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是筒子樓的兩間房。父親洗了把臉就開始熟悉周圍環境了。他從堆滿了煤氣灶具廚房用具空紙箱子爛床板子破桌椅板凳的狹窄的走道裏倒背著雙手邁著四方步從這頭往那頭溜達的時候,那氣派的後背,把我的鄰居們都給搞糊塗了,以為是哪個大首長下來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現場辦公解決群眾的實際困難來了。


    父親回到我們屋子,對我們發表觀後感,他說,你們說,這北京哪好?啊?人擠人人摞人的,你看這住的房子,那頭放屁,這頭聞臭味。你說怪不?還都願往北京跑,北京有什麽好?老七,你說。


    他突然想起什麽,對王海洋說,你們這公用廁所不行,蹲坑,我恐怕不習慣,搏不下,也蹲不住。


    王海洋眼珠子轉了半天,討好地說,爸,你看這樣行不行:外邊有賣便桶式木椅的,買一把您湊合一下。父親想了想,點頭同意,說,好吧,就湊合一下。


    我的母親馬上開始檢査我的產前準備工作。她指著王海洋買的一次性嬰兒紙巾批評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就知道圖省事,這個給孩子夾在腿裏能舒服嗎?將來不就成了羅圈腿了?洗幾塊尿布能累著你們?她從提箱裏拿出一摞舊內衣內褲扯成的布片,說,還是這個好,又軟和又吸水。


    海洋,母親在叫王海洋時,那聲調慈祥得不得了,像叫我的一個哥哥她的一個兒子,像她對他從沒有“癩蛤蟆”和“酸狐狸”的前嫌一樣。是母親老態得對往事一概記不得了,還是母親老到了對舊事一概既往不咎?


    母親說,海洋,老七生了以後,你跟你爸睡那屋去,月子裏我跟她娘兒倆睡。月孩子鬧得很哩。你也不用清假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別耽誤了工作。


    母親略顯卑椅的手整理著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東小西,嘴裏絮絮叨叨些家長裏短,那樣子,真像個媽樣子,像別人家的慈祥的媽媽一個樣於。


    我跟丈夫王海洋對望了一眼,雙方的眼神如出一轍,莫名其妙得厲害。


    晚上躺在**,我問丈夫王海洋,我媽說話時你老看我幹嗎?丈夫王海洋答,你不老看我怎麽知道我老看你?


    在舌頭上,我永遠不是北大中係研究生畢業的丈夫的對手。我不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單刀直插主題。哎,怎麽回事?你說我媽這是怎麽回事?王海洋平時老愛在我麵前擺北大學子的譜,對我送上門的虛心討教自然是不肯放過的。但這次他顯得很慎重,足見他對這個問題也頗感興趣。他撫著我隆起的肚子,像一個慈祥而負責任的父親,深沉得可以。他想了好長時間,才說,這大概是一種角色互換吧。


    我注意到了王海洋用“大概”和“吧”這樣一些很謹慎的詞匯,這又足以說明他對這個問題還有待於深入地思考和研究。


    北大學者王海洋接著這樣探討說:你的父親秦得福跟你的母親安傑從他們結婚那天起,就開始了相向而行的漫長的、艱苦的長途跋涉。他們各自向對方走去,各自向對方靠攏,他們走啊走啊,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眼看著就要勝利會師了,卻來了個倒黴的擦肩而過。這樣,你的鄉下父親秦得福走上了城市的柏油馬路,而你的城市母親安傑卻走進了鄉下的田間小道。


    這是現象。我說,根據呢?你有理論根據嗎?


    王海洋很深人地看了我一跟,嘖嘖地誇讚道,到底是北大學者的老婆,跟別的女人就是不一樣。不滿足現象,還要探究理論。


    我笑罵,別不要臉了,幹什麽都要捎帶上你自己,別打忿,說理論根據。


    這根據嘛,王海洋拖著長腔,顯然在臨場發揮。他想了半天,突然興奮起來,道,啊,有了。你記得那句“潤物細無聲”的古詩嗎?說的就是你爸你媽這樣的現象。他們互相滋潤著,也就是互相影響著,悄無聲息,連他們自己也覺察不到。你父親對你母親是“引黃灌溉”,你母親對你父親是“引溁人津”。這樣,你母親就成了農村的土地,有了黃土的質樸;你父親卻在城市飲用水的處理中,成了有漂白粉味道的自來水。


    我疑惑地望著王海洋,懷疑說,是嗎?見他如餓雞啄米,暫且信了他的。


    沉思了半天,我一聲喟歎,唉!我媽怎麽這麽倒黴!這年頭人家都在農轉非從農村往城市擠,怎麽就偏偏她一個人倒行逆施去上山下鄉了呢?


