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一下,咬了咬嘴唇,隱去地名,告訴莊言:“我第一次看到米迦勒大人,是在無畏方舟上蘇醒的時候。”


    “無畏方舟?”莊言疑惑重複。


    “是的。方舟是米迦勒大人的神力之源,她利用方舟的威能,賦予了戰姬力量和靈魂。”黎塞留低頭捧心,閉上眼睛,虔誠敬畏地回憶:“我還記得我濕漉漉地跌出玻璃皿時,連路都不會走,是米迦勒大人扶住了我,撩開粘在我臉上的金發,輕輕呼喚我的名字,黎塞留。”


    莊言喃喃:“我的媽呀。”他呆了一下,湊近去問:“方舟裏長什麽樣?是否隻有米迦勒一個人?米迦勒長什麽樣?”


    黎塞留瞧著他搖頭:“不能說,不能說,還是不能說。”


    莊言惱火道:“你再吊我胃口,這個芒果我也不給你吃了。”


    “你!”黎塞留急了,捶床耍賴道:“你這個騙子,不準耍賴,我要吃!”


    莊言循循善誘:“我不問米迦勒,也不問方舟。當時隻有米迦勒一個人嗎?是不是二人世界?告訴我就不逗你了。”


    黎塞留上鉤,咬唇怒視了他一會兒,擋不住誘惑,低頭皺眉細想起來。少頃才嘟囔道:“有另一個女人。她的黑頭發濕漉漉的垂到腳跟,淺藍鑲白的衣裝,精致得像製服,卻貼身得像泳衣。她遠遠倚在門邊,一動不動,若不是她說了話,我一定察覺不到她——我俯身咳出肺裏的營養液時,隱約聽見她說了一句話,現在還記得。”


    “她說了什麽?”莊言不放過蛛絲馬跡。


    黎塞留直起腰,別過臉,一臉惟妙惟肖的輕蔑,嬌嗔哼道:“就這?”


    “就這?”


    “恩。就這。”黎塞留表演完畢,認真點頭,“那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當時不明白,卻牢牢記住了。稍後米迦勒大人擦淨我的身體,我喝下流體食物,將我扶進休眠艙,完成初始化。”


    “初始化?”莊言覺得腦袋要炸開了。


    “恩。”黎塞留噤若寒蟬地哆嗦了一下,低頭埋在雙膝裏,舉起被子裹住肩:“然後她離開了,三天。整整三天,我都在頭疼欲裂地忍受初始化的副作用。三天後,米迦勒大人打開冬眠艙時,蘇醒過來的我撲出艙外就吐了一地。”


    “初始化?!”莊言難以置信地重複。他有點跟不上進度,他的思路像蛛絲,掛在這三個字上扯不脫了。


    “初始化是將杜撰的記憶植入信息處理中樞的過程。”黎塞留的鵝蛋臉埋在膝間被子裏,被子滑落雙肩也沒去提,單薄的病號服在溫室裏瑟瑟發抖:“黎塞留。戰列艦。番號。國籍。我信誓旦旦堅信的記憶,都是在初始化的過程中植入的。隻需要在初始化以後,將我的記憶重新分區、加密,我就會忘卻蘇醒的事情,忘記方舟,忘記米迦勒大人,牢記她需要我牢記的,恪守她希望我恪守的,然後全心全意投入到一段虛構的人生裏去。”


    莊言詫異震驚,正在絞盡腦汁思考米迦勒的手段、目的時,目光飄到黎塞留身上,驀然看清楚她肩膀哆嗦得厲害,突然從走神中驚醒,意識到黎塞留不是冷,而是在哭。


    黎塞留無聲伏在雙膝上,俏臉隔著被子埋進手心,紋絲不動,哭得一點聲息都沒有,唯有削肩微顫,可見端倪。莊言張著嘴巴發呆時,咀嚼體會她的話,再遲鈍也明白過來了。


    活人突然察覺自己隻是人偶;記憶來自業餘作家蹩腳的杜撰;全力奮鬥堅守的人生,到頭來竟是一泡虛影;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隻是在完成一段工具人生。黎塞留重提舊事,仿佛意外揭開了快好的痂,眼淚竟不打招呼說來就來。


