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鄭宇的心沉到了穀底。他一直竭力避免的事情,終於無可挽回地發生了。


    “怎麽?被朕說穿了?”皇帝凶狠地看著他,“你平時那副鎮定自若波瀾不驚的做派呢?你不是算無遺策智珠在握嗎?你不是辯才無雙嗎?怎麽了?現在你怎麽說不出來話了?是朕說到你的心底,把裏邊真正的你說了出來,你怕了對不對?”


    “你一直在表演給朕看。”皇帝冷酷地說道,“你在努力營造一副麵孔欺騙朕。你對父尊敬有加,為王前驅甘冒奇險,你對母孝順,變著法討小芸的歡心。你對下屬溫和可親,與他們一路出生入死。你對外間有實力有影響的臣子厚加結納,卻處處套著公務,隻是展示著自己的才幹與忠誠。你對女子有情有義,卻偏偏又不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她們做什麽苟且之事。”


    “可這都是假的。你在偽飾。”皇帝此言一出,鄭宇渾身仿佛墮入了冰窖,隻剩下徹骨的冰寒,“你明明隻是個十八歲的孩子,卻表現得如此成熟老辣,一點錯處都抓不到。不,這些都是假的你在算計你的父親,利用你的母親,你自私自利,隻是想利用那些人,卻偏偏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你好色,可當你意識到我的喜好,你馬上就是一副有情有義的正人君子模樣。你根本就是個妖孽”


    鄭宇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一直努力維持的父子間溫情款款坦誠相待的麵紗,被皇帝粗暴而直接地一手掀開,把底下隱藏著的刀光劍影,陰暗和腐臭,全部暴露了出來。自此,兩人之間,幾乎再沒了什麽緩衝,而隻剩下了的利益往還,而皇帝目前的狀態,很明顯已經走入了死胡同,他已經喊出了帝國是他的,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鄭宇第一次開始感到了無比的恐懼和迷茫。


    這是穿越以來第一次,他感覺到對局勢失去了把握。他的心動搖了。這不僅僅是他對於皇帝的信心,也是他對於自己的信心,在這一刻都開始了動搖。鄭宇看著皇帝,看著這個陌生的,凶狠的,猙獰的麵孔,強壓心底裏潮湧而出的悲涼情緒,頭腦中快速無比地運轉。


    漸漸地,他開始把握住了一些東西。


    皇帝,對他終於有了一種嫉妒,一種屬於中老年人很常見的,對於才華出眾的年輕後輩,尤其是搶了自己風頭,可能要頂替自己位置的後輩,自然而然的那種嫉妒。


    原本,如果是自己的兒子才華出眾,身為父親大多隻會感到自豪。可皇帝,終究是皇帝,對於皇權的敏感,讓他時時刻刻都對太子保持著警惕。而更直接的,是現在他熬了幾十年,在絕望之後,卻突然有了親生的血脈傳承,自然而然地,對於這個養了十幾年,才華出眾,甚至比自己當年還要出色的養子,生出了混雜著嫉妒,厭惡,甚至仇恨的一種情緒。


    鄭宇很清楚,在中國曆史上,隻要出現了類似的情形,那個太子,無論是養子,還是皇太弟,還是收養的子侄,全部死掉了,沒有例外。


    鄭宇知道自己還有一線機會。


    皇帝已經在失去理性,那唯一的機會就是感情了。


    皇帝,是孤獨的,甚至是可憐的。他同樣是人,同樣渴望親情,所以,也比任何人更珍視和渴望親人真正的愛,但也同時比所有人更脆弱,更敏感,更多疑。鄭宇反思了自己進京之後的一切,他明白了自己的錯誤所在。為了讓皇帝看到自己的政治價值,也是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他表現得太成熟,表現得過於理性和完美無缺,太像一個政治人物,少了幾分這個年齡的青年應有的喜怒哀樂。


    正如楊永泰之前所說,他的表現很難讓人不聯想起楊廣。無疑,這種過於理性過於偽飾的表現,這種政治典範一樣不真實的形象,讓他與皇帝之間多了政治夥伴的默契,而不像是真正的父子。


    他不想再演了。


    不僅僅是因為理智,不僅僅是為了活命,更是因為他也煩了,累了。


    “父親,您為什麽會這麽想?”鄭宇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憤怒。這是他在皇帝麵前,第一次有些肆意地展示自己的情緒。


