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噗噗地落下來,艾楠鼻音堵寒,不敢開口,隻好由著眼淚水,成裏成裏地往下淌。


    “艾楠,擦擦眼淚,好嗎?”那輕輕的聲音,如老式綿軟的宣紙。


    艾楠“咣”的一聲掛上電話,吃驚地望著墨綠色的話機。她想,她大概命中注定難逃這個叫陳忠明的人了。


    艾楠又開始跟陳忠明的電話接觸。艾楠不讓陳忠明打過來,每次都是艾楠打過去。陳忠明為此開始上班了。他像個機關幹部那樣,按時上下班,有時甚至是早來晚走。他們通話時內容一如既往地幹淨,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繞開跟情感有牽連的話題。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論書上的事情,談論於己無關的事情。比如,別的國家、別的民族、別人的事情。


    有一天,指導員張偉健問艾楠:“我讓你找司務長談談,你談了沒有?怎麽夜餐還是那個鬼樣子,不見一點改進?”


    艾楠一拍腦門,抱歉地說:“哎呀,忘了,忘了,我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張偉健盯牢艾楠的眼睛,意味頗深地說:“艾副連長,你最近不大對頭哇,你要注意了。”


    艾捕嚇一跳,裝糊塗道:“注意?我有什麽可注意的?”張偉健手裏拿著點名的夾子,在手掌上拍得啪啪響。邊往門外走邊說:“注意什麽,你自己心裏有數。”


    望著張偉健匆匆忙忙的背影,艾楠愣了好半天神。那種身心疲憊的感覺又向她襲來,她覺得有點累,不知哪兒累,反正就是不想動。


    艾楠買了兩斤駝色的純毛線,說是要給黃海濤織件毛衣。艾副連長織毛衣,幾乎轟動了整個連隊。因為全連上下沒有人不知道副連長深惡痛絕別人織毛衣。她經常在全連點名的公開場合上,批評這種一針一線的手工勞動。她痛心疾首地說:“你們也太不把時間當回事了,有那織毛衣的時間,你們能看多少書啊!”


    艾楠是那種一看就懂、一學就會的聰明人,學習織毛衣自然不會費太大的事。大家見她坐在床鋪上。背靠著白牆,一針一線織得專心,覺得有趣。幹部們聚在她的四周,你一言她一語地拿她開心。


    有的說,誰說的泰山易改稟性難移?你看人家艾楠,愛情一到稟性就移。還有的下脆就預測,說這件毛衣大概等黃參謀四十五歲那年才能穿到身上。


    黃海濤幸福得什麽似的,他憐住艾楠說:“我對什麽時候能穿到身上不在意,在意的是你能親自動手給我織。這xi我本身就是一種鞭策和鼓勵。”


    艾楠掙開他的擁抱,用毛衣針點著他說:“你可真沒勁!連談戀愛也是黨教給你的這幾句話。”


    艾楠是懷著贖罪的心情,給黃海濤織這件毛衣的。每次跟陳忠明通完電話,艾楠就抱起毛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低著頭,上—針下一針機械地動作著,一直織到腰酸背痛。那逐漸增長的毛衣,似乎能幫助艾楠卸下一點心理負擔。有時繞線的食指,被毛線勒得失了血色,她卻望著那蒼白冰涼的手指,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但艾楠又無論如何也不能舍奔陳忠明的電話,那種全身心愉悅的逋活,似乎已經成了艾楠生活中的一部分,缺不得了。艾楠早就意識到,自己處在一種危險中。這種危險,一方是陳忠明和他的化,一方是黃海濤抑或還有張偉健。說不清哪一方更有力量一些,艾楠在這種情形不明的較量中,有一種走在鋼絲繩上般的提心吊膽。


    艾楠很擔心自己從鋼絲繩上摔下來。艾楠知道這一天是遲早的事,隻不過是早一天或晚一天罷了。


    其實,那一天很平靜。平靜得出乎艾楠的意料。但這種平靜,卻給了艾楠以沉重的打擊。


    那個星期,黃海濤到一個郊區哨所蹲點去了。那個星期,又是指導員張偉健值周,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在機房跟前夜班。因此,艾楠每天晚上都跟陳忠明通電話,有的電話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


