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泊穀城外的山林前,便有按捺不住的賞金刺客前來襲擾,岑雙本想遁入深林好與他們周旋,卻沒想到林中埋伏著更多的獵人正伺機而動。


    從前老師每次將她扔進萬籟門的八輪蛇壇一關就是幾天幾夜的時候,她心裏都對那個看起來溫文又不失帥氣的家夥恨之入骨,罵他是人麵獸心,可這時岑雙的心裏卻不由的暗暗感激。她像隻輕盈穿梭在林間的鹿,靈動而敏捷,戰鬥從白天一直持續到夜晚,獵人們始終沒能對她襲來致命的一擊。


    然而,這些窮凶極惡的賞金刺客們卻很有默契的輪番進攻,絲毫喘息之機也沒有給她。戰至深夜,岑雙縱然身手不凡,終於還是體力不支,身上連中了幾發暗器,受傷的她蜷縮進一株橫臥的粗大樹幹下的死角,鮮紅的血順著手臂和腿上白膩的皮膚滑過,她急促而沉靜的喘著氣,心跳蔓延到全身,聽起來隆隆的像在林中回蕩,腦海中不斷翻滾著混亂的畫麵,匯成了一灘蒸騰不掉的死水。


    老師在一開始教授她劍術的時候就曾說過:劍客手裏的劍是有生命的,它喝飽了你的血,才會聽你的話。可是雖然已度過了多年的舐血生涯,她對於血腥還是有一種仿佛天生就難以解開的抗拒。


    冰涼的感覺從手心傳來,她低頭看著手裏的劍,一柄她再熟悉不過的劍,因為是老師的,陪伴老師經曆了無數次戰鬥,也無數次保護過自己。


    那是一柄裂帛劍。裂帛,並不是劍的名字,而是種類,一種她這樣的下階劍士沒有資格使用的劍。


    這種劍看起來和傳統意義上的劍在外型上並沒有多大不同,但它卻是機械文明在神覺師時代下催生出的產物。


    周王朝建立之後的一段時間裏,連年澆灌著哀傷與血淚的大地終於生長出飽滿的文明之芽,在工於機巧的魯國工匠發明了齒輪、滾珠、履帶這樣的傳動裝置後,一代代的機械師們便苦心孤詣的設計出了越發精巧的機械,讓人們可以通過越來越簡單的動作去完成過去難以想象的複雜工作。


    但是不久,機械文明的步履卻不得不在一個致命的瓶頸麵前變得滯重,人們逐漸發現,不管機械有著多麽精巧的設計、簡單的操作,付出的氣力與收到的效果之間的比例卻絲毫沒有減少,有時反而更加吃力。


    動力的缺乏讓天下的機械師們很是寂寥了一些年頭,直到宋國的司空陶星源發明出一個簡單的玩意——氣瓶。他帶領學生們在宋國的泗水河上建造了一座工場,創造性的設計出一架龐大又無比複雜的輪機,借助洶湧的水流帶動,將空氣不斷灌入小小的金屬瓶,這些貯存著高壓空氣的瓶子可以隨時隨地的為機械提供持續的動力。


    在如今的天下,氣瓶已成為各個領域普遍使用的基本能源,黃河沿線各國均沿河建造著規模大小不一的氣瓶工場。


    戰爭與文明永遠是曆史輪輞上的兩道半弧,亂世開啟了神覺師時代之後,原本一直被當做能源使用的氣瓶卻被東南吳越那些神巧絕倫的武器師們拿來對傳統冷兵器進行了大膽改造,為行將末路的武士階級開發出了一係列借助氣瓶而威力激增的劃時代武器,裂帛劍便是其中的一種。


    鑄劍師將劍柄設計成中空,又在整個劍身內部裝置了一排互相鉗合的轉輪,劍刃一側還有一道內部紋路詭異、開口細比發絲的罅槽。氣瓶置入劍柄,觸發機括後便會向劍身釋放出強勢氣流甩動轉輪,氣息交錯後再從劍刃風罅衝出,從而形成一道震顫的氣波,若是劍法運用得當,鋒銳的氣波足夠延伸至數百步外,殺人於無形。