    王海洋嘿嘿嘿地直樂,說,我看你寫小說吧,別看你的語言不太規範,但用同還是挺大膽別致的。現在小說不用規範語言了,要的就是你這種胡八道。


    我用腳踹他,罵他,滾蛋!敢情不是你爹你媽,你躺著說話不腰疼!


    王海洋用手擁著我,勸我,你還真替你媽難過啊?你媽現在這個樣子不是挺好的嗎?絮絮叨叨隨隨和和的,活得多輕鬆。哪像她以前挺著個腰板緊著張臉的,多累?現在返璞歸真是一種時尚,你懂不懂?要難過你該替你老爸難過,你看他現在變得這個毛病多,這不順眼那不順眼的,上個廁所還蹲不下了,累不累呀!


    見我還要開口,王海洋忙拉滅電燈,在黑暗中說,你省省吧,父母的愛情根本用不著我們做兒女的去評論。


    不一會兒,王海洋的瘦嘴黽就打起了歡快的呼嚕,我卻沒有一絲的睡意。我就想不明白,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到底是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擦肩而過的呢?


    尋找大爺


    1940年的秋天,我的老家,具體點說,是我父親的老家,出了件事情。


    這件事情引起了魯西北一個叫南於的莊子裏一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農民家庭裏三個兄弟的分崩離析。這是這三兄弟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事情。


    那年秋天,地裏的光景令人喜悅。那年的風調雨順加上土地的不薄加上三個硬邦邦的兄弟的齊心協力,莊稼長得格外的好。


    我父親的大哥在勞作了一天後撅著個瘦腚蹲在地頭上望著玉米、豆子、高粱這些叫莊稼的綠油油的家夥們,久久不願離去。父親的大哥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他望著滿地的綠色,那黑黑瘦瘦的臉上還是撐不住滲出了許多笑紋來。


    在農村,據說爹死了,老大自然而然地就頂了爹的位置,當家主起事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當然,這裏的老大指的是男老大,女老大是不行的。女的早早晚晚要成人家的人,弄個人家的人主自家的事,那是要惹人笑話的。我父親的1940年秋天的家就是這種情況,父親的爹早殞,父親的大哥就在家裏當家主事。


    秋收在望的時候,父親的大哥早早地把家裏幾把誘死的鐮刀磨得飛快。我十五歲的父親在他們家空曠的院子裏把那兒把磨得飛快的鐮刀舞得呼呼亂響。父親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撫著那鋒利無比的鐮刀,喘肴粗氣說,俺那娘哎,這玩意兒砍頭可不費力氣。


    然而,那幾把鐮刀白白地被我父親的大哥磨得飛快,在秋收的季節裏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原因在我父親的二哥身上。


    父親的二哥年齡不大,1940年的秋天剛滿18歲,他的小名就叫秋收。


    別看他小小的年紀,能耐卻特別地大,吃喝嫖賭樣樣拿手樣樣精通,並且還都是無師自通。他長得鄉下人少有的白淨和清秀,走在路上質彬彬的,見了大人小孩一律地不笑不言語。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莊戶人家少有的整齊的白牙,像極了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雖然他也像莊戶人一樣,漢字擺在他眼前他也隻知道那是個字卻不知道那是個捨字。但這並不影響他讀書人的形象。那時的農村,對化的要求並不清晰也不具體,見到字能說出它像個字,就夠可以夠不容易的了。


    據說,當時南於一帶大一點的閨女小一點的媳婦,幾乎人人心裏頭掖著他。而他一般是來者不拒的,從不勉強,也不強求,沒有什麽莊裏莊外之分,也沒有什麽親戚裏道的顧忌,一切都是你情我願的,很有些農村裏少見的愛情的味道。以至於後來那一帶年輕一點的女人誰沒跟他有點什麽,反成了件很沒麵子的事。


    這種廣泛的愛情後來帶給了南於這一帶不太體麵的災害。幾年後,一批眉清目秀彼此模樣兒很接近的男孩女孩們引起了老人們的警覺,他們想起了那個死去很久的長得眉清目秀像個讀書人的叫做秋收的男人。老人們拍打著一切能夠拍打的東西,恨恨地罵:那個狗日的秋收!兔子還知不吃窩邊草呢,畜牲不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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