    星期四的晚上,禮堂放電影,部隊集合帶走後,艾楠就關上房門給陳忠明打電話。不知不覺,就到十一點多了。突然,話機裏傳來“嘟嘟”的強占線音。艾楠知道,這是通信機房裏強插進來的電話。隻有機台上,能在兩個正在通話的電活中強行插進。艾楠有經驗地馬上就不講話了,那邊的陳忠明卻搞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勁地在那邊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艾楠又不好製止他,隻好由著他暴露目標。艾楠當時就知道:事情壞了,這個電話是指導員張偉健插進來的,並且聽出了陳忠明的聲音。耳功是話務人員四種基本功的一種,隻要她聽過你講話,就一定能記住你的聲音,更何況陳忠明那麽明顯的江浙普通話。


    電話“鄉嘟嘟”地響了一陣,張偉健的聲音出現了,她很生硬地、沒頭沒腦地說:“把電話掛上,黃海濤找你有事!”說完撤線,線路恢複正常。


    艾楠像被張偉健扇了一巴掌似的,臉上火辣辣地燙了起來。半分鍾不到,黃海濤的電話就打了進來。黃海濤埋怨她:“怎麽也不把電話放好,害得我打了一個晚上。”艾楠知道,張偉健替她撒了謊,臉燙得就更厲害了。像又被張偉健扇了一巴掌。黃海濤問她:“電影好看嗎?”艾楠硬著頭皮回答:“還可以。”黃海濤問她:“想我了嗎?”


    艾楠看了眼**織了一半的毛衣,紅了臉,底氣不足地說:“想”。


    黃海濤聽了卻很卨興,在郊區艱苦的小哨所裏,說了很多很多動感情的話。黃海濤說,這次下連蹲點,看到下邊連隊的條件很差,戰士們生活得很艱苦。並說,想想我們生活在大院裏的人們,真是太幸運了,有那麽好的工作環境,還有那麽漂亮、那麽好的女朋友給織毛衣,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放下黃海濤的電話,艾楠用雙手梧住燒得厲害的臉,她覺得今天晚上她的一張臉,被張偉健和黃海濤兩人扇得“啪啪”直響。她撲到**,正好撲到給黃海濤織的毛衣上,純毛毛線紮在臉上,很舒服,像黃海濤幾天不刮胡子的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鑽人她的鼻孔。這味真好聞,很女性化的味道,有點像家裏媽媽打開衣櫃散發出的那股味道。


    艾楠想起了她的母親,那個做了一輩子賢妻良母的人。母親經常在飯桌上鄙夷地說到一種女人,好像就是艾楠此刻的這種樣子。這種聯想令艾楠難過,並無地自容。她忽然很厭惡自己,不願意正視自己。


    艾楠從毛衣上抬起頭來,坐直了身子,抖開毛衣仔細地看。她不相信,這麽漂亮的元寶針會是她自己織的。她也不能想象,黃海濤穿上這件酡色的純毛毛衣,會是個什麽樣子。他會幸福嗎?她想。


    艾楠最後看了一眼織了一大半的毛衣,然後把四根毛衣針一根一根地抽下來,又一把一把地拆掉。她的手一張一合,一會兒的工夫,漂亮的元寶針就不見了。


    艾楠神情暗淡地想:毀掉一件事,原來這麽容易。


    艾楠等著張偉健的指責,誰知張偉健對那件事避而不談,甚至在竭力冋避與艾楠單獨相處。艾楠悲哀地想:這事該我難為情才對,她卻在替我難為情。這樣想,就有一種萬箭穿心的感覺。


    周末的晚上,艾楠的眼睛一直跟著張偉健的身子轉,張偉健視而不見地忙裏忙外宇腳不閑著。熄燈後,張偉健拿著手電出去了,艾楠知道她上樓查鋪去了,就坐在**等她,一直等到十二點多,張偉健才推門進來。


    張偉健見艾楠還坐在**等她,很有些意外,她是故意在樓上磨蹭的。張偉健隨手把手電筒往**一扔,問:“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你先說。”艾楠小著聲說。“是客氣地說,還是不客氣地說?”“不用客氣。”艾楠極不自在。


    “好!”張偉健拉開椅子,坐到艾楠對麵,盯著她問:“說,為什麽要這樣?”


    “我也說不清楚。”


    “嗬,我的小姐,你都要二十四歲了,怎麽還講這種隻有小女孩才講的那種藤朦朧朧的鬼話?”


    “我真的說不清!我隻是覺得跟他在電話上聊天很開心,很愉快,這種感覺在我和黃海濤之間是感覺不到的。跟他聊天,我覺得自己要動腦筋,能說出許多平時說不出來的東西。這些東西,既不是張家長李家短的東西,也不是小道消息道聽途說的東西,是自己腦子裏想出來的東西。這種談話讓我覺得自己不平庸,我希望也喜歡自己不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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