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承莫敲定的會合時間是周六上午九點。宋小西八點五十九分站在公寓樓底下,極目望去,除了北風微微吹動的枯樹葉,沒有其他活物體。幾秒鍾後她縮著脖子低頭再抬頭,一輛低調得不能再低調的黑色車子轉過彎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兩隻車燈眨了眨,朝著她這邊開過來。


    宋小西鑽進車子,一看到江承莫的一身打扮就樂了,拽了拽衣角,又摸了摸厚薄,說:“這大衣看起來也就七成新呀。故意扔進洗衣機裏水滾了一回吧江先生?”


    江承莫聚精會神地翻雜誌,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宋小西再瞅一眼在前麵開車的沈奕,身上的衣服款式也是複古得很,至少也是三年前買的樣子。這倆人平日裏著裝鮮有重複,尤其是現在她身邊的這一位。宋小西都不知道江承莫是什麽時候養成的這個壞毛病,以前上學的時候,鑒於學校規定,他們四套校服就那麽輪流著穿了高中整整三年,那時也不見他有過什麽挑剔抱怨,現在卻變得燒包得很。


    隻是江家老爺子平日裏又最重節儉,恨不得人人都是小米□□草鞋中山裝,凡是見到小輩穿得一身招搖光鮮,甚至能氣得吃不下飯。宋小西正在心中默默鄙視著眼前這兩個比她更擅長陽奉陰違的人,忽然“哎呀”了一聲。


    “怎麽辦,我突然想起來,我今天穿的舊外套,可毛衣是半個月前剛買的。”宋小西在車裏叫出來,眉毛打起結,“還是在金度買的呢。”


    “回頭就說是同事穿著小轉手送你的,一百塊一件。”江承莫隨意地翻雜誌,頭也不抬,淡淡接話,“老頭兒準信。”


    他變著法損她的衣服性價比太低,宋小西當然聽得出來。當即扭過頭去口齒清晰地挑撥離間:“沈奕,你聽,他在暗指你的金度賺黑心錢。”


    沈奕笑眯眯地回頭:“奢侈品麽,可不就賺黑心錢。”


    “……”這倆人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她跟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自從車子行駛進t市東區的分界線以內,宋小西就開始坐立不安。翻翻自己的手心又看看自己的手背,扭扭脖子動動腿,末了還湊到後座正中央去照前麵的後視鏡。江承莫本來在閉目假寐,結果被宋小西折騰得睡不著,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嚇了她一跳:“你在做廣播體操?”


    宋小西一臉可憐兮兮,把他的袖子當成抹布一樣使勁擰拚命搖:“我緊張。”


    江承莫嗤了一聲,從她的手裏拽出自己的袖子:“沒出息。她是你媽媽。”


    “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幾麵的媽媽。”宋小西沒好氣地補充,“你能想象一下古代草民麵聖時候的心情麽?我現在就是那種心情。我又不是你,心髒是鈦合金鋼做的,刀劍不入水土不侵油鹽不進。”


    “我的心髒要裝的是鈦合金鋼,你的腦袋就是裝的windows 2000係統。”江承莫偏了偏頭,繼續假寐,“要折騰離我遠些,我很困。”


    宋小西推推他:“你還睡什麽呀,馬上就要到了。”


    “至少還要十分鍾才到家門口。”


    “你肯定睡不著,不要睡啦。”宋小西繼續推他。


    江承莫不理她,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看起來就像是真睡著了一樣。


    在車子裏最困的人是江承莫,然而等到了江家主宅,最神采奕奕的卻也是江承莫。下車前的那一瞬間江承莫睜開眼,一雙黑眼珠深邃明亮不含一絲倦怠,就好像剛剛在車子裏嚴肅聲稱“我困我很困我真的很困”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三人在女傭的引領下去客廳,江承莫在最前麵,宋小西走中間,沈奕殿後。沈奕不緊不慢地在走廊裏左碰右摸拈花惹草,看到宋小西比毛筆還要挺直的脊背,以及雖努力拌糖但扔掩不去原味的苦瓜臉,忍不住低笑出聲。