    “我不否認,我確實有想要討好父親的念頭在。“鄭宇的眼圈紅了,“因為我不想父親對我失望我希望能夠成材,能分擔父親的責任,我不忍心看著您偌大的年紀,還要為國事折磨得疲憊不堪”


    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了,整個人都因為激動的情緒而微微地顫抖。


    “是,我喜歡漂亮女孩子,可我也有我的底線我不能強迫她們去做一些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和她們有了什麽,我必須對她們負責”鄭宇紅著眼睛和皇帝對視著,毫不退讓,“我知道自己的處境我知道父親向來以國事為重,我知道我這個花瓶皇儲也許在某一天就變成籠中之雀我不希望這些鮮活的生命,被自己拖累,莫名其妙地毀了自己的一生”


    “我就是想孝順母親我就是想讓母親開心”鄭宇的聲音顫抖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因為我是她的兒子我是您的兒子我一輩子從懂事開始就叫您父親,叫她母親你們就是我唯一的親人這就是我的家”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顫,看著鄭宇,目光越發複雜。


    “我確實曾經對您有過些憤怒,我是您的兒子,您怎麽可以就這樣讓我置身在如此危局之下這裏是在您的眼皮之下,在您布置的局麵之中但我想,這不會是您真實的想法,一定是中間有人做耗,想渾水摸魚。所以我去了總情局,我要當麵問個清楚”鄭宇的眼圈有些發紅,“他們說這是您的計劃,可我知道,您不會做這樣的計劃這肯定是他們搞鬼,對不對?父親,我隻想聽您告訴我真相”


    皇帝與太子,就這樣如同兩隻鬥雞,毫不退讓地對視著。


    皇帝看著這個青年通紅的眼睛,那張時常掛著溫和微笑的臉龐,被憤怒和悲傷所扭曲,心髒不由得劇烈地抽搐了起來,塵封的記憶如同幻燈片一樣在腦海中閃過。


    恍惚間,他的眼前出現了當年這個孩子被自己帶著騎馬,結果摔得鼻青臉腫,被自己哄著不要告訴皇後實情,隻是傻乎乎,留著眼淚和鼻涕說著是;出現了這個孩子當年和自己去長城上放風箏,自己見獵心喜,搶過來自己玩,結果風箏線斷了,這個孩子哭得稀裏嘩啦,也是這樣紅著眼,抓著自己的手要風箏;出現了這個孩子,六歲被自己驅趕著在後海滑冰,一滑就是半天,凍得嘴唇開裂,晚上吃飯的時候,不敢讓母親看到,抿著嘴唇,忍著痛喝粥,被燙得眼淚汪汪的情形;出現了這個孩子被送到陸大少年班寄宿,背著行軍姓李,流著眼淚告別自己和妻子,邊走邊回頭的場麵。


    這是個善良,正直,孺慕父母,從不讓自己操心費神的好孩子。他不是自己的血脈,卻像對待親生父母一樣對待自己和妻子。在這以前,自己從沒想過要對他做那些事,就算他不適合繼承這個國家,可也沒有真的想過要殺死他


    老天,為什麽要和我開這種玩笑既然給了我這樣一個兒子,為什麽又要讓我在這個時候,突然又要有自己的孩子為什麽一知道這些,自己就會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些事


    皇帝的神色,微微地變化著,眼神中開始出現了越來越多複雜難明的東西。


    鄭宇依然用滿含憤怒和悲傷的眼神看著皇帝,眼眶中堆積的淚水,終於緩慢地順著腮邊流淌了下來。


    鄭宇並不全然是表演,他確實很悲傷很憤怒。雖然回京時間不過半個月,但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家庭的溫暖。對於養母,他是發自內心地孺慕。而對於這位皇帝父親,雖然敬佩多於感恩,崇拜多於愛,可是感情,也依然在他的心裏逐漸生長起來。也是因此,他格外憤怒,格外悲傷,在遇到刺殺之後才直接把車隊開到了總情局。


    他知道,其實自己隻是因為憤怒,隻是為了抗議。


    皇帝緩緩地閉上眼睛,靠在了椅子坐背上。他的臉上開始露出了一絲疲憊,一絲厭倦,以及一點點悔恨和失落。


    他真的老了,他累了,也煩了。


    在這一刻,他隻想靜一靜,歇一歇,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


    當他靠在椅背上,突然驚覺,自己原本在內心中,對這個養子竟是如此放心,如此信任。


    其實,他發自內心,沒有想過這個孩子可能會加害自己。


    “父親,您看起來很疲憊。”鄭宇看著這位衰老的皇帝,漸漸平靜了下來,輕聲說道,“我給您按一按。”


