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京枯坐在椅子上,鋼筆已彈盡糧絕,掩護不了她了。別人都在那兒特肅穆特像真的一樣在奮筆疾書,惟有她束手無策地顯得特紮眼。楊京感覺到指導員殷切的目光頻頻掃蕩著自己的嘴巴,希望哪裏能出點聲,打破這種偽裝的肅穆。


    但此時的楊京已經不是彼時的楊京了。兩個月以前的楊京還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什麽話都敢說,什麽炮都敢放。今天的楊京不再那麽簡單了,自從楊京跟機關組織部那個小白臉掛搭上後,楊京的一舉一動就有了明顯被人操縱的跡象了。此時的楊京耳邊正重複著昨天晚上男朋友的“教誨”:開會的時候你務必得沉住氣,不要動不動就開頭炮。這種會是很有學問的,開這種會最忌諱先發言,先發言的人往往被動,你要切記!切記!


    牢記著男朋友的“教誨”,楊京就隻有硬著頭皮不去迎接指導員的目光了。楊京覺得有點對不住指導員,她知道此刻主持會議的指導員比自己難受百倍。雖說平時楊京對指導員這類的目光總是心領神會並且一般不辜負指導員的,但這一次不同往常了。


    楊京的眼睛不敢亂轉,生怕跟指導員的目光交上火,楊京隻好把瞳孔定在對麵牆上的石英鍾上。


    秒針在“嘀嗒嘀嗒”地走著,楊京在心裏默默地數數:“一分鍾,二分鍾,三分鍾,四分鍾……”數到六上,楊京就開始不耐煩起來。楊京心裏想:怪事!平時在他那兒,一眨眼就是一個小時,時間像飛,今天這時針怎麽像個拖兒帶女的人,走也走不動。楊京想起了個成語,覺得很貼切,就想賣弄出去。楊京奪過坐在自己右邊的三分隊分隊長的筆,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上了“度日如年”四個字,又把筆連同本子一齊推到三分隊長的眼前。三分隊長看了一眼,又抬起頭看了眼楊京,楊京就快樂地衝她眨了眨眼睛。


    指導員的聲音驟起,指導員的江浙普通話顯得很不耐煩:“開會的時候不要眉來眼去的!”


    大家爭先恐後地抬起頭來看,楊京也趕忙四下裏亂看,也像是找那個眉來眼去的人,三分隊長見楊京這個樣子,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楊京也憋不住跟著抿著嘴樂,指導員盯牢了她倆,批評道:“開會就有個開會的樣子,嬉皮笑臉的像個什麽樣子!”


    楊京是指導員當分隊長時帶過的兵,因此,楊京對指導員的態度不太在意也不太計較。三分隊長就不同了,三分隊長是從院校畢業分來的,對指導員的態度格外小心,當時就紅了臉。


    楊京不知道為什麽就對指導員的目光不太在意了,好像指導員的批評把楊京不帶頭發言的那份內疚給扯平了。於是,楊京那雙好看的眼睛不再死守在牆上的石英鍾上了。楊京把眼睛轉移,除了盡量不去招惹指導員的目光,楊京開始放肆地閱讀在場的每一個人。


    連長。


    連長很瘦,瘦彳射8精幹,精幹得很像一個連長。此刻,連長扁扁平平的身子趴在桌子上對著一大堆的表格抄抄寫寫。楊京知道,連長是這群奮筆疾書的贗品中的惟一的真品。楊京還知道,也隻有連長在指導員主持的會議上能大搖大擺地幹她想幹的事情,換了別人就不行。雖然別人都像連長那種姿勢那種動作,但她們基本上屑於什麽也沒寫。否則,指導員也不會幹。


    連長二十九了,剛結婚不到仨月,新娘子的顏色還未褪盡。連長的晚婚沒有丁點響應黨的號召的意思,連長的晚婚是因為連長的模樣兒不太像樣兒,再加上幹柴一樣的身子,使得連長在婚姻的征途上坎坷頗多。大半年前突然有消息說連長要結婚了,通信團的上上下下對連長的結婚對象普遍沒有多少信心。等連長把那個在野戰軍當偵察參謀的對象領來,人們大大地吃了一驚:那是一個怎樣英氣勃發的男人哪!起碼通信團裏現在還找不出這樣標準的男人。話務連的小女兵們甚至雀躍起來,很有一種替自己的連長揚眉吐氣的痛快,她們甚至還篡改了一首革命歌曲,她們把這首遭到篡改的革命歌曲唱得廣大響:“騎馬要騎千裏馬,戴花要戴大紅花,唱歌要唱革命歌,嫁人要嫁這樣的人!”


