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遠處的燕山山脈隱隱起伏,隱秘的如同一抹濃的化不開的墨汁。


    山腳下,一望無垠的的草原上,萬千燈火煌煌燃燒,升起嫋嫋炊煙。


    一座由多個帳篷環繞在內,並用重兵把守的大帳篷,就是儀華隨後幾日歇榻的地方。


    第一次入住大帳,儀華也架不住心裏的好奇,卻礙於身份束縛,不能像迎春、盼夏她們一樣東看西望,隻略抬眼打量了一下大帳。


    大帳寬敞舒適,一架黑漆描金百寶嵌八扇屏風,將倘大的帳內分割成裏外兩間,裏麵一間作為睡寢之用,外麵一間作為大廳正房。又有成套黑漆描金的幾案、椅凳、櫃架等家具擺設在內,倒與住家大院相差無幾在,隻是一板一眼的不知擺設,看起來有些中規中矩的死板,但好在別有一種嚴謹大氣彌補,倒也不錯。


    再加之,一律黑漆描金的成套家具,又蘊藏了幾分豪邁霸氣……


    真不愧是守邊將士的搭建的帳篷!


    帶著前世的情感,儀華心裏有了偏頗,對這件陽剛氣十足的大帳,幾乎是立即喜歡上了,更有種躍躍欲試的澎湃心情湧起,恨不得這會就出去,見識一下六百年前的大明邊防軍。


    不妨,明日一大早起來,說不定還能見到他們出早操。


    念及此,儀華不由止住了走向屏風前那座紫檀木雕雲龍紋寶座的步子,駐足轉身道:“盼夏,你去看一下行禮箱子搬過來沒?早些把行禮收拾了,今兒也好早點歇寢。”


    “王妃,不用差人去了!小的已讓人把東西抬過來了。”不及盼夏答話,隻見陳德海一邊撩簾進帳,一邊揚著他尖細的嗓子說道。


    看到陳德海來了,帳內的八名侍人都轉過身看向他,福身叫道:“德公公!”


    陳德海看著一張臉笑得似開了花,口中卻一個勁稱道:“不敢當!不敢當!你們可都是王妃身邊的人,當不得行禮。”說罷,又給儀華作了個揖。


    儀華抬抬手,未語先笑道:“怎麽勞駕你親自送來了,王爺那可少不了你。”


    說話中,陳德海一麵指揮士兵將箱子抬進帳內,一麵分神回應了儀華的話,道:“軍營重地,不得擅入。王爺去了營地裏,小的也就沒跟,留在營外收拾行禮。”


    軍營重地,不得擅入,她怎麽就忘了?


    這次騎射宴除了她外,四品以上的武將內眷也都來了,自然不能將帳篷、宴席設在大營裏,想進入大營甚是不易,尤其是身為女子者。


    想通,儀華忽覺意興闌珊,卻一轉頭瞥見幾個黑漆描金大木箱陸陸續續的抬了進來。


    這一瞥,儀華當下眼神恍惚了,不自覺的看了看大箱子的顏色花樣,又掃了一眼帳中的各類家具,一個讓她忽略的念頭瞬間閃過腦海。


    站在窗口張羅著行禮擺放的陳德海,沒注意到儀華臉上表情的僵硬,繼續笑叨道:“按著以前的慣例,王爺今晚是要在那邊營裏和將士們一起用食,所以王妃您一會兒不用等王爺了。”說著已讓人擺好了最後一個箱子,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又笑稟道:“對了,旅途疲乏,王妃沐浴後早休息就是,也不用等王爺了,今晚估計不到子時是不會回帳的。”


    帳內收拾打掃的盼夏幾人,從旁聽了陳德海的話,皆意識到話中的意識,不由喜上眉梢,幹起活來越發賣力。


    迎春更是雙目放出光彩,唇畔噙著掩飾不住的驚喜,張大嘴道:“德公公,您……您是說,王爺也住在這?”


    陳德海眯著一條縫兒的眼睛在迎春身上打量了一遍,笑了笑卻沒答話,轉臉對儀華另稟道:“王妃,這也差不多了,小的可是去給你備了吃食來?”言畢,又說了幾樣這裏特色菜式。


    坐實了要與朱棣同住一個帳篷的事實,儀華已是索然無味,隻隨意點了點頭,算是作了回答。


    陳德海得令應聲,躬著身子領了搬行李的士兵退下。


    見人一走,迎春一陣歡呼,眉飛色舞,道:“真真是不需此行!不對,是王妃您福星高照,年前才生了二皇子,現在又和……”


    “迎春!”不容迎春說下去,儀華聲板臉說道:“別磨蹭了,你下去被熱會,我要沐浴。”


    聽出儀華語氣裏的不高興,迎春笑容頓時垮了下來,帶著幾分委屈模樣的撇了瞥嘴,不甘不願和喜冬話退下。


    帳內餘下幾人,隱約也察覺出儀華似有不快,皆止了臉上的笑意,靜悄悄地收拾行禮等物。


    一時間,大帳內安靜異常。


    依稀地,似還能從蛙蟲鳥兒的叫聲中,聽到大營那邊傳來的歡笑聲。


    儀華立在帳內最醒目的紫檀木雕雲龍紋寶座前,一雙水霧縈繞的眸子。此刻一眨不眨的盯著寶座上繁複的雲龍紋樣,在上好的紫檀木上交纏不休。


    盯視中,眼底隱藏的怒意漸漸消失,儀華頹然的移開視線,心裏忽生起一股無力感。


    她與朱棣從未共住一室,即使是在京師也分房而眠,如今卻在她最不願的時候,偏偏要同宿同寢,為什麽就避不開呢?給她相對獨立的私人空間?


