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座如沉轎,但座下仆役均非凡人,這等重量便是一人來亦能扛動,至於為何要數十人背負而行,一是體現石座上黑熊們的尊貴、威嚴,二便是為求平穩。


    呼延斜坐在自家石座,移動時竟察覺不出一絲顫動,他扶手上那碗酒水,麵上未有絲毫漣漪,當真如石座下安了兩個圓滑軲轆一般,甚是安穩。


    一路尾隨人族監工們驅趕仆役,待數千仆役緩緩挪動到那一排排矮漏石房前,三尊石座便遠遠停下,遙望著仆役陸續趕入各自矮房,戰熊司長及司監這一日便算完工,又由座下仆役們背負石座行向黑熊們的石屋。


    行出數十裏,便到了戰熊司長、司監所住的石屋前,黑熊們雙腳落地,剛站直熊軀,呼延就隆隆大笑,高吼道:“祭司長!常崎司監!我讓薯莨等會送來六壇好酒,今夜呼想同兩位喝個痛快!兩位一定要給呼麵子!”


    祭聞言沉默片刻,沉吼道:“今日出工太過疲憊,我要回去休息一會兒,三更天再來打擾呼司監吧!”


    等祭回答過,常崎才豪爽長笑,揚手拍打著呼延的肩頭,大吼道:“既然如此,我們先回屋休息,三更天再來同呼司監暢飲!”


    呼延反摟住常崎肩膀,故作親近狀,長笑高吼道:“說話算數!既然祭司長定下時辰,呼就在屋中等兩位來啦!”


    “一定!一定!”


    常崎答得分外爽快,祭卻隻是悶哼一聲,黑毛熊首略微一點,算作回應,接著率先扭身走向自家石屋,似是不欲與兩頭司監多言,進屋後順手帶上了石門。


    見得祭已回屋,常崎隆隆笑著與呼延打了聲招呼,也便折身返屋了。


    剩下呼延與那上百個背負石座的仆役,還有那薯莨低頭佝身立於他腳旁,呼延俯視薯莨,怒吼道:“薯莨監守,你耳朵未聾吧?我今夜要款待祭司長及常崎司監,你答應我的好酒何時才能見到?要是我今夜沒有好酒,在祭司長與常崎司監前失了體麵,我定要拿你心肝下酒!”


    薯莨渾身一陣哆嗦,表現得恰到好處,對著呼延連連鞠躬,諂笑略顯幾分勉強,顫聲輕吼道:“小的不敢誤了呼司監大事!呼司監的六壇好酒,小的今早便已備好,此刻立時回去取將出來,親自拿來給呼司監!”


    冷瞥著薯莨,直到薯莨額頭沁出細密冷汗,呼延這才怒吼道:“限你半刻時辰,速去速回!”


    “半刻……”薯莨聞言一驚,囁嚅道:“這恐怕趕不回……”


    “嗯?”


    那容得他推脫、商討,呼延最厭煩與人討價還價,此刻熊目瞪圓,沉哼一聲,硬是將薯莨最後那“來”字嚇回了肚裏。


    “是!是!是!”


    見呼延那熊臉上隱現怒意,薯莨哪還敢再待,趕忙連應幾聲,折身急匆匆向自家屋子狂奔而去,去勢甚急,竟掀起了爆散塵埃,恰似一條蜿蜒黃龍般。


    眯眼目送薯莨遠去,直到那惶急身影被漫天塵霧掩蓋,呼延掃了眼那三尊石座下匍匐的仆役,麵無表情轉過身去,走入自家石屋,將石門重重合攏。


    他心裏清楚,這上百名背負石座的仆役,才是每日最辛苦的人群。便是呼延先前那等搬運仆役,尚且能偶爾偷閑,這些背負石座的仆役卻是不同。清晨把石座馱上了背,便要扛一整天,中途斷無偷閑之時,待到黑熊各自返屋,他們把石座抬回安置,才得一夜安歇。


    如此勞役,這類名為“馱人”的仆役,累死之數居高不下,常常一月便要新換大半。


    呼延雖與他們乃是同族,但這呼延本就不是濟世英雄,乃是冷血魔修,此刻更是改頭換麵隱匿戰熊族中,自然沒那由頭來解救這些馱人。況且上界人族,地位均是低微卑賤,各有各的苦楚、煎熬,他便是能救下這群馱人,亦救不出在上界掙紮苟活的芸芸眾生。


    救不得天下同族,他如今也是苟且偷生,自顧尚且不暇,救得少數人卻於事無補,改不了上界整個人族的卑賤命。


    說他冷血也好,說他無情也罷,呼延此刻端坐石床,閉目沉思,心中唯有今夜酒宴之事。此事於他自身關係重大,不可含糊,尚需好生琢磨一番,做到事無巨細才好。


    果然未到半刻時辰,石門外隱有喘息之聲,呼延雙目猛睜,卻未曾出聲。直等叩門聲響起,梆梆響了一陣子,他才揚聲沉吼道:“進來吧!”


