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三日風聲鶴唳,呼延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寢食難安,反倒讓他頭腦活泛起來。這人也是膽大至極,乘夜色昏暗之際,偷偷潛去了那石碑所在的工地,欲圖多看兩眼石碑上血紋衍示的詭譎畫卷。奈何這等計謀未能得逞,待他偷匿於工地角落打量半響,這工地卻是空寂無人,那尊石碑也是不翼而飛,想是被某家黑熊收到自家寶庫去了。


    想想也該如此,若是任由這等寶物放在原地,不知要引出多少窺視目光。


    計謀落空,呼延稍有遺憾,卻沒有太過放在心上,悄然返回自家屋裏,在床榻上盤腿端坐,回想起腦中那些血紋衍示的畫卷來。


    這一番細細想來,他登時一驚。粗略算來,腦中銘記近萬幅畫卷,便是近萬種造型迥異的獸身圖,恰與上界萬族之數近似。若是所料無差,這萬幅獸身圖已然囊括上界萬族。


    巧遇此等奇事,呼延驚歎之餘,忽又心生疑惑。饒是血紋衍示細致入微,將這萬族肉身骨骼、經脈、竅穴、血管、筋膜、髒腑、精肉、皮毛、五官盡數顯出,這萬幅獸身圖牢記在心,又有何用?


    若是剝皮割肉的獵戶、屠夫,機緣尋到這等妙圖,下刀便能妙到巔峰、毫無差漏,自然要將萬幅獸身圖奉若傳家至寶。


    可呼延乃是一監工,又不做那剝皮割肉之事,隻需懂得一套精妙鞭法,這差事就可做得盡職盡責。如此一來,這腦中留有萬幅獸身圖,卻是尋不到絲毫用處,莫非讓他認全這上界萬族的各自模樣?


    三晝夜苦思冥想,與老匹夫爭執吵罵到半夜,卻是毫無結果。隻得長歎一聲,這奇妙機緣來得稀奇古怪,所獲之物更是莫名其妙,好生叫兩人摸不著頭腦。


    第三日深夜,茲慎孤身而來,提了壇老酒,三盤子下酒小菜,說是與呼延把酒言歡。茲慎來得古怪,呼延心中起疑,才將他迎進門裏,就見他轉身關緊房門,心底更是疑竇大生,料想必是有秘事相告,應是與那血祭有關。


    不曾想茲慎坐下以後,便連連勸酒,對血祭之事卻是半字未提。呼延有心發問,見他不提起話題,隻得悶在肚裏,順著茲慎言語談笑起來。


    直至酒到酣處,茲慎唏噓感歎,隻說世道蒼茫,他這千年的辛酸悲苦,種種煎熬,倒像真把呼延當做了生死弟兄,傾述衷腸。


    一番暢談,便是兩、三時辰倏忽而過,老酒已盡,茲慎隱有醉意,這才起身告辭。呼延起身送他走出房門,他突然原地站定,扭頭瞥了呼延一眼。這一眼哪還有絲毫醉意,卻是精明透亮,若有深意。低聲留下一句話,他淡笑抱拳,折身遠去。


    “明日出工,望你收斂一二,莫要做了出頭鳥。”


    呼延眉梢微跳,瞳孔收縮如尖,瞬間又恢複了淡笑神色,隻是麵朝茲慎遠去的背影雙手抱拳,鞠了一躬。


    有來有往,才算是交情。茲慎這次深夜孤身造訪,實可謂寓意深刻,傾述衷腸把酒言歡,其實隻是鋪墊,這臨走前最後一句話,才是他這次來的重點。


    看似寥寥數語,其實已算是明示,明日應是血祭之時,若是呼延如同往日般行事乖張,必然惹出亂子,說不得便有性命之憂。茲慎深夜前來,隻為前來送上一句話,此間情誼,雖是反報呼延之前恩情,卻也當得起呼延鞠躬答謝。


    目送茲慎身影融入夜色,呼延仰頭望向蒼穹,眼神閃爍不定,淡笑悄然收斂,恢複了淡漠神色,轉身走進房去,房門發出嘎吱輕響,緩緩關得嚴實。


    九月幽藍,這一夜寂靜無聲。


    王的提議最終被所有家族接受,三天便湊足了百萬人族仆役,似乎在黑熊們心中,血祭先祖才是頭等大事。


    斯瓦匹剌家有監守十人,分管十部,這一次便把十部所有仆役貢獻出去,湊出整整八萬之數。


    薯莨身為建築監守,手下數千建築仆役,一個不留,連帶呼延等監工,均成了光杆司令。


    除開斯瓦匹剌家,屈臣、都黎厄、毋猖乃是同等大家族,也各自湊足八萬仆役,四大家便是三十六萬。王族底蘊深厚,這番出手也是王者霸氣,獨自獻出三十六萬。剩餘二十八萬,便由戰熊城數百小家族陸續拚湊出來。


    百萬之數,恰好將戰熊城人族仆役一網掃盡,這戰熊城立時空曠許多,往日裏熙熙攘攘的人族仆役浩蕩過街之景,現下裏卻是難得一見了。


    至於呼延這等監工,或是茲慎那一級舍監,及薯莨這類監守,倒是有幸得以存活。想是這群奴才還算用得順手,各大家族也就懶得一並清洗,省得日後新仆役到來,又是好一番麻煩。再者,百萬仆役數量龐大,也需這些人去監管,然後一路驅趕到血祭之處,卻也省事許多。


    若是讓戰熊驅趕人族仆役,這人族肉身均是脆弱至極,十丈高黑熊稍有不慎,隨手就要死傷不少仆役,怕是趕不到血祭之處,百萬之數已然損耗大半,湊不夠那血祭數量,又要耽擱一段時日。


