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說,潔和國算是一對恩愛夫妻。在據說是湊合著過占大部分的中國夫妻中,潔和國應該說是幸運的。他倆從相識相戀到結婚生子,幾乎是一路綠燈,沒有什麽跌宭起伏死去活來一說。按國的話說是,由個體經濟向集體經濟的平穩過渡。國的朋友說國是擒敵高手,上得陣來就占據有利地形把握局勢穩操勝券。潔的朋友說潔生就的一雙青光眼,什麽條件也沒有乖乖地就跟人家入了洞房。


    晚上,潔頭枕著國厚實有力的膀子很矯情地歎了口氣,說,哎呀!咱倆是不是太順了點?一點都不羅曼蒂克。國隻笑笑箅是回答,國認為這是所有回答中最好的一種。潔果真就喜歡國這個樣子,潔覺得這是深沉,潔喜歡深沉的男人。


    國是政治部的幹部幹事,潔是門診部的兒科大夫。國和潔他倆在這個部隊大院深受矚目並頗有人緣。夏天,吃過晚飯,這種矚目和人緣達到了**。散步的路上,人們紛紛堆起笑臉爭先恐後地同他倆打招呼噓寒問暖探饑問飽。如果他們手上再抱著他們的寶貝兒子晶晶,那麽兒子晶晶在這一路上幾乎要被誇讚的唾沫淹死。


    國是不會陶醉其間的。國的濃眉大眼一下子就把這種環繞在他們兩口子四周的熱鬧和喧嘩看得一清二楚。國掂得出這裏頭的真情和假意,但國卻對潔隻字不提。這種隱瞞沒有別的什麽不好的東兩,國隻是想保住自己的自尊。因為國心裏明白,這裏的真情大都是衝著妻子潔的。潔是個細心、耐心又熱心的兒科大夫,並且醫術不錯。這年頭大家都紛紛把一顆顆紅心交給了孩子,對孩子上心得不得了,因而對兒科大夫也就格外地殷勤格外地上心。潔受到的矚目是真的人緣也是真的。國受到的矚目是真的,但人緣的真假就很難說了。當然,這裏沒有國人格上的問題,問題出在國的位置上。國是幹部幹事,並且管調配。國幹的這攤子事,很難讓他辨別笑臉上的真假。


    大院的人公認國和潔婚姻的美滿,都說,看人家小日子過的!國和潔也一直這樣認為,並且一直認為到他們的兒子晶晶出世。


    生晶晶時潔已經二十八周歲了。潔本來不打算生孩子的,做兒科大夫的潔知道小孩子的麻煩和多事。但國卻不行。國在三十歲生日那天喝了好多的酒,直喝得舌頭在空蕩蕩的口腔裏打晃。國執了潔的纖纖玉手說了許許多多動感情的話,國的眼睛在某一時刻甚至不失時機地泛起紅來。潔感動了,心軟了,義無反顧地挺起了大肚子。潔的肚子真爭氣,一下子給國生了個八斤二兩的大胖兒子,喜得穩重慣了的國破例揮起拳頭蹦了好幾個高。


    兒子的名字拖了好久好久。國和潔對字典裏的漢字一概失去了親切和信任,他們認為那裏邊的方塊字統統配不上他們的寶貝兒子。他們也不著急,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隻是寶寶、貝貝、心肝之類地亂叫。直到有一天國一個叫蘇州的哥們嫌老沒個固定叫法麻煩,就自作主張地叫起了八二,說按生下的斤數叫好記好叫又合祖宗的章法。眼看著八二的叫法如雨後春筍般繁衍開來,潔頂不住了,慌慌張張起了個晶字。國先無論如何不同意,說這晶字俗氣,臭大街,潔最後抹開了眼淚並質問國,說,愛情的結晶你都嫌俗,世界上還有什麽不俗的?國在潔的愛情和眼淚下舉起了雙手。


    兒子就叫起了晶晶。


    潔的產假即將告罄時,保姆還沒有影子。潔急得滿嘴都是水泡,一個勁催國,快呀!快呀!!快呀!!!並不講道理地說國,你個幹部幹事連個保姆也找不來,幹什麽吃的!國何嚐不急呢?可保姆不比調配幹部,隻講個德才也就夠了,有時甚至不講。保姆就難了,又要她老實實在又要她勤快能幹,要她能吃苦何不貪吃,還要她知根知底沒病沒災,有化但不要太高,聰明但不要伶俐,模樣兒周正但不能漂亮,等等等等,容易嗎?!


