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定下了重審的時間之後,日子在反複的整理證據和預演之中流逝的飛快。轉眼已經到了堂審當日。


    好在證據充分,李暮陽的身體也還算恢複得順利,再加上我們這一家子好歹也都算作口齒伶俐之人,想來應該不至於在堂上出什麽岔子。


    這天與過去那幾次堂審可是大為不同。且不提我們這回能堂堂正正從衙門大門進去,而不是淒淒慘慘地被人從牢中押解過去,至少這門口的陣勢就與上次差了許多。


    我扶李暮陽下了馬車,他的病情雖好轉許多,但依然虛弱得很,腳步輕浮不說,剛走幾步便停下來,似乎需要稍微休息、調整氣息。我也借著這機會四周看看。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今天竟然是公開審訊,外麵來圍觀旁聽的百姓竟然不少。見了我們出場亮相,還偶爾有人低語,順帶著指指點點、搖頭歎息。大約是李家平日裏風評甚好,又或者是縣令並無什麽賢名,從這些圍觀群眾的樣子看來,他們多少還是站在我們這一方的。


    隻不過,即便如此,我依舊開心不起來。


    我側頭看看李暮陽,他也是苦笑以對。這也難免。若是要弄清這冤案的前因後果,便不能不扯出當初大少奶奶的事情來。雖說我明白這隻是她一人因私情而牽連了李家滿門,可其他人卻未必如此認為――尤其是人人懷抱家族觀念的這一時代。我想,現在這些圍觀看客,或許不久之後就要成為在街頭巷尾品評李家家醜的生力軍了吧。


    然而,即便如此,事情已到了這一步,終歸還是要硬著頭皮麵對的。


    此時,堂上正中端坐的是一名觀之未滿不惑之年、白麵微髯的肅色男子。過去我們見過的那位張姓官差正佩刀侍立在他身側。而案旁略下首一點,加了一把椅子,縣令就坐在那處,我餘光瞟過去,見他雖麵上鎮定,但眼光卻有些遊移,似是心緒不寧。


    伴著渾厚的“威――武”之聲,我們在衙役引領之下上了堂,按規矩跪下行禮。


    “堂下何人?”很意外的,那京官的聲音竟與他肅正的臉色有些微妙的不協調,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和慈祥。


    李暮陽首先開了口。在他之後,鄭太太、李霏與我也依次自報了身家。


    我低垂著頭,看不到京官此時的神色,但聽起來,他的聲音依舊和緩、不急不躁:“本官奉命前來追還太後陵寢失竊贓物,並徹查李家收贓一案。前些日子,雖已有案審卷宗、人證物證,但為防一時疏忽鑄成冤案、反而愧對聖上一片愛民如子之心,此案依舊從頭審起,汝等可有話說?”


    “回大人的話,李家並不曾如傳聞所言一般私藏贓物,此案內有隱情,望大人準許草民一一細說。”李暮陽微垂著頭,沉聲應道。他雖措辭恭謹,但語氣上卻仍是不卑不亢、隱隱透出股清高的勁頭,我一邊聽著,心裏不由暗暗發笑。


    “哦?”那和緩聲音又起,“本官準你從頭細細道來。”


    “大人,當日堂審之時,並未曾細細取證,隻聽得一兩人的偏頗之言,縣令大人便認定我等有罪。然而,這斷案所憑依的,不過是一紙言辭模糊的當票,以及曾為李家家丁的證人李術一人之言。”李暮陽輕咳了幾聲,平了氣息,又繼續說道,“李家賴以為生的玉器生意因受了太後陵寢被盜一案的牽連,可謂一落千丈,加之家中事務繁多,難免銀兩用度捉襟見肘,為此,草民才暫時典當家中無用之物以求轉圜之資。其中金玉首飾乃是內人所有,皆是粗陋之物,並無法企及皇家用度之物。那當鋪掌櫃眼光敏銳,如何看不出其中差別,若是真為贓物,他斷然不會收取。至於……”


    一口氣說到此處,李暮陽突然停了聲音。我見他抿了唇,一手壓著胸口,猜測大概是又要咳起來,於是趕緊示意李霏去幫他拍背順氣,我自己一邊接了口。


    “請大人贖罪,民女的夫君在牢獄之中深受嚴刑拷打之苦,此時舊疾未愈,還望大人準許民女代為陳述。”