    莊言的手在半空懸了一秒。他想起若非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黎塞留不必舊事重提,說到頭,竟是姑娘在哄他,才想起不堪回首、快忘幹淨的舊傷。


    他的手顫顫落在黎塞留哆嗦著的香肩上:“你,你別哭了,抬頭擦擦臉。”一麵說一麵去抬她的額。


    黎塞留扭肩嗚咽道:“不抬頭。不給你看。”


    莊言說:“別哭了,芒果剝好了。”


    黎塞留淚水漣漣地抬頭,反手將軍大衣扯到肩上,睫毛掛著水珠眨了眨,撅嘴說:“給我。”目光與發呆的莊言碰了一下,雙眸被淚水洗得煙雨朦朧,微紅的眼眶狼狽得可愛。


    莊言將剝好的芒果給她。黎塞留垂目一瞧,一邊打嗝似的抽泣,一邊講究地扯了張濕巾擦淨手,然後捧著芒果低頭輕咬。低頭吃芒果時,睫毛上的淚珠搖搖欲墜,淚水朦朧的雙眼閃閃反光,紅唇輕啃,一邊哭的死去活來,一邊吃得專心致誌,把莊言看得目瞪口呆,才知道女人的喜怒哀樂原來可以兩不耽誤,傻在那兒吞口水。


    黎塞留臉早紅了,櫻唇也有了血色,吃了兩口芒果,甜甜吞下,才想起莊言來,扭頭幽幽瞧他道:“丟人的樣子都被你看到了,怎麽辦?”


    莊言怕她要滅口,舉起右手莊嚴地說:“保證不宣傳,爛在肚子裏。”


    黎塞留什麽都信,漸漸不哭了,偶爾一抽,捧著芒果謝他:“好,謝謝你哦。”小口咬著芒果,熱帶水果的多汁沁甜給她幸福的幻覺,於是打起精神問:“你還要聽嗎?”


    莊言怕她勉強說下去又該哭了,連忙搖頭,拿紙巾擦手,說:“那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吧,別說了。也許我不該問,讓你平靜的心又起漣漪了。”


    黎塞留嘟囔:“是的,怪你。本來都忘的差不多了。”


    莊言強行轉移話題:“那麽米迦勒大人創造戰姬的目的是什麽?”


    黎塞留看了一眼攝像頭,莊言秒懂。這個問題已經越界太深,連沉默者都不知道答案——可能連國務樞密院都不知道答案。


    他本能地察覺到,米迦勒和共和國的關係不僅微妙,甚至脆薄。首先她對人類徹底不信任,卻和共和國保持了如絲若縷的關係,證明她已走投無路,才故意為之。而黎塞留作為米迦勒的信使,在共和國內部享有堪比掌上明珠的禮遇,甚至初來乍到便擁有臨機決斷權,可以聯合沉默者直接罷黜尉詡。可見共和國的態度已經直追秦始皇尋道、漢武帝求仙,恨不得傾國相交。


    在這種前提下,黎塞留始終對沉默者有所保留,證明這同盟關係脆如泡沫。


    想通這些,莊言便住口不問,拿紙巾替黎塞留揩拭淚痕,隨口問道:“你口中的‘啟示’,是否指的是解鎖記憶的過程?”


    黎塞留閉目抬頭,讓他方便替自己揩淨臉龐,然後睜眼瞧他說:“是啊。接受啟示以後,歡喜的難過的記憶不由分說接踵而至。刹那明白自己的用途,讓人難以承受。並且解鎖加密區以後,會同時激活編寫在加密區裏的三大定律,像堅不可摧的三條本能,強迫我去遵守。這是個艱辛的過程,其他人未必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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