    早年的這種劍,在氣波衝出的一刹那,會帶著一股酷似繒帛被撕裂的聲音,所以被稱作裂帛劍。後來工匠們改造工藝,逐漸消匿了這種聲音,但這個名稱卻一直沿用著。


    裂帛劍岑雙之所以沒有資格使用,是因為正確使用它的劍法劍路向來都是高階劍士秘而不宣的絕技,主要用來對抗神覺師。老師雖然死前將劍送給了她,卻來不及教她運劍。


    從無恙泉出發一路逃奔到這裏,岑雙雖然沒有遇見過神覺師,但有幾次身處絕境時,也嚐試觸發過這把裂帛劍的機括來對付敵人,可是每一次都在洶湧劍氣的巨大反衝下四處翻飛,最後摔的狼狽不堪,周身百骸都仿佛被重新接合一回。不過,倒是也曾經有過三兩次歪打正著,因此而脫了險。


    就在她猶豫著是否要再一次嚐試時,獵人們卻已經悄然逼近,感覺到殺氣的岑雙猛的跳出樹幹,卻已經太遲,一條荊棘鐵鞭瞬間便卷住了她的腳踝,鐵刺絞進她的皮肉,疼痛鑽心入骨,緊接著一串串鏢箭也毫不留情的從四周朝她疾飛過來。


    彈指之間,她便為她須臾的懈怠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失去了任何躲開的餘地,隻有接受她的命運。


    而就在上百枚鐵鏢就要接連刺入她的身體時,命運卻安排這些來勢迅猛的鏢箭像是凝固了一般,驟然停在了空中。


    一隻腳踩在了漂浮的鐵鏢上。


    接著,一個人影緩緩的順著一串鐵鏢的軌跡走了下來,一路走到岑雙麵前。岑雙知道自己終於遇見了傳說中的神覺師。


    隻見那神覺師向前抬起一隻手臂,密林的深處便遠遠的傳來一聲接著一聲的驚叫。隨著那些驚叫聲,一件一件的刀鉞鏜錘從樹幹間直直的飛來,匯聚在他抬起的手掌上方,撞擊出一聲聲錚然的巨響,火花迸濺著,不一會兒便形成一團碩大的“鐵球”。


    周圍的獵人們都被收掉了兵器後,神覺師一聲呼哨,忽然飛過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林間快速的盤旋了一周,隨著一聲聲悶響,那些獵人一個一個被那團黑影遠遠撞擊了出去。


    正如岑雙過去聽過的那些關於神覺師的故事反複證明過的一樣,這些剩下的獵人在壓倒性的力量麵前,全都明智的落荒而逃。


    “這麽說來,他倒是救了你咯……”老人略有不解的問。


    “不,”岑雙坐在老人對麵,微微凝起了雙眉,說道:“擊退了那些賞金刺客之後,那個神覺師跳上了那團黑影,緊接著那黑影便朝我俯衝過來,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它卷了起來,它的速度快極了,一下子就衝出了樹林,很快那些本來看不見頂的大樹已經在我腳下很遠的地方,我腳踝還流著血,血順著腳尖不停的往下滴,滴下去聽不見聲音……我這才發現,那黑影是隻怪鳥。”


    “現在想來,我依然懷疑那是不是在做夢,它的翅膀張開來,幾乎有這間屋頂那麽大,我被它抓在手裏,它的爪子不像平常的鳥爪那樣嶙峋,而是像野獸的手掌一樣厚重。而它身上都是黑漆漆的羽毛,說是羽毛,更像是魚的鱗片,我看見它的翅膀在月亮下麵映出油亮的光……”