    如此作想,這些人族奴才真有些用處,卻也不好拿去湊數了。


    來日清晨便是濃雲密布,似在醞釀一場瓢潑暴雨,卻久久凝而不下,天色昏暗壓抑。


    呼延出得門去,倒是昂揚而立,顯得精神十足。


    他那顆頭顱光鮮亮麗,自從飛升上界以後,就再沒長出過頭發,一眼望去,便是個光頭壯碩的豪莽大漢,虎背熊腰盡掩在那身監工皮子下,鋒芒內斂。如同一口閑置角落蒙上灰塵的入鞘寶刀,再出鞘時,想來必是龍吟虎嘯,寒光凜冽。


    長鞭圈圈盤在手中,他行到那排仆役矮房門前,依次解開門鎖,讓昏暗天光透進黑暗矮房裏。手裏長鞭脫手,呼延甩弄出一道鞭花,虛空裏傳來一聲劈啪脆響,格外醒神,他這才扯開嗓門厲喝出聲。


    “出工!”


    待矮房裏仆役魚貫而出,呼延冷眼掃過,卻是不曾像尋常那樣放聲肆意漫罵,隻是長鞭依舊落得毒辣狠戾,鞭法悄然間增進不少。


    數千仆役匯聚起來,薯莨揚臂指向遠處,與往常去工地的方向截然相反,他手下六名監工心領神會,也無人開口詢問,驅趕這群仆役向薯莨所指方向行去。


    也許是這日出工少了監工怒斥,所以透出一抹沉重緊張的氣氛,平日裏聽話至極的仆役,今日卻隱隱騷動,大半仆役臉上都是驚懼、恐慌的神色,腳下僵直踟躕,任由監工長鞭加身,也不願勤快挪動步子。


    四日前,曾圍在石碑前有五群黑熊,那王和起的神識對話肆無忌憚,這群仆役正在不遠處匍匐跪地,將對話盡數聽在耳裏,大半雲裏霧裏聽不明白,但最後一句話卻被仆役們牢記在心。


    “貢獻百萬人族仆役,血祭先祖!”


    這話無須揣測,含義清晰明了,為了血祭先祖,要殺夠百萬人族仆役。


    今日見到眾監工神色異常,所去方向又與平日全然不同,仆役們哪還能懵懂不知,自己死期將近,已是大禍臨頭。


    在死字麵前,倒有公平兩字,都是同等的恐懼。


    明知必死,哪怕是奴性再重的仆役,也難免要生出抵觸情緒。若非是遠處出現了數十頭黑熊,假使數千仆役暴動起來,薯莨刹那間也無法盡數擊殺,仆役如老鼠般四處逃竄,恐怕還要引起更大的騷亂。


    這數十頭黑熊,為首者正是起,而羆則隨在起身旁,他們正在將斯瓦匹剌家的八萬仆役匯聚一處,離得近了,黑熊們身上那黏稠的嗜殺之氣彌漫開來,這數千仆役終於寂靜,滿臉絕望地混在密集仆役裏去了。


    比起暴動,被黑熊當場屠殺,不如老實聽話,還能多活些許時間。


    等斯瓦匹剌家的八萬仆役立成一群,呼延放眼望去,八萬頭顱綿延如海,好生壯觀!


    數百監工長鞭抖動,驅趕八萬仆役自戰熊城西門而出。待到正午,走出萬裏之遙,遠處有山脈蜿蜒,中央卻是一座巍峨青嶽,高過萬丈,山巔隱約可見一座深黑石殿,透出古樸沉重之感。


    攀爬這陡峭山壁,又耗去十個時辰,待這群仆役及黑熊上到山頂,已是夜幕降臨。


    呼延回頭俯視,那戰熊城已化作一粒黑點,陸續有大群仆役朝此處緩緩移動,渺小如同螻蟻,若非他鐵體魔胎大成,肉眼可觀毫厘塵埃,實在是難以看清。


    在他麵前,正是山巔石殿,此時才知石殿寬廣,方圓千丈,高過百丈,道道石柱足夠十人合抱。這石殿想來曆時久遠,亙古蒼茫,恢弘磅礴,大氣十足。


    那敞開的數十丈高石門,裏麵黝黑不可視物,又隱約有股暗紅色澤流轉閃爍,好似靜靜張開的巨獸血口,讓呼延看得心底陣陣寒意。


    石門旁有十頭黑熊,被稱為王的黑熊也站在其中。這十頭黑熊與其餘黑熊頗為不同,身上穿戴厚重鱗甲,熊首戴著彩羽頭冠,揚起黑毛手臂,那手臂竟是倏然變大,化作囊括數十丈的巨型熊掌,朝仆役呼嘯掃過,未給他們絲毫反應的機會,便將這八萬仆役猛地掀飛進石門裏。


    但聽得石殿內傳出“噗通、噗通”的怪異聲響,倒像是這群仆役都被扔入了液體中,繼而再次靜默無聲,好似這八萬仆役從未出現過一般。


    任務完成,呼延等監工便被驅趕到角落,似乎嚴禁人族靠近石殿,這對呼延而言,實是萬幸之至。


    待到後續仆役均被扔入石殿,湊足百萬之數,在場數百頭黑熊均是一臉肅穆,由那石門旁十頭黑熊牽頭,麵朝石殿跪倒匍匐熊身,層層令人戰栗的神識彌漫開來,蔓延千裏,聲勢浩蕩震撼。


    “戰熊族後輩,求見我族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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