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接李暮陽回家已經有六七天了。


    大概是在牢中苦撐,已經耗盡心力的關係,他在馬車上還能勉強答幾句話,神智仍算清醒,可一到家,剛挨著床就昏睡了過去。


    而最初幾天,出於男女之防,我這號稱賣藝不賣身的少奶奶照料病人實在不很方便,再加上謝琛也完全不放心其他人染指他的工作,所以,我除了偶爾給李暮陽喂水喂藥之外,幾乎也沒幫上什麽忙,全副心思幾乎仍是都放在即將到來的堂審上麵。


    剛剛回家那天,靳宓便講了當初在京中和縣衙裏的種種細節。


    二姑娘的夫君殿試結果算是舉子中的普通程度,僅是三甲第六名,想必日後不是在朝中什麽冷僻部門做個實習生就是給派到地方做點小官罷了。但好在他為人仗義正直,又溫和有禮,因此在京城機緣巧合之下竟結識了幾名才情極佳的考生,其中甚至有當朝頗有清名的某位尚書的公子。也正是因此,這事情才能進展得如此順利。


    二姑爺將事情拜托給了尚書公子,而那尚書公子當即又轉達給了他老爹。雖然並非直屬上司,但那尚書身在朝中,畢竟人脈廣路子寬,一來二去便請動了吏部尚書親自下令徹查此事,又專派了官員前來督辦。


    隻不過,京官的麵子大,如何能和靳宓一起風塵顛簸,自然是要擇日備好車馬才能出行的。而另一邊又怕拖的久了,再出什麽差錯,於是便先派了官差帶著人家正主兒的信箋口令前來。當日李暮陽能如此輕易被放出來,也正是因為縣令顧忌頂頭老大吏部尚書的威嚴罷了。可在此之外,我卻總覺得,那縣令大約也是覺得李暮陽已受了許多重刑,就算被“取保候審”,多半也撐不了幾天便會死在家中,出於死無對證的心理,才毫不遲疑的放了人。


    其實,不隻是縣令,最初幾天,連我與李霏等人,都日日憂慮,連睡覺都隻是輪換著淺眠片刻罷了。那時可真是擔心,生怕一眼照顧不到,李暮陽便出了什麽事。


    直到昨天,形容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圈的謝琛慢慢拖著腳步從房裏出來,終於舒了口氣對我們說:“命是保住了,但是沉屙難愈,免不了得細心調養許久。”他說話時,已沒有了往日裏那種冷淡,反而是欣慰之意溢於言表。這人,雖然表麵看起來孤僻怪異,但畢竟還是醫者父母心呐。


    想起謝琛當時的神情,我微微揚起嘴角,覺得心情甚是舒暢。


    正在此時,院子大門被人敲響。


    “橙子,去看看是什麽人。若是沒什麽大事,就讓你竹姐姐她們處理即可。”我招呼正在一邊濾藥的橙子,又接過她手裏的藥碗,向裏屋走過去。


    李暮陽靜靜躺在床上,仍在昏睡。他這些天一直沒有醒來過,雖然昨天謝琛說了並無性命之虞,但我仍難免憂心。


    我將藥碗放在床邊小杌上,輕輕扶起他,又重新端了碗一點點喂他把藥喝進去。看他毫無意識地咽下藥汁,我不由歎氣,這人現在無表情無動作,對待外界任何刺激幾乎也是毫無反應,真是如假包換的三無產品了,不知道是不是植物人前兆呢。


    想到此處,我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好的不想,盡想這些倒黴事,我什麽時候變得跟烏鴉似的了。


    “少奶奶,”橙子脆生生的聲音隔著門響起來,“張大人方才來拜訪,說……”


    “等等!”我止了她的話,先扶李暮陽重新躺好,這才拿著藥碗出門。


    回身掩了門之後,我略壓了聲音:“小點聲,別吵到少爺。說吧,方才究竟怎麽回事?”


    橙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也輕聲道:“那個京中來的張大人剛才來了,說不放心派人過來,便自己來探探少爺的病情,又說,再過一兩天,他家大人就到了,到時這案子就可以開始重新審理。”


    我點點頭,又問:“他既然是來探病的,如何還沒進屋就不見人影了?”


    橙子嘿嘿笑道:“那張大人說了,咱們家都是女眷,何況又比不得那生來就混跡市井之間的粗陋女子,他實在不便入內,說是聽我告知家中近況即可,他也可以放心了。”


    “你別說,這倒是個好人呢。”我輕笑起來,“隻不過顯得迂腐了一點。其實,進來坐坐又有什麽大不了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哎,當我沒說,這話你可別告訴太太他們,免得我又挨一頓數落。”說到一半時,看到橙子微微鼓起了兩腮,我趕緊改口。好在這幾個丫頭和我關係甚好,不至於因為我偶爾冒出來幾句失了所謂身份的話而告狀去。


    “行了行了,”我握著橙子的肩,輕輕推了一把,“你趕緊出去忙你的事,我還得回去看看少爺的情況呢。”


    “知道了。”橙子回頭笑道,“少奶奶您也得注意身子,千萬別累著了。要是有事就叫我們。”