    國翻著通信錄把能提保姆事情的親戚朋友鬼子掃蕩一般過了一遍,最後倒是最沒抱希望的二姨回信說得最有希望。二姨說,二姨夫的二姨婆家侄孫女願出來看孩子。那丫頭虛歲十七,上過一年初中,人老實勤快,結結實實的沒啥毛病。國急三火四地回了封信,讓那侄孫女快來!速來!國把感歎號們寫得如轟炸機投下的炸彈一般。


    潔掰著手指二姨,二姨夫,二姨夫的二姨,二姨夫的二姨的婆家,婆家的侄孫女,亂七八糟地推箅了半天,甚至動用了紙和筆,紙上寫著這些個跟二姨有瓜葛的人物,還畫上了許多的箭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張特務聯絡圖。就這樣折騰了半天也沒能把關係理順。國抱著兒子在一旁替她累腦子,說她,你累不累?費這事!潔頂認真地說,哎,不箅清楚到時候怎麽個叫法?國一想也對,拐了再多的彎畢竟還是親戚,是親戚就亂不得輩分。但國也從曲裏拐彎中走不出來,就泄了口氣說,算了,來了再說吧。


    人是國接回來的。聽到樓下汽車的動靜潔就抱了兒子早早打開門候著。聽見國的說笑聲從樓梯口傳上來,潔也興奮起來。潔的興奮內容很豐富,除了一般家庭主婦們初次請人幫傭那種興奮外,潔還有種說不大出口的興奮。這種興奮很貴族化,有點子居高臨下的味道。女主人,潔為了這個念頭把被手上的兒子壓得有點塌的身子挺了挺。


    那丫頭站在潔跟前時潔被大大地嚇了一跳。潔腦子裏十六歲的概念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潔記憶中自己十六歲時紮著兩根歪歪辮什麽竅也不開的傻樣子。可這個十六歲的丫頭簡直可以用“窈窕淑女”這個很女性化的詞了。她臉上的白皙和幹淨跟潔腦子裏的農村丫頭怎麽也接不上茬。潔一直以為農村的太陽老大也很歹毒,把農村裏的人都曬得眉眼不分黑糊糊一片。潔不知為什麽心裏“咯噔”了一下,感覺挺那個的。


    潔畢竟是個知識女性,知識和修養不會讓潔有什麽閃失。潔一邊拍著兒子胖嘟嘟的屁股一邊很和藹地笑問,來了?來,快進屋吧。像老早就認識似的,既不過分冷淡也不十分熱情,很符合女主人的身份。


    那丫頭局促地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一隻肩膀高一隻肩膀低站沒個站相,看起來教養不夠的樣子。她不吱聲隻是很害羞地笑,臉上抹了層胭脂般讓人怪心疼的,她歪過腦袋看身旁的國,像國是她的主心骨似的。國笑著教她,叫大嫂啊。


    潔盯著國看了一眼,國忙說,搞清楚了,她應該叫我們大哥大嫂的。


    潔咯咯笑起來,說,什麽呀,大嫂真難聽,聽起來惡狠狠的,我看還是叫阿姨吧,叫阿姨親,對吧?潔的笑臉對著那丫頭,那丫頭慌忙頭,嘴一動,別象叫了聲“阿姨”。


    晚上躺下後,國問潔,你怎麽讓人家叫你阿姨?潔答非所問地,她怎麽叫秋梅?莫名其妙;秋天哪來的梅花?這些農村人就會瞎起名。


    國不太高興地說潔,什麽農村人農村人的,你爸不也是從農村出來的?


    潔吃驚地從枕頭上探起頭來,逼視著國的眼睛,喲!怎麽啦,剛來你就這麽向著她!


    國大吃一驚,想不到潔馬上就把事情複雜化了。國想說她兩句,但見她瞪著兩眼像是有意找茬,怕聲音大了讓外屋的秋梅聽見不好,就息事寧人拍著潔的肩膀,說,好啦好啦,叫什麽不行?人家農村不講究,怎麽順口怎麽來唄。


    國和潔住的是一室一廳的房子,兩個人的時候覺得還可以,一下子加了兩個人,就有點吃不住勁了。秋梅丫頭還好說,在廳裏一角支了張床,一天到晚閑著張嘴不大吭聲,沒覺得占多大地方,倒是那不會說不會走的兒子囂張得這房子盛不下他了一般。到處都是兒子的東西,**沙發上桌子上椅子上櫃子上頭頂上腳底下,走哪礙哪的事,連空氣裏都彌漫著小崽子的味道,臊烘供的。潔的好朋友蔣虹來他家說,你看看!你聞聞!這哪像個醫生的家嘛!國吸著鼻子說,我一聞這味就醉。


    潔第一天上班一上午就往回竄了三趟。國的辦公室在五樓,潔穿白大褂像個小鬆鼠似的哧溜回去哧溜回來的樣子全在他眼皮子底下。中午吃飯時國說潔,你注意點影響,一上午光看你跑步了。潔笑著說,哎呀不行,真難受!看見人家的孩子就想起咱們的兒子,心裏癢癢的不行,腿不聽使喚,由不得自己就往凹跑。國說,一次兩次行,長了人家該有反映了。潔白了他一眼,說他,你成天就知道影響啦,反映啦,為別人活的一樣,沒勁!國說,你有勁,你就跑吧,看跑到最後誰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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