    話務連左鄰右舍的那些男家夥們被話務連裏揚眉吐氣的歌聲搞得灰溜溜的極不舒坦。他們嘬著牙花子故作可惜狀:“嘖嘖!真是好漢無好妻呀!”還有的幹脆就疑惑:“這野戰軍的眼神不好吧?這樣的偵察參謀敢放他出去抓舌頭?”


    楊京知道,連長是極想去北戴河的。連長的脾氣不好,這在話務連是人人皆知並深有體會的,但婚後的連長對丈夫的體貼和關愛在話務連也是人人皆知並有目共睹的。如果連長能帶新婚丈夫到北戴河去補充一下浪漫,對連長的意義恐怕比別的女幹部們都要大得多也深遠得多。


    楊京覺得,連長該去。


    黃技師。


    長機室的黃技師是全連資格最老的兵,軍銜比連長指導員都高,技術少校。黃技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種沉默一半來自她的靜,一半來自她的家庭。


    黃技師的丈夫是一個什麽研究所的什麽研究員,那個研究所好像挺有錢的,經常是獎金比工資發得還要多。動不動還要發點這個發點那個的,使得這個什麽員的丈夫覺得自己也很那個的,對黃技師工資袋裏基本上是雷打不動的工資有許多微詞。再加上黃技師一般是拿不回去什麽額外的東西的,這個嗓子眼很細的鹵方丈夫動不動就說黃技師是個窮當兵的。人後說,人前也說,一點也不把黃技師當回事,讓外人看著都覺得不合適,黃技師卻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話務連有些年輕幹部有些看不過眼,就勸黃技師離婚算了,黃技師總是當玩笑聽,扯起嘴角輕輕一笑,頂多說一句:“哪有這麽簡單?孩子怎麽辦?”搞得連裏的未婚幹部們有半真半假的三不找:知識分子不找,南方的不找,嗓子眼細的不找。


    楊京覺得,應該讓黃技師昂起頭、挺起胸攜帶上那個南方丈夫到北戴河海灘上溜達一圏,打擊一下那個南方小男人的囂張,壯我軍威!


    副連長。


    副連長跟連長整個是個反差。副連長矮矮的,胖胖的,但副連長胖得眉清目秀。副連長分管行政和後勤,有人跟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多吃多占了,要不怎麽這麽胖?副連長也不惱,笑著回敬道:“我多吃個鬼喲!”副連長是成都人,除了比別人多吃點辣椒外,什麽便宜也沒占過。


    副連長有個四歲的女兒,漂亮得不得了,是話務連的一寶,大家都喜歡得不行。可惜這孩子有先天件心髒病。副連長最怕女兒感冒,人家孩子感冒一個星期就好了,她的女兒卻拖呀拖呀總也好不利落。副連長不太好意思老請假,就經常把病怏怏的女兒帶到連裏上班,小丫頭咳咳咳地咳嗽聲在連隊整潔空礦的走廊裏格外地清晰,敲打著每個幹部戰士善良的心。


    楊京願意讓副連長帶女兒去北戴河。在陽光下,在沙灘上,在海水裏,那個叫點點的小姑娘會咯咯咯地瘋笑,溫暖的海浪會一下一下地輕舔著她紫紺色的小腳丫,她的為她辛苦為她內疚的母親會站在她的身後,含笑望著她……


    楊京為自己的想象感動,反而不太忍心再看那張有著明顯的渴望表情的胖得眉清目秀的臉了。


    二分隊長,三分隊長,長機分隊長,司務長……李技師,王技師,張技師……


    楊京看誰就想起了誰的好處和難處,覺得誰都不容易。於是,楊京就覺得她們個個都有資格去北戴河享受陽光、沙灘和海浪。為什麽不該呢?楊京想。


    楊京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突然發現自己把自己給想忘了,於是自己在心裏把自己好一頓埋怨。然後,楊京開始不動聲色地在心裏整理自己的事跡:早晨帶隊出操最多,機房值勤帶班最多,公差勤務幹活最多,戰士的無記名投票得票最多。楊京在心裏大聲地、理直氣壯地不知質問誰:不讓我去說得過去嗎?!


    “吱——”一聲椅子腿跟地麵劇烈磨擦的聲音,在沉悶的會場上格外地刺耳。像烈性傳染病一樣,馬上有無數個椅子的四腳開始模仿,陸陸續續地鬧出各種各樣的怪動靜來。楊京看見大家屁股普遍地不安分起來,紛紛晃動著上身給屁股減壓,那刺耳的聲音逐漸壯大並迅速連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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