    我笑著點頭,看她腳步輕快的穿過院子,到正房鄭太太的居處去了。


    這些日子以來,本來剩下的銀兩就不多,給李暮陽治病又需要許多價格不菲的名貴藥材,即便謝琛去進藥時已經死命壓價,我們手中僅剩的一百兩銀子還是很快就花了近一半。


    我與李霏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按這個隻出不進的財政狀況,用不上半個月,沒等人家重審冤案呢,恐怕我們一家子就都得先餓死在這屋子裏。


    不光是我們自己著急,靳宓也看出了前途堪憂,於是將這幾年的微薄儲蓄也獻了出來,一邊還苦著臉抱怨我們坑了他娶媳婦的積蓄,日後他要是打光棍,一定要從我這幾名丫頭裏挑一個做補償。


    聽了這話,我隻是暗笑,而清菊卻氣得抄起撣灰的雞毛撣子追著他跑了大半個院子,直到他作揖求饒才作罷。


    不管怎麽說,經了這些事之後,我與李霏也打定主意,不能如此坐吃山空下去了。可思來想去,又實在沒有什麽好的謀生手段,最終隻能勞煩李霏她們做些女紅,再托靳宓找門路販賣換些銀兩回來。


    顯然的,這種謀生方法是與我完全無緣的,我這釘扣子都能戳到手的人,一點忙都幫不上,於是,這兩天就隻能整天陪著病人,順便歎氣埋怨自己怎麽當年不學學蘇繡什麽的――好吧,哪怕不學繡花,單是學學裁剪衣服,也要比此時幹看著連同鄭夫人在內的上下一家子女人一起忙活要好上許多。


    我苦笑歎氣,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打算第一百零一次整理那些我幾乎已經倒背如流的堂審證據。無論是麵試還是其他,隻要是有問有答的場景,事先在腦內模擬可能出現的問題和突發情況總是沒錯的。


    我剛往杯子裏注了一半的水,突然聽到背後床上傳來咳嗽聲。我心髒突突地劇烈跳起來,一時呆在原地,直到滾燙的茶水從杯中溢出、燙了手指,才小小慘叫一聲,扔了茶壺,捧著手指吹起氣來。


    可我此時雖狼狽,但心裏卻還是清楚的。


    “你覺得怎麽樣?還有哪裏難受?”我轉了身,輕著腳步走到床邊,笑著問,一邊把有些燙紅了的食指藏在身後。


    李暮陽略睜了眼,並沒有回答我,反而緩緩問道:“你如何知道我醒了?”


    聽他聲音低啞,我先去倒了杯水,吹涼了,又扶他起身喝了幾口潤潤喉嚨,這才笑道:“你往日裏也曾咳嗽,但是既在昏迷中,便不會刻意壓低聲音。方才我聽你壓了咳嗽聲,便知道你是不想驚動別人,當然是已經醒過來了。”


    他聽了我的解釋,微微一笑:“你倒是知道我。”


    說這話時,他略挑了眼角,神情曖昧不明。我心裏一動,但同時又有些氣惱,覺得自己就這樣讓人拿捏住把柄,實在很是丟人,於是故意哼了一聲道:“你什麽意思啊?調戲良家婦女呢?”


    果然,這話一出,李暮陽那副淡然無波的神色馬上變了,如同石入靜水一般,起了些微漣漪。我暗笑,這人呐,骨子裏終歸是改不了的矜持內斂性情,一聽到我這些口無遮攔的市井混話,便繳械投降了。


    我正要再取笑他幾句,卻見他斂了方才那一絲窘迫之色,又淡淡笑道:“你果然還是知道我。”


    我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剛還覺得這人麵薄,卻不曾想什麽時候竟開始變得如此牙尖嘴利了?這還得了?不是明擺著搶我飯碗麽!可剛要反駁,他卻微蹙了眉,抿唇忍了許久,終於還是重重咳嗽起來,許久不停。我剛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揪起來,急忙扶他側身躺好,然後一路小跑去隔壁院子找來了謝琛。


    再回來時,李暮陽已經又昏睡過去,他唇角、枕邊染著幾點血跡。我心裏又是一酸,幾乎有些後悔方才為了找大夫而把他自己扔在屋裏。


    謝琛推開我,坐在床前給李暮陽探了脈。片刻後,他回身皺眉道:“不礙事,肺疾本來就難愈,何況他的病拖了許久,此時反反複複折騰一陣子也是正常。每日讓他按時服藥,忌勞累、情緒起伏,也別讓他說太多話,免得勾起咳嗽。”


    我應了,待謝琛離開後,又倒水讓李暮陽漱口,幫他清理了方才染到床上的血跡,隨後便坐在一邊無所事事。我呆呆看著他還算平和安詳的睡顏,過去一幕一幕的景象慢慢浮現在腦海中。最初時,他外出歸來、與林彤執手的樣子,雨夜中一次次為我撐傘的固執,初曉紅葉已逝時的落魄,還有後來對我無理取鬧的遷就和偶爾的忍無可忍,客棧中夜談時的疲憊和憂慮,最終抄家之時的那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一直到現在……平日裏還不覺得什麽,此時回想起來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和他竟已經曆了如此多的起起落落。


    我抱膝坐在床邊,將額頭抵在膝上,深深歎息。似乎有許多東西隨著時間改變了,可走到這一步卻也不知是好是壞,更不知多年之後再回憶起今日,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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