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潰逃之勢分外混亂,呼延正好能借機孤騎遁走。


    隻是若他此刻真棄羆而去,他這苦心經營的黑熊呼的身份,立時便化作了夢幻泡影。


    跟隨或棄走,這是個艱難的抉擇。


    在這刹那之間,呼延心念頻轉,終是夾腿策韁,俯下熊軀緊附在這蟻獸背上,避免被身後亂擲的利器射中,朝羆疾馳追隨而去。


    他飛升之後,慘被俘進戰熊城做了五十二年的畜生仆役,暗自謀劃又得機緣,才悟出那套詭譎逆天的《古碑萬變》秘法,終得重塑肉身化為十丈黑熊,變幻成這來自西山之森的野熊呼的身份,費盡心思才能爬升,混入戰熊族四大家之斯瓦匹剌家裏,成為其中最有權勢之一的羆少主的近身侍衛。


    曆盡坎坷艱辛,終得一線敞亮,叫他即刻舍棄,便是他那顆久經熬煉的魔心,亦難做到說棄就棄,心中實在有萬般不甘。


    況且此刻暫時逃出生天,似羆這般身份重要的大家少主,應有氣運眷顧,尾隨於他躲避追殺,亦尚有一線生機,若是機緣巧合逃脫性命,他便能獲益極大。


    保住現有的身份與小命暫且不提,此番這先鋒軍雖遭圍殺,如今已是損失慘重,但先前殺戮數十萬鳴蛇的赫赫戰功,卻不可抹殺,或是功過相抵。到時僥幸逃脫的戰熊所剩無幾,這偌大戰功,便要落到這殘軍頭上,呼延亦能分享許多。


    戰績尚在其次,最為重要的還是那護主之功。若呼延緊隨羆逃脫追殺,羆能逃入後方大軍,呼延便是護主功臣,一路相隨不離不棄,才是上司最為看重的忠誠體現。


    經此一役,羆定會對他大加讚賞,應會比往日更加信任於他,受到更大的重視。若是真有這份光景,呼延自然能成為羆的真正心腹,獲得無數嘉獎,亦可探聽到更多鮮為人知的秘辛,對他日後圖謀益處極大。


    此刻放手一搏,賭上自家生死,以謀取日後坦途,才符合呼延這魔心本性。


    卻說那古森合圍的數萬鳴蛇軍士,聽得統帥的號令,終是隱匿回古森,將尚有氣息的戰熊盡數殺死,卻不再追擊那逃竄而出的寥寥千騎。


    當最後數十柄利器稀落射下,最末尾幾頭戰熊登時遭殃,連熊帶蟻獸被撕扯割裂。便是兩頭戰熊尚存生機,僅是或斷臂或斷腿的傷情,殘軀砸落地上,便捂住斷肢處怒吼悲嘶,已然失去逃竄的本事,隻能目送其餘熊騎的背影倏忽遠走,消失在天際一線。


    如此情勢之下,斷無黑熊頭腦發熱,尚且顧得同僚。不能說其餘黑熊薄情寡性,太過冷血淡漠,這般凶險圍殺,隻能比拚各自氣運,顧得自身已是萬幸,至於這些時運不濟的同僚,隻得任由他去了。


    雖是同族更是同僚,往日更有莫逆交情,但既然征殺已開,他們便是用來征戰、殺戮的機器,不可有絲毫柔情,否則結果大半是救不得同僚,更將自家陷入死境。


    呼延那片刻猶豫,便差了羆數裏之遠,以羆唯疾馳急速,他哪裏還追趕得上,隻能遠遠吊在後頭。好在後方已無追軍,偶得少許安生之時,他隻需緊跟羆身後,勿要走失便可。


    逃出足有數十萬裏,才見羆驅策羆唯稍緩奔速,似是等待後麵呼延與殘餘的那千餘騎黑熊。


    待呼延與那千餘騎趕至身側,羆放眼望去,隻見得原本萬熊十而存一,且皆盡帶傷,哪還有曾經萬騎馳騁的壯闊景象。


    他那側臉、鼻頭均被割裂,身上更是血傷縱橫,鱗甲破碎,鮮血浸濕了周遭的黑毛,麵色便顯得分外猙獰、陰冷。目光落到呼延臉上,終是熊眉怒豎,捶胸沉吼。


    “前方便是大軍所在,我等不可停頓,無需一日便能與大軍相匯!待到那時,我等再揚長矛,定要飲盡鳴蛇之血,為這喪命在暗算裏的九千勇士複仇雪恨!”


    呼延與一眾千騎黑熊聞言,登時怒吼回應,捶胸舉矛一番,這才同羆一道夾腿策韁,提速朝前方疾馳。


    一路未停奔至深夜,六個時辰已奔出六百萬裏之遙,前方卻忽現裂穀,令這千餘殘軍不得不在前策韁佇足。


    這裂穀乃是一座萬丈高峰中間的細縫,兩側乃是綿延山壁,一望卻是漫無邊際。若是繞道便起碼徒增數百萬路程,奈何他們時辰緊迫,唯有從裂穀中央穿過,才是最快捷徑,便斷無繞道而行的可能。


    但此處地形狹小,正是伏擊的好去處,羆亦非頭腦愚笨之輩,換作他是那鳴蛇軍的統帥,想要圍剿這支千餘騎的殘軍,亦不會放過這絕佳地形,定會在此布下伏擊之局,一舉殲滅這群殘軍。