    皇帝睜開眼睛,有些詫異地看向鄭宇。


    “和身邊的人學了學,您試試。”


    鄭宇起身,來到皇帝身後,皇帝閉上眼睛,哼了一聲。


    鄭宇的手撫上皇帝雙眉中間的印堂,以中指點按,隨後順時針揉動,手指緩慢而有力緩慢而有力。數十次後,又轉為逆時針。接下來,轉到神庭,以同樣方法按摩。頭部,眼部,頗有章法地點按起來。


    皇帝肌膚下隱藏的衰老和疲憊,一點一點地穿過他的手指,湧入他的心頭,讓他感到了一絲酸楚。這個開創帝國的皇帝,把所有人踩在腳下,被所有人頂禮膜拜的皇帝,終究還是一個老人,一個被國事壓迫,被陰謀與背叛折磨,衰老著,內心孤獨卻又無處傾訴的老人。他渴望溫情,卻又本能地警惕一切親近他的人。他在折磨著身邊的人,卻也同時在折磨自己。


    鄭宇的眼淚,滴落在皇帝的脖頸。鄭宇趕忙拿起手絹擦了擦。


    “你按的很有章法。”皇帝緩緩說道,“跟誰學得?”


    “明月蘭。就是總情局派來的那個女孩子,現在給我做機要秘書。”鄭宇說道,“兒子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學的,不過她一直給兒子按摩,兒子覺得很解乏,想到回來也給父親母親試試,就學了一些。不過您有禦醫,有專門的按摩師傅,兒子這點手藝想必是不入眼的。”


    “不一樣的。”皇帝說道,“他們不如你敢使力。他們心裏把朕當神,敬著怕著。隻有你把朕當成個老頭子。”


    鄭宇雙手微微一顫,但馬上繼續堅定地揉動著。


    “你是朕的兒子,朕不會那樣對你。“皇帝沉默半晌,緩緩說著,也不知道是說給鄭宇,還是說給他自己,“朕一直無後,想來是朕氣運太旺,子孫難以承受。現在有了後,恐怕朕的氣運弱了些。”


    “氣運這些事情,虛無縹緲了些。”鄭宇一聽皇帝的話,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眾人口中那位唐大師,不過想著自己記憶裏對這人的印象很淡,怕是皇帝不喜歡在家裏議論這種有些損害形象的事情,“兒子以為,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千古以降,這些雄主,想必也是氣運靈秀所鍾,卻都有子嗣,可見這氣運,怕也不是那麽可靠。”


    皇帝幽幽地歎息一聲:“你可別忘了,始皇後人,長子被次子賜死,次子死於閹人之手,宗室後人,又被項羽屠戮一空。漢武,太子被自己賜死,留下一個幼子,卻又殺其母,而幼子繼位後二十歲就死了。劉邦的八個兒子,隻有一個文帝善終。唐太宗,太子李承乾賜死,魏王李泰幽斃,愛子李恪被長孫無忌殺死,隻剩個晉王李治,卻被折磨成了一隻怕事的鵪鶉,困於婦人之手。宋太祖,帝位為弟弟所攛,幾個兒子全部不得好死。甚至泰西之國,開創之君,哪個後嗣得了善終?凱撒無子,侄子繼位。兩位最偉大的皇帝,亞曆山大隻有一個兒子,小小年紀就慘死在敘利亞。拿破侖,唯一的兒子羅馬王,十八歲的時候被毒死。至於俄國的彼得大帝,除了太子以外,所有兒子全部早夭,而太子又被他本人殺死。”


    皇帝長歎一聲:“即便是明太祖朱元璋,子嗣眾多,太子朱標早死,朱允文削藩,叔侄反目,朱棣殺其侄,奪諸兄弟之軍。這天底下的雄主,哪個的後代得了好?這氣運一事,絕非虛妄。有人早在三十年前,就預言朕能得天下,乃是鼎革華夏千年傳統,超邁秦皇的開國之君,然氣運太旺,子孫無福,怕是子嗣上頭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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