋丹比劃手語。


    “她要試試。”宋丹說。


    莊言知道維內托又在逞強,和她咬牙撐到22個大氣壓才求援一樣。但是他沒有理由阻止,隻好低頭在表單上記錄一行,聳肩道:“我不反對。但是這個測試要安排到加速度耐受測試之後。”


    聽見加速度三個字,維內托俏臉又白了,老老實實不動彈了。


    “好的,我去安排。什麽時候能進入戰機實地試駕?”宋丹關心這個。


    莊言必須拒絕:“試駕可能性不排除零。要等綜合參數出來了才知道。至少要三天。”


    宋丹心急如焚,在逼仄的測試艙裏叉腰煩躁地踱了兩圈,說:“兩天。”


    莊言瞧了眼維內托。他怕她承受不住高強度工作。


    沒料到維內托笑靨如花地在水裏伸出v的手勢,表示沒問題,這活兒姐姐接了。


    宋丹喜出望外,忍笑咬住唇,瞧著莊言無辜地聳肩攤手,意思是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姑娘多爽快,學學人家!


    莊言拿這倆妞沒轍,捂著眼睛妥協:“兩天勉強可以吧。”


    宋丹喜孜孜地拍莊言的肩,躊躇滿誌地笑道:“那麽交給你了,明天拿不出來結果,罰你吃芥末。”然後扭頭走了,短發甩在空中的時候,莊言看見自己精挑細選的鑽石耳墜在她晶瑩的耳垂下調皮地畫弧。


    宋丹的倩影消失在艙門外,照例忘了關門。莊言走去關上艙門,回頭卻看見維內托笑意盎然打量自己,仿佛人類在籠子外麵端詳老虎散步。


    莊言沒明白這是啥意思。


    “你喜歡她嗎?”維內托直截了當地問。


    “喜歡。”莊言點頭。


    “哪種喜歡?”維內托的八卦之魂砰然點亮。


    莊言罕見地露出正經的笑容,手指在玻璃壁上輕輕寫著字母:


    “b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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