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杜相醒了。”


    “都別堵著,把窗戶開一點出來透氣。”


    “拿水過來,用吸管。”


    杜如晦從昏迷中又一次醒來,他眼睛現在渾濁的厲害,根本看不清周圍的事物,隻是還能聽到有人說話。


    努力地分辨了一會兒,聽到了張德的聲音。


    “杜相。”


    守在榻前,張德握住了杜如晦宛若幹柴的手。杜構杜荷見狀,都是一臉擔憂地退了出去。


    張大象招呼了幾人都到了外邊,剛出門,就看到廊下坐台階上發呆的李震。


    “大哥,怎麽坐這地上。”


    “杜相醒了?”


    “嗯。”


    “早晚我們兩家,也要有這麽一遭。”


    聽到李震這句話,張大象愣了一會兒,沒說話,挪了胖大的身體,到了台階前,靠著李震也坐了下去。


    “往後日子,也不知道怎麽過。”


    半晌,張大象開了口,他並不是個精於思謀的人。但作為帝國的貴公子,他也能感受到這幾年勳貴的日子都不好過。皇帝在轉移自己的“基本盤”,他倚靠的力量,已經開始從新老勳貴不斷地轉向別處。


    老舊勳貴,最終有幾家能“與國同休”,誰知道呢。


    屋內,榻上的杜如晦翕張著嘴唇,用吸管稍微潤了一下喉嚨,他多少還能發出聲響來。


    “你……從無武漢回來了?”


    “剛到。”


    “見過……皇帝沒有?”


    “還沒有。”


    “見一見。”


    “是。”


    “湖北那個……總督……是老夫……留……給你的……”


    “是,德牢記在心。”


    “大哥圓滑,又能襲爵……不必理會。二郎……就拜托了。”


    “是,德保他一世平安。”


    “平安……是福。”


    “是。”


    大約是用了氣力,杜如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緩了一緩,張德又把吸管放到了杜如晦嘴邊,又潤了潤喉嚨嘴唇,這才平複了下來。


    “老夫那個弟佬……也拜托了。癡長了歲數……是個愚人。”


    “是。”


    沒曾想臨死之前,杜如晦還掛記著杜楚客,隔著門簾,一身素袍的杜楚客並非沒有聽到兄長的話。換做以前,心高氣傲如他,決計嗤之以鼻。隻是此刻,杜楚客頓時明白,自己果然是兄長嘴裏的“愚人”。


    “操之啊……”


    “在。”


    “你不圖謀神器……圖個甚麽呢?”


    “圖個痛快吧。”


    “嗬、嗬、嗬……”


    聽到張德話,杜如晦饒是渾身痛苦,竟然還發出了古怪的笑聲,他是真心實意地被逗笑了。隻是如今想要酣暢淋漓地大笑,也成了奢望。


    “好、好、好……”


    閉著眼睛的杜如晦帶著微笑,連道三個“好”,接著,他有些感慨地說道,“老夫……不能免俗,就……圖個子孫……富貴吧。”


    “杜相至誠。”


    “誠、誠……個屁。”


    說罷,杜如晦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張德明白過來,杜如晦是讓他走。


    “我去叫兄長過來。”


    杜如晦沒有再說話。


    到外間,張德一時無話,眾人看著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兄長,進去吧。”


    “有勞了。”


    杜構衝張德拱拱手,隨即帶著杜荷又掀開簾子進去。一旁杜楚客看著張德,張德卻沒有跟他交流什麽,隻是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走到了外邊。


    此時,杜如晦單獨叫了張德進去這個事情,已經讓所有杜氏子弟都知曉。有機靈的杜氏兒郎心中很清楚,杜如晦所認可的,將來能為杜氏“保駕護航”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江漢觀察使。


    年輕之輩並非對張德了如指掌,一個地方官長,在這樣的家族中,並不算什麽。


    毫無疑問,杜如晦的舉動,改變了他們的認知。


    軍功勳貴集團短短二十年就宣告“破產”,為數不多還能堅持在一線的巨頭,也隻剩下尉遲恭一人而已。


    剩下的軍方大佬,無一例外,全都成了“即插即用”型。


    打天下和治天下是兩回事,杜氏英傑並非不懂,也不是沒有準備著承受“狡兔死,走狗烹”,隻是萬萬沒想到皇帝的烹調手法從來隻有一個,生吞活剝。


    杜如晦也不過是用了最後一點點權力,才稍稍地把杜氏拖拽進了另外一個局麵。


    要是他還能活得更長命一些,何嚐不想學習房玄齡呢?


    看著一雙雙流露出複雜眼神的眼睛,老張沒什麽想說的。這些人的前程、死活,其實跟他沒什麽關係。


    杜如晦也並沒有說保著整個杜氏前行,更何況,一代名相何嚐不知道張德自己也是在玩火。


    所以他最多期望的,也就是讓杜荷這個兒子能夠日子好過一點。至於杜構,皇帝還要用他登萊留下來的關係,就算要殺豬過年,那也得養上一陣子。


    更何況,五十多的李皇帝,在杜如晦看來,未必能活到他這個歲數。


    “杜相如何?”


    “又睡了。”


    見張大象問他,張德回了一聲,然後道,“皇帝到了哪裏?”


    “還未入京。”


    “不過快了。”


    李震和張大象先後答複。


    叮囑張德要跟李世民見一見,杜如晦也是看在“君臣一場”的份上,給李皇帝再謀個前路。


    到了武漢這種局麵,就算把張德殺了,也不過是泄憤罷了。李皇帝能夠痛快一時,但不能痛快到底。


    旁人大多知道張德沒有結婚,但杜如晦卻知道張德已經有後。


    活著的時候,武漢這些新生的官商集團還能受張德壓製。一旦張德死了,這些原本就蠢蠢欲動之輩,正好拿張德一個兒子做上一場。


    效仿xx故事,曆朝曆代,不勝枚舉。


    張德對社稷神器無感,難道武漢官商集團也都是聖人心腸?不存在的事情。


    萬裏挑一,武漢也能挑一二百個英傑出來。而這些英傑,既沒有富貴遺澤,又不曾混吃等死,這些在武漢這個大熔爐中“搏殺”出來的英傑,但有機會,又怎會放過呢?


    與其說是杜如晦讓張德和李世民溝通,倒不如說是讓李世民最後再拉攏、安撫一下張德。


    一條所圖怪誕的江南野狗,總比一群武漢瘋狗要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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