    聽得我這話,門外圍觀群眾中,隱隱傳出嘖嘖感歎以及細微低語聲。


    “嗯,說吧。”那京官依舊是淡淡的語氣,似乎沒有任何怒意,也並不曾在意外麵的觀眾反應。


    我趕緊稱是,簡單在腦中列了提綱,這才開口道:“至於當票上僅僅寫明‘金玉首飾’而非細細列出所當之物,恐怕是當日前去典當物品的李術刻意授意當鋪掌櫃所為,所圖謀的,無非就是日後陷李家於不義之地。而當日所謂按照玉佩勾描之圖示,當然也是日後所繪,李家上下均為見過此物。”


    我略停了一會,估摸著那京官差不多要開始提問了。


    果然,他似乎稍微沉吟了片刻,又開口道:“李陸氏,你且抬起頭來。”


    我一愣,不僅是因為他語氣裏麵有些微妙的情緒,更是為那個詭異的稱呼而吃了一驚。待到反應過來時,我差點撲到地上爆笑出來。


    然而此時畢竟不是胡鬧的時候。我強忍了笑意,抬頭看去,隻覺得嘴角仍有些不受控製的抽動。


    那京官帶著一絲玩味神情打量了我一番,這才問道:“你方才說,那家丁李術刻意陷害,使你們陷於此落魄境地。可有證據?又有何理由?”


    我從懷中取出一小疊紙張以及一隻繡到一半的小巧荷包,請衙役代為呈上。


    那些正是當初整理好、讓靳宓帶進京中的證據,雖然那些頭麵人物自然已經看過一遍了,但是為了將審訊進行得名正言順,靳宓又隨身捎回了這些東西,以備上堂應訊時用。


    隨著我呈上證物,堂外的圍觀群眾又開始疑惑地低語不止。


    我暗自笑笑,又說道:“大人請過目,最上麵的乃是我們私下去詢問懇求當鋪掌櫃所得的入庫物品清單,正是李家典當物品之日的。而這清單上並未有任何玉佩或相近之物,可見李術所說的李家為銷贓而典當太後陪葬之物,根本是無稽之談。”


    看那京官細細看過第一章清單、微皺了眉,縣令似乎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大人,”我趕在縣令開口前,又繼續說道,“而關於李術其人,民女尚知道一人可以證明他實乃背信謀利的小人。”


    “嗯。”京官暫時放下手中幾張紙箋,略抬頭吩咐道,“傳此人進來問話。”


    此話一出,立刻有兩名衙役出門傳靳宓入內。圍在門口的眾多百姓也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靳宓今日倒還算人模狗樣的,不僅穿戴整齊,而且慣常的痞子無賴表情也收的很好。乍一看上去,我都幾乎要相信那是一良善青年了。


    “草民靳宓,見過大人。”


    京官點點頭:“你可認得李術其人?”


    靳宓迅速答道:“認得。草民與李術自幼就同在李家,相熟得很。”


    “哦?那你說說,他這人品性為人如何?”


    “這……”靳宓先是裝作略有為難的樣子,隨後歎了口氣,答道,“草民本不該隨意道人長短,但這人確是個自利小人,並無絲毫品性可言。草民的月錢就曾經被他偷去數次,要不是一次偶然撞了個正著,草民恐怕至今都不明白怎麽銀子月月漸少呢。而少爺的物品,也總是缺東少西的,草民就曾見過李術拿著少爺的骨扇去典當,隻不過念著多年的交情未曾告發此人罷了。”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聲情並茂。我看著靳宓高超的演技,覺得心情極為暢快,可再看看在一旁陪坐的縣令,那臉卻陰的快要滴出水來了。


    我更樂,待到京官揮手讓人帶下靳宓,又向我提問時,我才好容易收了笑,回道:“大人方才問李術陷害李家的緣由,這事卻說來話長了。”


    說到此,我突然有些笑不出了,轉頭看看李暮陽,他卻對我淡然一笑,點頭示意我盡管說下去。


    “大人,這事要追溯到數月前……”


