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慶隆曆三十四年這寒冬臘月,轉眼開春來年,已是曆萬元年。


    慶隆帝走得急,連帶得歲不過十二的曆萬帝朱言鈞,亦是逼不得已未及弱冠便自早早登基,由太子一朝登高做了天子。


    雖說這曆萬帝自有便心智遠超常人,但得畢竟還是少不更事的年紀,漫說是立馬掌權、聽政,連帶那慶隆帝的遺詔,亦是孝慈太後與內閣首輔高拱二人商量著便自定奪下來,左右無這小皇帝何事。


    孝慈太後信奉佛教,終日吃齋念佛,自無甚權勢之心,秉性溫良,倒也似菩薩心腸。這般說白了,便是性子怯懦、柔弱,優柔寡斷,不是個有主意的主兒。


    反倒那高拱脾性鐵硬,凡事喜好自拿主張,果決武斷至極。隻說那慶隆帝登基,他身為帝師又得慶隆帝敬重,便自迅速坐穩了內閣首輔之位,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但得其後攤上個疲懶皇帝,對他又是分外信任,這朝廷大小事宜便悉數交到了他的手上,權勢與帝王無異,便自得了“宰帝”之稱。


    一弱一強,是以這“先帝遺詔”說是二人定奪,實則這遺詔中所言十有**出自高拱之口,可以想見朱家這大冥朝的天下,而今反倒讓高拱這一文臣的權勢攀到了巔峰。


    尤其待得如今局勢,那慶隆帝暴斃之後,高拱便更沒了忌憚。藉由這遺詔所言,上書道“吾皇尚幼,按祖訓弱冠方可掌權,然先帝遺詔托孤老臣,臣便該輔佐今上學知朝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言下之意便欲把持朝政,讓朱言鈞這小皇帝做個牌麵,就此冠冕堂皇執掌一國江山。


    他高拱搬出“先帝遺詔”與大冥祖訓來說事,便死死堵住了朝堂上悠悠眾口,饒是朱言鈞如何不甘不願,也唯有咬牙忍下他高拱“惡仆欺主”的惡氣,乖乖做那朝堂上高座“聽政”的幼皇帝。


    說“聽政”不過是說得好聽些,美其名曰今上年幼,尚無處理朝政之能,是以弱冠十六之前這四年,他朱言鈞便隻能在朝堂上做個聽課學生,學習這朝政治理的本事。


    其實這便將他做皇帝的權勢徹底剝離,隻能聽學而並無過問、定奪的權力,而高拱這“先帝托孤”的輔國之臣,至此便真是名臣實君,雖是臣子的身份,卻就此將皇帝的權勢奪到了手中。


    若非是怕史上留下惡名,恐怕時至如今的高拱,真會忍不住那誘惑,連這皇帝的名頭也給易主到自家頭上了。


    縱觀大冥朝史書,文臣權勢如斯,可謂前所未見。


    得此大好時機,慶隆帝在位時還有些收斂的高拱,就此總算徹底放開了手腳。胸中抱負得以施展,他真就將朱言鈞視若未見,緊鑼密鼓將軍、政攥緊到自家手中,便自大刀闊斧頒布了“曆萬新政”。


    說來他高拱倒頗有治國經緯,這新政正是對症下藥,針對大冥朝的諸多弊端與隱患下手革新,大多俱是真知灼見。若是真按著他這一套來,得以悉數施展,這沒落的大冥朝興許也能煥然一新。


    但這大冥朝積弊已久,可說是重病纏身,按醫道所言重病還需溫養,徐徐圖治才得痊愈。可惜的是高拱自覺時日無多,行事便自風風火火,這頒布新政之舉便顯得急不可耐,宛若重病卻施狠藥,終是好心辦了壞事。


    他這新政一說革新稅製,原本收歸地方的稅收而今盡歸國庫,便是以大局出發,統一調配才是富國強民的大道。但得地方收稅早已成了定勢,而今天下官吏十有**早已貪墨成性,他高拱一上手便自奪下這肥肉,自然一舉便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吏。


    二說清丈田畝,暗意削弱藩王而節流,本意自是為國為民,但又一舉將天下皇親國戚、世家大族得罪了個遍。


    其餘新政舉措也大致如此,饒是高拱如今大權在握,麵對百官、皇族們或明或暗的抵觸,也覺著焦頭爛額,分身乏力。


    但得高拱脾性強硬,決定的事情又逢這千古難遇的大好時機,他更自覺著這是天降大任於他,更是不會妥協,兀自與天下官吏、皇族們鬥得不可開交。


    卻也該大冥朝多災多難,那疆垂坐擁十二城的歸順大寇呼炎早已摩拳擦掌,蓄勢待發。值此幼帝上位的大好時機,他高拱又如此“倒行逆施”,等若送給他一個絕佳由頭,這便豎起“清君側”的大旗,率領十萬兵馬揮兵難下,公然造起反來。


    十萬大軍入關,便如惡狼猛虎強勢來襲,一月便已攻克三省,聲勢更是浩大,長矛直指京城!