    呼延這司監架子端得極正,薯莨聽得門內傳喚,才敢輕巧推門。他站在門口,先是對呼延勾腰媚笑,然後轉身將酒壇抱進來,依次輕放到屋內石桌邊。


    六壇老酒齊整列成一排,薯莨嘿嘿諂笑,麻利地佝僂小跑到呼延腳邊,翻身撲倒下去,揚聲尖吼。


    “呼司監!小的幸不辱命,將六壇好酒準時送到!”


    這一聲吼得響亮,自然並不隻吼給呼延聽,亦是欲圖傳到兩旁祭、常崎耳中。讓兩畔黑熊聽到耳裏,便是好叫他們知曉酒已送到,酒宴靜備齊整,可來赴宴的意思。


    這也便是薯莨微小聰明之處,為人處事真是滴水不露,細致入微。


    呼延目光從薯莨背上一掠而過,最終投到那六個大酒壇上,露出幾分貪婪、迷醉的神色,揮手隨口吼道:“沒你事了,走吧!”


    哪想薯莨這次卻未及時照做,他遲疑片刻,重重將頭磕在地上,再抬起來又是笑顏如花,輕吼問道:“今夜呼司監做宴,可需小的在旁斟酒作陪?省了司監些許瑣事,司監亦能與祭司長、常崎司監好生飲酒暢談!”


    此話一出,呼延瞳孔收縮如尖,目光重落在薯莨背上,驚疑神色一閃而逝,若有所思之後,便是似有深意地緊盯薯莨肩背,口中卻怒吼道:“我等同族飲酒,談的又是機密之事,豈能讓你一個人族聽去!莫來招惹我,否則我定拿你心肝下酒!”


    “現在,有多遠滾多遠!”


    薯莨大驚失色,麵上那惶恐驚懼的模樣,也不知有幾兩真假,呼延望之便生厭。連連磕頭之後,薯莨自知失言,哪還敢多待,翻身快步跑出石屋,又在門前哈腰點頭一番,這才雙手恭謹地合攏石門,渺小身影迅速消失在呼延眼前。


    “那奸細,莫非就是薯莨不成?”


    呼延望著合攏的石門,心底暗自嘀咕,片刻後啞然失笑,搖頭否定了這個揣測。


    想來羆的對手若要派來細作,也需尋一個身份十足的黑熊,人族在上界地位低下,便是薯莨這般坐到監守,也實在難查探太多機密,是以這薯莨身上的嫌疑極小。


    況且羆所言,嫌疑直指祭或常崎,應不是他胡亂猜測,而是他那衷心下屬老甌兀透露許多,手上已有確鑿證據,才敢下此斷言。


    呼延如今的暗中職責,便是拿到更加準確的信物,把細作從兩熊中揪出來。


    如此看來,呼延身上的職責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


    兀自琢磨半響,實在尋不到端倪,呼延暗歎一聲,又自琢磨起今夜酒宴的細節,隻盼一擊建功,今夜便能將細作找到,就不會耽擱了他獲得功法的時機。省得十年之後,若是他真輸給了那呲溯,無需誰來提醒,他亦知道後果糟糕透頂,必死無疑。


    所以這暗中查出細作之事,自然是越早越好,趕早不趕晚。


    夜色漸濃,九月當空,快到三更之時。


    呼延身為今夜主事,來的又是上司、同事,並無下屬,他當然不可端甚架子,三更未到,便早早拉開石門,站在屋前靜候。


    常崎開門倒是早,幾乎是呼延剛站在屋前,他便推門走來,迎麵隆隆長笑。


    “呼司監,我來得不算早吧?”


    呼延亦是陪他大笑出聲,迎身過去摟過常崎,熊臉湊到他耳邊沉吼道:“常崎司監來得正好,隻等祭司長過來,我們便進屋飲酒!”


    正待兩熊親近時,遠處跑來一頭銀甲六足的蟻獸,隱隱有吆喝聲響起,待蟻獸行到三頭黑熊石屋前,蟻獸身後拖車跳下三個渺小人影,對著呼延與常崎卑微躬身後,立刻從拖車卸下貨物來。


    呼延凝神望去,正是許多烹飪油香的肉食,那三個廚司仆役將肉食陸續搬進呼延屋中,低頭叩拜兩下,這才輕聲吆喝著蟻獸遠去。


    這般周到,顯然又是薯莨私下手筆,隻是不知他薯莨為何未曾跟來。


    沒等呼延暗自揣測,左邊那石屋門悄然推開,祭那壯碩的十丈熊軀緩緩行出。呼延一看天色便知,祭司長正巧踏在三更天之時,未晚片刻,亦不曾早片刻,時間捏拿分外精準。


    無須招呼常崎,兩位司監默契十足地隆隆大笑,同時跨步迎向祭。


    “祭司長安歇可好?”常崎沉吼問了一聲。


    祭依舊臉色肅穆,難見笑臉,淡淡吼道:“還好!”


    呼延側過身,揚手虛引,大笑沉吼道:“既然都來齊了,兩位便進屋去,我們今夜對酒暢談!定要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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