    宋小西扭頭瞪他,他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在取笑你哦。我隻是在想,小七你的腦袋怎麽會是2000的係統呢,江公子實在是太高估你了,你馬馬虎虎也就算個286的吧。”


    宋小西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右腿斜跨一步,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踩上了沈奕的腳。沈奕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顫巍巍地慢慢收回了腳,然後迅速彎下腰蹲在地上生不如死地□□。


    最前麵的江承莫終於對這兩個幼齡兒童忍無可忍了,停下腳步,冷冰冰地回頭:“走路不要嬉笑打鬧。”


    宋小西再不情願,也終究是挨到了客廳門口。她一進客廳,就見到了那位熟悉又有點陌生,儀容得體姿態端莊的夫人。她的手中正捏著紫砂茶杯,慢慢品著嫋嫋茶香的普洱,宋小西在某個瞬間大腦處於了某種真空狀態,一時沒能來得及顧及其他人,半晌的時間裏眼中隻剩下了這個臉和身材均沒有被歲月刻下痕跡的美麗女子。她僵在那裏沒動,直到江承莫從後麵推了推才緩過神來,很快恭恭敬敬地低頭,垂眼,聲音細得像是耳語:“媽媽。”


    陳清欣抬頭看看她,點點頭把茶杯放下,淡淡地說:“過來。”


    宋小西隻好慢騰騰走過去,坐在陳清欣的身邊。見她褪下右手上那隻成色極佳的玉鐲子,然後套到她的手腕上,宋小西直覺想縮手,一轉眼卻看到不遠處江承莫警告性的一眼,隻好又硬著頭皮忍下。


    她從記事起,見到陳清欣的次數統共也沒幾回。但是每回見到她,陳清欣必定會送給她一到兩隻價值連城的玉石首飾,從極品翡翠到祖母綠,從貓眼兒到成色極好雕琢極精的籽玉,陳清欣都給得相當大方。宋小西第一次接到這樣貴重的首飾幾乎手軟,但陳清欣的表情卻十分淡然,就好像給出去的這麽珍貴的東西不是她的一樣。


    盡管陳清欣是她的母親,宋小西卻一直都莫名地覺得,拿人手軟吃人嘴短這句話對於她和陳清欣來說也很適用。每次她心驚膽戰地收下這些東西後,她潛意識裏便會不由自主命令自己要淑女,要學著寬宏大量,不管陳清欣從小有多疏忽她,不管她現在有多不想見到陳清欣,她都要學著原諒。


    今天也是一樣。宋小西低下眼,小聲說:“謝謝您。”


    雖是江家的宅子,但明顯今天的主角是陳清欣。等到家宴開始,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陳清欣不在的時候,家庭聚會宋小西一般是不怵的。因為小輩眾多,長輩們的話也有限,一頓飯每個人平均下來,落到她頭上的提點也不會幾回,並且大多都是安全話題。但今天鑒於宋小西那美麗溫婉的母親時隔六年剛從國外回來,又逢生日,大家的話題便全都圍繞在了陳清欣身上,連帶著她的女兒宋小西也成了太陽旁邊那顆被照耀得閃閃發亮的小金星。


    從學業到實習,從閨蜜到男友,宋小西每隔一分鍾就要抬一次頭回答問題,連最愛吃的江家招牌豆腐都沒有嚐上幾口。她被關注得很痛苦,她被盤問得很焦躁,再看看與她一道的沈奕和江承莫,前者正一臉微笑地喂著五歲的小侄女慧慧吃東西,而後者坐在她旁邊,正悠閑自得地夾著一塊江家豆腐往自己的盤子裏麵擱。


