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那兒,手裏搛了塊淡綠色的洗臉毛巾,動作很大很用力地使勁揩那個被吐過的地方。那地方已經被她措得紅成一片了,但她還是不住手,還在一下一下地用力,像要把那個地方的皮膚揩掉似的。


    我母親站在那兒,看著她一下一下地揩著臉,並不勸阻什麽。她卻在我母親的沉默中把持不住了,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被她揩紅的臉上滾落下來,她將淡綠色的毛巾捂住雙眼,“嗚嗚——”


    地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許萌萌在我們家吃的晚飯。梅亞莉對我母親說她頭疼,想一個人睡一會兒。


    湊巧那天晚上有電影,許萌萌和我的兩個哥哥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匆匆忙忙跑去禮堂占座位去了,我和我的二姐緊隨其後。


    我們坐在我哥哥他們占的位置很好的座位上等我們的母親,直到拉第一遍鈴了,還不見母親的人影。我二姐讓我回家看看,我問她你怎麽不去?我二姐回答說小孩跑得快,她大了,不好意思跑了。


    我跑回家時,發現母親的神色不大對頭。她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家旱團團轉,她好像腦子不好用了,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找不到了。洗了手找不到毛巾了,關上房門又找不到鎖門的鎖了。把我急得在一旁躲著腳大叫:“媽!你怎麽啦?你快點行不行?”


    我母親嘴上答應著“好,好,好。”卻在找到鎖要鎖門的那一刻改變了主意。


    我母親摘掉即將鎖上的三環牌銅鎖,打開房門衝進屋子。她抓起軍用的手搖式的電話,讓總機找我的父親。不一會兒,總機把我父親接過來了,我聽見我母親對著話筒裏的父親說:“老楊,我覺得不對頭,小梅會不會出什麽問題?我去看看,你最好也趕緊過來。”說完,母親扔下電話,像一下子恢複了正常,她動作麻利地鎖上房門,一路小跑地朝梅亞莉家衝去。


    梅亞莉家油漆剝落的門緊閉著,但沒有鎖,因為我母親一推就把門給推開了。我緊跟著我母親進了屋子,馬上有一股刺鼻子的氣味灌進我的鼻腔裏。對這種氣味我並不陌生,因為一到夏天我母親就用它殺蚊子和蒼蠅。我隻是納悶:離夏天還遠著哩,她家裏怎麽會出這種氣味?


    我母親在這種氣味中聲音都變了,她喊著:“小梅!小梅!”就衝進了裏屋,我緊跟著母親的步子進到裏屋,我看到了一幅令我永生難忘的場麵——


    梅亞莉倒在床邊上,一隻胳膊鬆軟地耷拉在床下,她的衣衫不整,發際淩亂。地上有一個很大的盛“敵敵畏”的空瓶子,一個玻璃杯倒在床頭的桌子上,水杯裏的水流了一地,桌子角上還有一滴一滴的水在向下淌。她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幹了很多的活、累得不行了的樣子,躺在床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那刺鼻的氣味隨著她一張一合的嘴愈發濃烈了。很顯然,夏天用來殺蒼蠅蚊子的“敵敵畏”,讓她用來在這個早春的時節裏殺自己了。


    我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床前,想碰她又不敢碰,隻顫著嗓子一聲聲地徒勞地問躺在**,人事不省的梅亞莉。


    我母親喊:“小梅!你怎麽啦?你這是幹什麽?小梅!你醒醒!你嚇死我了!小梅!小梅!……”


    我被母親瘮人的聲音嚇住了。我嚇得緊緊抓住母親的衣服後襟不撒手。母親不敢碰梅亞莉隻敢碰我,她一下一下地往下扒拉我的手,我卻緊緊地抓住不鬆手。母親急了,扭過頭衝著我凶,母親衝我吼道:“你鬆不鬆手?快鬆開你的手!”我害怕地瞪著母親凶狠變形的臉,手卻死死地播著不鬆開。


    門外有刹車的聲音,接著有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我看到了滿頭大汗的父親。


    父親一進屋就傍住了,雖然他是有備而來的,但他似乎又一下子不相信眼前的事實。我看見我的父親一會兒看看躺在**大口大口向外倒氣的梅亞莉,一會兒看看站在一旁驚慌失措的我母親,直到我母親朝他嚷:“看我幹什麽?還不趕快送她去醫院!”