    若不能,至少也給她一定的時間,讓她忘記那三十八條人命帶給她的衝擊,也忘記是他間接導致她雙手沾滿鮮血……


    想到這裏,儀華突然自嘲一笑,她在這裏千般不願萬般不甘,說不定朱棣也並不願與她同住一室,但他們的身份卻一如這相纏的雲龍紋,隻會越來越靠近,而不會漸相漸遠。


    “王妃!可是讓您久等了?小的方才遇見徐三公子了,他說王妃路上疲乏,今兒就不過來擾您了,明日再來請安。”正思緒萬千時,陳德海領著小內侍端了吃食回來。


    儀華收整心思,回身一笑,道:“不過一會兒,沒有多久。倒勞你幫著傳話了。”


    臉上是恬靜溫婉的笑容,話中是淡淡的疏離而客氣的語氣,絲毫沒有因生了二王子而有所改變,依然和顏悅色的待人……倒難得她小小年紀經曆如此多,還能保持著不驕不躁之心 !


    陳德海一轉眼,眼裏的情緒已頓消蹤影,臉上又堆滿了笑容,應道:“傳個話,舉手之勞,當不得勞累。”說著,又動手為儀華布菜。


    儀華看了一眼桌上吃食,粥、小菜、燉湯,菜式不多卻口味清淡,很適合趕路的旅人,不由地滿意的看向陳德海,卻見他帶笑的臉上有著疲倦,這便說道:“晚上王爺回來,你少不得要跟著伺候,這會兒先去休息吧,也把晚飯用了。”


    他確實疲乏不堪,這也不推遲,向儀華告了退,就領著小內侍離開。


    盼夏接過布菜的活,挑了一個芙蓉雞粒餃盛給儀華,道:“王妃您也早些用了食休息,明兒是騎射宴的第一日,又有命婦們請安,您自是閑不得。”


    儀華點點頭,沒有說話,安靜的用起了吃食。


    稍晚,迎春備了水來,儀華舒舒服服的沐了浴,旅途的疲乏漫卷了全身,竟疲憊的沒等頭發全幹,一躺上了暖香的床榻,聽著帳篷外草原特有的自然聲響,便入了睡眠。


    草原溫差大,到了深夜之際,夜風呼呼咆哮,仿佛還有“嗷嗷”地野獸叫聲。


    不知睡了多久,亦不知是夢中纏繞她的亡魂,還是草原上令人聞聲喪膽的吼叫,儀華駭得從夢中猛然驚醒,一下子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帳篷內光線微弱,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儀華,有些不適的呆愣著坐著。


    這時,身邊忽然有個沙啞而熟悉聲音問道:“吵醒你了?還是你做噩夢了?”話中有幾分少見的溫柔關切,語氣卻是狂放不羈。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感官,怎麽會矛盾的出自一種聲音?


    儀華恍惚的想了一下,才後知後覺的反應出身邊有人,是朱棣回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儀華混沌的意識登時清醒,忙扭頭望去。


    朱棣就站在床頭前,背著光,高大魁梧的身軀,幾乎把微弱的光線全擋住了,使他整個人陷在一片黝黯的陰影下,麵容也模糊不清,隻有一雙利刃般的虎目發著幽亮幽亮的光,炙熱而猛烈的盯著她,就像一匹神出鬼沒的野狼一樣,眼光發亮且貪婪。


    不寒而栗……


    儀華不禁打了個寒顫,卻沒讓這股寒意蔓延,她已意識到朱棣有些不對勁了,果不其然詭異的行徑發生。


    朱棣動作迅速地抓起了儀華披散的發絲,俯身舉止鼻息間輕嗅了一嗅,卻因力道過於大了,拉扯得儀華頭皮一陣輕痛,口裏不禁溢出一聲痛吟。


    “怎麽了?怎麽了?”聽到呻吟,朱棣沒有鬆纏繞指尖的發絲,反而欺身上了床榻,嘴唇慢慢地尋上了儀華的耳垂,似花前月下的情人般喁喁私語。


    濃烈的酒氣……溫柔的嗓音……


    都清楚的道出了一個事實:朱棣喝醉了,還是醉得不清!


    儀華身子一僵,全身還沒做出任何反應之際,突然有人急匆匆的闖入大帳,卻不敢直接進到寢房內,隻駐足在屏風外麵,荒亂叫道:“王爺!不好了,追雲它發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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