    她一個人應付長輩應付得累死累活,剩下兩人一點解圍的意思都沒有。宋小西看不過,牟足了勁在桌底下狠狠踢了江承莫一腳。


    江承莫的手微微一頓,總算瞟過來一眼,看到宋小西幽怨哀苦的眼神,然後扭過頭,給她也夾了一塊江家招牌豆腐。


    “……”宋小西欲哭無淚地望著他,都快絕望了。


    家宴當天,各小輩留宿一晚是慣例。宋小西吃完晚飯正打算朝坐在沙發上看雜誌的江承莫蹭過去,被陳清欣在後頭叫住:“小西,你晚上和我一起睡。”


    命令口吻,無從拒絕。宋小西無法,隻好點頭。


    宋小西覺得,自己不光年齡在他們這一輩中排行最末,似乎連能力都最末。江承莫不必說,舉手投足裏透露的都是自信,冷靜,眼光精準不容置疑;沈奕也一樣,平時嬉笑調侃慣了,遇到正經事卻又毫不含糊,臉色一板就讓人戰戰兢兢,不論指點還是批評都是一針見血;其他哥哥姐姐也差不多都是這個情形,卻獨獨她一個,不懂得拒絕人,更不懂得領導人,一道口氣稍嫌嚴肅的命令拋下來,她就會下意識接住,也不管自己是否有意願接受。


    現在就是這樣。宋小西望望陳清欣的背影,心中歎了一口氣跟了上去。


    母女倆相處成她們兩個這樣的也不常見。宋小西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玩了一個小時的手機遊戲,陳清欣走到陽台上和其他人通了一個小時的電話。盡管宋小西無意侵犯他人的隱私,但陳清欣的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地順著風傳了過來,從“你呢,吃完晚飯了嗎”到“不可以這樣,我還要在t城再待一周,之前和你說好了的”,從“不要緊,你不用擔心的”到“不會的,我的機票都訂好了,一定會按時回去的”,口氣耐心,語調溫柔,宋小西聽得久了,慢慢地眼睛開始泛酸。


    等陳清欣從陽台走回來,宋小西已經恢複平靜原狀,把發燙的手機連到充電器上,說:“媽媽,水我已經放好了,溫度正好,您去泡澡吧。”


    陳清欣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話都沒有說出口,隻是點了點頭。


    宋小西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猜錯,剛剛陳清欣打的一個小時電話,是和她如今的戀人。陳清欣和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從來沒有那樣溫柔過,一回都沒有。宋小西托著下巴覺得有點悲哀,既然宋常青和陳清欣都不喜歡彼此,當初生下她又幹什麽呢?既然生下她的時候不願撫養她,那就讓她索性自生自滅到底好了,現在又開始盡力彌補父母愛又幹什麽呢?


    陳清欣擦著頭發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宋小西正抱著抱枕發呆,見狀坐起來:“我來幫您吧。”


    陳清欣看她一眼,把吹風機遞了過去。宋小西動作很輕柔,靜默半晌,還是輕聲開口:“媽媽,祝您生日快樂。我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大好,希望您能珍重身體。”


    陳清欣閉著眼,慢慢地說:“小西,你對我太尊敬了。”


    宋小西抿起嘴靜默。陳清欣睜開眼看看她手腕上的鐲子,又說:“每回見你,我給你的首飾你都沒有戴過。”


    “那些都太貴重了。”


    “並不貴重。”陳清欣淡淡地說,“以後等我不在了,我的所有東西都是你的。”


    宋小西滯了滯,這話讓她不知道怎麽接下去:“……請您不要這麽說。”


    “小西,你是不是還很怨恨我?”


    “我沒有。以前也沒有過。”


    “你爸爸很愛你。”


    宋小西微微一笑:“他也是這麽說您的。”


    陳清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宋小西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說:“您在國外過得還好嗎?”


    陳清欣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有點恍惚。宋小西把她的頭發吹得八成幹,關了吹風機,房間裏一下子變得安靜許多,於是她的話變得格外清晰:“我這些年也過得很好。您不必覺得愧疚,您看您和爸爸即使沒在我身邊,我還不一直都好好的?”


    陳清欣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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