    如此推衍一番,羆哪裏還願帶這千餘騎貿然衝進,如同前去送死一般,做出這愚鈍決定。


    他便與那裂穀相隔數十裏,號令眾騎藏匿到周遭陰影、隱蔽處,算是稍作休整,再來定計謀求生路。


    待眾熊胯下蟻獸,各自尋處整理傷口,羆打開那隨身的麻布口袋,從其中拿出無數肉食、烈酒,差遣傷情無礙行走的戰熊來取,然後分發給其餘戰熊,填補今日之食。


    呼延一麵抓來肉食囫圇吞咽,化作精氣填補熊軀傷口,一麵偷眼朝羆望去。但見羆雙掌捧出那口袋裏的灰黑熊掌,神識悄然波動起來,似在朝這灰黑熊掌晦澀傳音,倒也不曾避諱呼延。


    “父親主上!你既已知曉我先鋒軍被圍,如今損耗十過八九,險情卻依舊未過,更未見援軍前來,莫非要舍棄羆與這先鋒軍?”


    雖應是與起傳音,但羆話音中那濃鬱怨怒之氣,已然掩蓋不住,震得他掌中那熊掌上的灰黑熊毛如微風掃過,搖擺不定。


    才過片刻,那熊掌上的細密熊毛驟然轉向,盡數直指羆,便有微弱神識波動,連呼延亦隱約聽聞那傳音裏起的怒吼。


    “我早已派出梁與裕各帥兩萬大軍,離開主軍前來支援先鋒軍!如今六個時辰過去,為何還未與你相匯?”


    聽聞此言,羆那對碧色眼珠徒然收縮如尖,眉梢緊蹙得在額頭擠出一個川字。沉默了好半響,他撇嘴冷笑,神識傳音裏便夾雜著一股嘲諷的意味。


    “我敬愛的父親主上,這個問題我如何知曉,你該去問你那兩個好兒子才是!”


    從那灰黑熊掌上,再次傳出起的神識怒吼,震得這熊掌的黑熊簌簌戰栗,“這兩個熊崽子!如今大戰之前,他們竟還有這等醃臢心思!”


    “待我即刻質問他們,若是還耍弄這些小心思,導致我先鋒軍盡沒,你先鋒軍軍主慘死,便代表我軍出征凶兆!乃是軍中大忌!壞了我軍出征吉兆,他們便是鑄成大錯,我要用他們的狗頭隨你陪葬!”


    怒吼剛落,那灰黑熊掌上的細密熊毛立時僵直,宣告著此番對話結束。


    羆那麵色壓抑著無盡怒意,許久才漸至平息,恢複往日那平靜神色,將灰黑熊掌再次放入了麻布口袋,默不作聲地拿起腳邊肉食,悶頭撕咬吞咽。


    唯有呼延見到,他那對熊掌上精肉虯紮,筋骨隱隱暴起,撕食的架勢比平日更加狠戾,顯然心頭並未向表麵這般平靜下來。


    呼延知曉他心頭仍憤懣難平,哪裏還會出言撩撥,亦是悶頭吃喝,隨後運功將精氣凝成血肉顆粒,開始修補這熊軀創口。


    他腰間、肩頭、熊腿上均受了重創,損耗的血肉不可計數,卻是這片刻間難以彌補的。唯有暫且修複一番,不讓傷口繼續沁血,剩下的傷勢,便要等日後有閑暇時才能徐徐修複了。


    沒有羆這軍主的號令,眾熊便不得擅自行動,再說這番殺戮、逃遁實在勞神,此刻稍得片刻安息,他們自然不會耽擱時機。周遭眾熊均是默不作聲,亦在運功修複傷處,或是起身安慰自家蟻獸,為其敷上藥草。


    後麵便是鳴蛇腹地,如今定有重軍圍守,前方又應有埋伏,這支殘軍便生生被困在此處,萬難動彈,處境堪憂。便是直莽如黑熊,亦知這艱難情勢,是以這萬熊的熊臉上,便掩蓋不住那焦慮、煩躁之色。


    呼延尚好一些,他有幸聽得羆與起的傳音對話,知道前方已派出援軍,此時羆號令原地休整,應是在等待援軍來助。


    如此一來,這先鋒軍僅剩的千騎,逃出生天的幾率便大大增加,他心裏終是安穩許多,靜靜安坐修補傷處,盞茶時辰倒也頗有所獲。


    便在這時候,前方隱約傳來戰熊的怒吼、鳴蛇的尖嘶,似是援軍趕至,正同鳴蛇在裂穀的伏軍廝殺。


    羆謹慎的側耳聆聽半響,待確認是無數戰熊怒吼的聲響,他立時起身躍上羆唯脊背,高舉掌中的長矛,向這千餘黑熊高吼道:“眾位勇士!前方援軍已至,隨我一道衝進裂穀,與援軍匯合!”


    這消息實在振奮熊心,眾熊興奮高吼,拿起各自長矛,翻身跨上自家蟻獸,結隊立於羆之後,依舊似一口鋒銳難擋的尖刺,士氣高亢。


    羆掃過這千騎,熊目綻放精光,策韁使羆唯正對向那裂穀踢蹄提速,長矛猛然直指,放聲怒吼。


    “衝進去!”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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