    我從頭將大少奶奶如何悖德,李家如何不願聲張、又如何被劉老爺誤解憎恨、反而給自己惹上了禍患這些事情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又說道:“大嫂故去後,她一些遺物――包括當初為劉少爺所繡的荷包都被我差人送給那丫鬟香杏留作念想,方才已經呈上,另有願作證劉老爺時常往來縣衙的幾名衙役、獄卒的名單也,請大人過目。”


    我最後幾句話聲音已經極大,外麵的喧嘩聲實在是越來越響,連拍驚堂木的聲音都幾乎蓋過了。直到京官皺了眉吩、咐衙役整頓秩序,那些圍觀百姓才漸漸安靜下來。不過,用腳趾頭都可以猜到,他們現在肯定滿心歡喜,都豎直了耳朵等著聽更多更刺激的八卦新聞呢。


    畢竟不是自己家的禍事啊,能這麽興奮的圍觀取樂。我該抱怨這是劣根性呢,還是該歎息古代的娛樂活動太少、把好端端的良民都逼成了這樣呢?


    不過,圍觀百姓的聲音雖然漸漸弱了,但那堂上京官的神情卻絲毫沒有恢複最初的波瀾不驚。


    反正他讓我抬頭了,我索性正大光明地冷眼看著他的眉越皺越緊,眉間幾乎擰成了個川字。


    “大人!”縣令終於再也坐不住了,躬身行禮稟道,“大人切莫聽這些刁民一麵之詞,那些……”


    “住口。”京官的聲音突然響起,依舊不十分嚴厲,但卻充滿威嚴。然而他並未移開目光,重又翻閱了一邊我方才呈上去的證據。


    許久,他終於抬了頭,淡淡道:“這些東西我已看過了。有用的,不過是當鋪當日的入庫清單罷了,其他的仍是可以假造。而當初作證李家收贓之人也不可信,他的證據更不必提。現在兩麵各執一詞,本官還要細細查驗、提審相關人員,以免誤判。”


    說到此,他轉頭瞥了頗有些戰戰兢兢意思的縣令一眼:“不過,無論如何,收受賄賂、徇私枉法、妄圖屈打成招、逼死老弱百姓,這些罪證可是確定無誤的。王大人,依本官看,這些日子你便先待在府中好好反省,待到本官將此事稟明吏部尚書大人再做定奪。”


    我這才知道那縣令姓王,不過,到了此時,知不知道似乎都沒什麽意義了。原本這王縣令從來一副頤指氣使、高傲威嚴的樣子,可現在,卻分明像是秋後的螞蚱。我不由勾起一抹冷笑,無論未來如何,至少經了今日,老太太和三少奶奶的在天之靈算是可以安息了。


    “你們先回家等候消息吧。”京官吩咐完對王縣令的暫時處置,又交代我們,“不過,要待本官查明贓物究竟通過何種途徑傳到此處、確定與李家無幹之後,你們才能算作真正脫罪。在此之前,不可再染官非。你們可知道了?”


    我們趕緊應了,隨後便謝恩退下。


    果然,這京官的水平就是不同。不顯山不露水的,卻能抓住最關鍵的事情。其實無論有多少證據證人,最可信的還是隻有一點――那塊玉佩的流通途徑。若是能動用官方力量找出誰是真正的收贓者,整個案子自然就明了了,反而我們這些相互指責倒顯得多餘。


    邊感慨著,我邊扶著李暮陽出了門。


    忽然,我覺得李暮陽身子一僵,這才發現,那些圍觀群眾看著我們的神情已與初時全然不同。雖未曾可以顯露出來,但多少可以見到些隱約的不屑。


    看吧,這就是古代的壞處。非弄什麽家啊族啊的,僅僅一個小媳婦出牆去了,就害得整個一家子人都抬不起頭來,好像我們這分明就是賊窩一樣。


    我雖暗自咋舌,但或許還是因為到此處的時日尚短,多少有些事不關己的感覺。可再轉頭仔細觀察李暮陽和李霏時,卻見他們雖仍作出平靜表情,臉上卻已經漸漸失了血色。


    我低歎了一聲,扶著李暮陽的手又用了些力。見他看我,我略笑了笑,低聲勸道:“怎麽,這就受不了了?他們說他們的,你又沒做什麽壞事,犯不著和那些市井小民一般見識。”


    “沒做壞事麽……”他低低重複了一遍我的話,勉強笑了笑,“你若如此想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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