    老人點點頭,他也曾經確實聽說過,在高山深澤這些人跡難至的地方,有著體型極其龐大的異獸存在,有人說它們是上古巨人遺留下的寵物,也有人說是神龍後裔的變種分支。總之,對於普通人來說,它們可以算是另一個世界的物種,絕不會輕易見到。如果它們在某地顯跡,那人們便免不了為之色變,認為這是神祇將要降下災禍的征兆。


    然而現在看來卻並非如此,原來這些異獸是可以被人馴服的。


    “是的,”岑雙說,“那神覺師騎在它背上,不停的大聲笑著,黑鳥也不停的嘶叫,好像在應和著他。那聲音震耳欲聾,每一波叫聲傳來,我渾身都被震的顫動。當時我身上已經沒了力氣,隻能讓它就那樣抓著,心想這可能就是我的結局了罷……”


    “可是這時候,發生了怪事,”岑雙的眼神泛起波瀾,“它好像絆了一跤……”


    “絆了一跤?”老人有些不解,“鳥兒飛在天上,怎麽會絆了一跤……”


    “是不會,但是那感覺,就像是絆了一跤,”岑雙說,“然後它便像是飛不起來了,直往下墜,好像有一股力量把我們向下拉,那力量……像是一股風,因為,本來往下落的時候,氣息不是應該從下麵吹上來嗎?可是我卻感覺到身邊的風是從上往下的,猛烈極了,而且那風的聲音,非常奇特,或者說……奇妙……”


    “怎麽說?”老人聚精會神的聽著。


    岑雙低頭想了一會兒:“我也不知該怎麽形容,反正就是……很空靈,很通透,像是……像是滿天的星星都落了下來。如果說微風是溪流,狂風是波濤,那麽這風便是雨,”她又將頭抬起,緩緩的說:“一場永不落地的雨。”


    岑雙沒注意到老人的臉上愣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們被那股狂風拖著一下就跌進了樹林,在林間橫衝直撞,一路的樹幹都被那隻黑鳥生生的撞斷,當時一片亂,我隻看見眼前滿是碎木張揚,耳邊全是樹幹崩裂的轟響,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我們才摔在了地上。”


    “我身上摔的痛的不行,而那個神覺師摔下來以後,似乎嚇壞了,很害怕的樣子,爬起來嘴裏大喊著,他喊什麽我聽不太明白,隻感覺他的聲音都變了。我看見他一邊喊,一邊慌慌張張的爬上鳥背,手不停拍打著它,黑鳥知道他的意思,也趕緊撲扇起翅膀飛走了,卷出的風又把我吹出去好遠……”


    岑雙這才發現老人發著呆,身體微微的顫抖起來,好像已經沒有在聽她的講述。


    聽見她的呼喚,老人回過神來,卻嘴唇甕動著,半天說不出話。他抓起酒壺仰頭飲了一口,卻沒發覺壺中其實早已空了。


    “老人家,怎麽了?”岑雙問道。


    老人終於開了口:“你說的,那應該是風,可是……那可不是一般的風……”


    “我也曾懷疑,會不會是有另一個神覺師,這風是不是他弄出來的,因為那風實在太奇怪了,可是後來也沒有出現。這……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看著老人的反應,岑雙隱約感覺到這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那是執氣術,”老人深吸一口氣,表情認真的看著岑雙,說道:“要知道,天下的神覺術除了虛實係的幻術可以無中生有以外,其他的都必需施展於有形之物。而幻術,畢竟隻是虛色之術,是無法創造出實體的。而‘執氣’這種驅控風的能力,卻是將無形的氣化作有形的風……”老人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起來:“這是極高深的神覺術,自從周朝建立以來,從沒有聽說有什麽人做到過。這不僅是因為它對於神覺力的純度要求甚為嚴苛,更重要的原因是,這還是教廷封禁了幾百年的邪術,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岑雙搖搖頭。


    “因為,《元經》上記載,蚩尤的神力所控馭的,便是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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