    我父親彎下健壯的身體,一手抱著梅亞莉的頭,一手攬住梅亞莉的雙腿,把她像抱一件珍寶?樣,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向門外的吉普車走去。


    我母親緊跟著向外邊跑。跑到門口時,被凸著的門檻絆了一下,她的被卡子別得整整齊齊的短發掉下來一大片,遮在臉上,使她看上去狼狽不堪。


    梅亞莉蘇醒過來後,我跟著母親進病房去看她。她一見到我們,竟衝我們笑,是那種興高采烈的笑。我跟我的母親被梅亞莉這種笑法搞得心裏發麻,站在病房門口不知是進去好還是退出來好。病房裏有一股子怪味道,長大後我知道那是來蘇水的味道。她躺在這股子怪味中,衝著我母親和我笑,笑得興高采烈。


    我母親在這種笑前顯得非常不自然。母親坐在病床前,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動動那,一副沒事找事幹的樣子。母親覺得應該開口說點什麽,但探視這種“病”和在病人的這種“笑”中,母親卻不知說點什麽妥當。終於,母親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說話了。我也盼著母親快點開口說點什麽,因為我也讓梅亞莉的笑摘得渾身都不自在。想不到,我母親清了半天喉嚨準備了半天,卻說出了一句非常不得體的話。


    我母親埋怨地說:“小梅,你怎麽了?你兒子這麽小你就舍得?”


    我知道我母親一說出這話就後悔了,因為母親的臉紅了,連手也不知往哪放好了。


    躺在潔白的病**的梅亞莉卻不在乎這句不太得體的埋怨,她抽了一下鼻子,竟笑出聲來。她“咯咯”地笑著說:“有什麽舍不得?反正萌萌有你這個丈母娘!”她看了一眼站在床頭的兒子,對他重提舊話:“萌萌,快叫,叫丈母娘。”


    許萌萌將身子擰到一邊,紅著臉不肯叫。她又對立在母親身邊的我說:“萌萌不聽話,小政叫,叫我婆婆。”我已經知道婆婆是怎麽回事了,也行著身子不肯叫。她就對我母親說:“小政大了,知道害臊了噢。”說完,她就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在那股子來蘇水的怪味中,她動不動就“咯咯”地笑上一氣,沒什麽意思的挺平常的一句話,也能讓她“咯咯”笑上半天。我們被她的笑聲搞得坐立不安,以至於後來她的兒子不得不在一旁製止她:“媽,別笑了!”


    送我們出來的時候,許萌萌拖拉著腳步跟在後邊。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裏,我母親撫著許萌萌嫩小的肩頭叮囑他,要他好好照顧媽媽。


    許萌萌在我母親的關愛中抬起頭來,他望著我母親問道:“阿姨,你說我媽媽這是怎麽啦?”


    在我母親長久的無言中,許萌萌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蒙蒙的東西。站在一旁盯住許萌萌看的我知道,那是淚,是隱忍著的眼淚。


    從醫院出來的梅亞莉,將“咯咯”的笑聲帶得到處都是。從前她可不是這樣笑的。以前那個上海女人梅亞莉笑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就那麽把嘴角抿著,笑得又溫柔又嫵媚。今天這個從醫院出來的梅亞莉,“咯咯”的笑聲令全島的居民吃驚。在她接連不斷的笑聲中,人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太好,因此人們說不出口。


    慢慢地,有一種說法在悄悄蔓延:去年的這個時候,漁村裏淹死過一個趕海的媳婦。那媳婦活著的時候腦子裏缺根筋,有事沒事都愛“略咯”地傻笑上一氣。那傻媳婦的魂附到了梅老師身上。不信,你聽她那笑聲!


    人們再聽到那“咯咯”的笑聲,果然就聽出一些像來;再看看她那樣子,就有了一些那傻媳婦的影子。人們開始害怕起梅亞莉來,尤其是女人們,尤其是漁村裏的女人們。據說有一陣,葛姓的女人們天一黑連門都不敢出了。


    有一天,走在路上的我母親,被漁村裏的一個老太婆欄下。我母親不認識她,她卻認識我母親,並且知道我母親跟梅亞莉要好。老太婆用她指甲很長的枯宇將我母親拽到樹陰下,神神道道地對我母親說:“她大姨,你做點好事,給梅老師燒上一刀紙,把那傻媳婦的魂驅走。”


    我母親是聽到過那種說法的,隻是她不太相信。讓眼前這個有點鶴骨仙風的老太婆一說,好像由不得她不信了。隻是我母親搞不明白為什麽要讓她燒紙?老太婆告訴我母親說:趕鬼驅邪要自家人幹,但梅老師家在那麽老遠的上海,可憐見的沒個親人相幫。這種事隻好由跟她走得最近的人代勞了。我母親將信將疑,說:“燒什麽?怎麽燒?我不懂也不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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