    一時之間,大冥朝內憂外患,頓時顯出亡國之相。那高拱猶自堅挺,一麵借由國難下詔威嚇官吏、皇族,一麵親事軍權,派兵遣將聚攏二十萬兵馬,遠赴前線征討逆賊。


    隻是大冥朝承平已久,這軍中也難免糜爛,為將者大多空有軍職,卻未曾真個打過戰、見過血,實是一群酒囊飯袋。這些個將軍在酒席上倒是悍勇之姿,飲酒作樂來者不拒,自誇自讚亦是本事了得,待得如今真被派上戰場,漫說是披甲艱難,連坐上馬背亦是兩股戰戰,膽顫心驚。


    為將者尚且如此,其手下軍士更是可想而知,聽聞點到名的莫不是稱病避戰,便是卷了鋪蓋一夜逃得沒影。待得出征時,二十萬眾到沙場的不足十萬,內中更是老弱病殘、骨瘦如柴者居多,待見這一幕,高拱亦唯有大歎時運不濟。


    沒得奈何,逆賊總歸要征討,這一批衰兵怯將拖拖拉拉終是遠赴前線。


    高拱也不求他們敗敵,隻待他們略作延緩便要求神拜佛了,隻需給他拖延些時日,理清楚這內憂之亂,他便能抽出手來,調遣精兵強將狠狠滅了這逆賊大軍。


    這一切,年幼登基卻不得理政的曆萬帝朱言鈞皆俱看在眼裏,朝堂上義憤不過插了兩句嘴,反倒被那高拱不冷不淡的敷衍應付,全然未曾當真,那眉眼間的輕蔑之色更是彰顯無疑。


    於是下了朝的曆萬帝朱言鈞猶自含著惡氣,在自家寢殿發了一大通邪火,忽而便想起那還押在監獄未曾處置的秉筆大太監滬彥來,總算替這瀉火找到了發泄之處。


    “來人呐!聽朕旨意,將那弑君奸宦滬彥押出監獄,正午在午門前處以淩遲!”


    在外庭有那強權首輔高拱,但得在內廷,便無人有權奪取曆萬帝的權柄,小小年紀的曆萬帝恩威並施,未得半月已然豎立了聖上威嚴。是以此時下旨,便有陪讀太監恭聲應下,匆匆頒布聖旨去了。


    “慢著!給朕備轎前往午門,朕要看著這弑父奸宦受刑!”


    時值正午將至,被關押半月有餘未見天日的滬彥,手腳拖著重鏈、靠著枷鎖,麵容枯槁黯淡,身上散發著惡臭之氣,就這般出現在了午門前。


    見得這一幕,曆萬帝朱言鈞甚覺快意,顧不得那熏人的惡臭,兀自忽而跳下金鑾,提著龍袍衣角蹦躂到滬彥近前,對準滬彥腰背便是一腳。奈何滬彥練武有成,一身血肉強橫無匹,這年幼朱言鈞又是年小力微,狠踢過去之後,那呼延巍然不動,倒是朱言鈞被這反震力道扭傷了腳趾,立時抱緊腳尖蹦跳痛呼。


    這場景極是滑稽,所見的無論太監、宮女甚或禦林軍士,俱是忍不住扭頭偷笑。


    而朱言鈞一抬頭見得滬彥那冷冷仿佛譏諷的神色,更覺顏麵盡失,惱羞成怒大呼道:“來人!給朕打!狠狠地打!好好收拾這目無君上的狗奴才!”


    自有那隨從禦林軍士暴喝應諾,一股風圍過來十餘眾,對著滬彥拳打腳踢開來。隻是滬彥肉身早已熬煉得穴脈全通,隻差一步便該氣成長虹、白日飛升,這般驚人修為的**何其堅硬,單憑這十餘禦林軍士,任是全力狠砸個三天三夜,怕也如若與滬彥搔癢一般。


    個中原委禦林軍士自是不敢直言,便佯作盡力應付了事,朱言鈞卻是看得大呼痛快,任由那禦醫替他醫治那腳趾扭傷,猶自在拍手稱快。


    “狗奴才!你是否認罪?”


    滬彥不動不搖如若木樁,任由周遭禦林軍猛砸狠打也一言不發,聽得小皇帝問起,他也是沉默片刻,才歎道:“滬彥為先帝報仇,反倒落得受人栽贓、汙蔑,真不知何罪之有?”


    那掌印大太監與秉筆大太監早已在獄中授意過他,他已知並未敗露,自是又生出貪生之念,欲圖推得一幹二淨。


    “哈!朕乃一國之君,天下共主的九五至尊,朕說你有罪,你又豈能無罪?”


    若是說實在的,有得查案那兩大太監包庇,朱言鈞手頭還真無滬彥弑君的證據。隻是他五歲時,這滬彥是壞他好事的場景至今還記憶猶新,每每想及便讓朱言鈞對滬彥更增厭惡,而今得以登基稱帝,這滬彥又有嫌疑,朱言鈞自是樂得報仇雪恨。


    也唯有在這內廷,被奪了君權的朱言鈞才能藉由這言定生死的權力,享受一番自家至高無上的帝王權威所帶來的暢快之情。


    “到正午了麽?給朕速速行刑!朕要看著這狗奴才一刀、一刀生不如死的模樣,慘叫三天三夜,權且看看他能嘴硬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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