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小聊了一會兒,曹憲就有些瞌睡,其實他一天也就睡四個小時左右,時不時迷瞪一下,時不時醒過來。


    給曹夫子蓋上了一條薄紗,老張到了前庭,李善正埋頭整理著文件。


    這個過目不忘的十六歲少年不愧是天才,已經能夠獨當一麵為書院實際的教學掌舵人,而且沒人不服。


    武漢這裏不是不講資曆,但是公開打擂台在學術技術上不如人之後,資曆還是要退讓給能力。大多數時候和其它地方一樣,老資格讓位相當不和諧,明裏暗裏的鬥爭從不缺少。


    但李善當真是頂級的天才,敗在他手上的老學究,沒有哪個不服帖的。


    “大郎甚麽時候開館?”


    “等官身到了再說。”


    見張德問話,李善把筆放下問他,“先生又睡了吧。”


    “都一百多歲了,渴睡又睡不熟,正常。橫豎有人伺候著,大郎不必擔心。”


    “我並不悲切,隻是有些惋惜。先生生不逢時啊。”


    頓了頓,這十六歲少年仿佛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對張德道,“倘使沒有張公,先生之才,也止在‘文選’之上。”


    李善並沒有吹捧張德的作用,他講的是實話。作為一個天才,他自然能夠透過大量的迷霧,看到那微末的現實。


    貞觀朝剝離了一個張德,迷霧頃刻間就會散去。因為這世上,從未有過如此的王朝,能夠迅速從動蕩走向繁盛。


    “治世”不稀奇,但靠著一畝三分地,靠著地裏刨食,靠著“百裏侯”們瞎折騰,縱使有“盛世”,也應該是五十年以後,這才符合“名實”,符合發展的規律。


    就像是憑空砸在地上的隕石,張德給大唐江山帶來了“星星鐵”,也砸出了一個大坑。


    “說好聽的無用。”


    老張輕輕地拍了拍李善,“十六歲的博士,有甚想法,跟老夫說說。”


    “既是教學育人,我對學生要求不高,是人就行。那些脫籍奴工,倘使有合用的,我想要一些。”


    “你倒是不怕養虎為患,或者做個東郭先生?”


    “這世上哪有做人不喜歡,反而去做鬼做畜生的?”


    老張一愣,笑著手指點了點李善。


    說的也是,這年頭哪怕是被唐朝鎮壓的蠻族,成為奴工之後,他們的後代,想到的不是複仇,他們也沒有複仇的概念,工業生產抹平了他們的一切屬性。他們想要的,不過是重新做人……


    大多數時候,這些“蠻夷”之後最憎恨的,反而是他們族群本身,乃至極端者,憎恨著他們的生父生母。


    看似荒誕,卻又無比的刻骨現實。


    指望青少年能夠得到社會錘煉,又超脫情緒出去,這不過是癡人做夢。


    縱使有蠻族韓信,也得讓他們遇到“漂母”,吃了飽飯學了本事之後,才能淡然地麵對曾經的“胯下之辱”。


    隻是指望蠻夷明白“十世之仇猶可報也”,也不會千年以降蠻夷換了一茬又一茬,而中國先民依然繁衍生息。


    仿佛是怕老張不理解,李善還加了一句:“兩代之後,諸胡何來祖宗?”


    “你這個機靈鬼。”


    將來是不是會有人為地製造一個不存在的“祖宗”出來,這些不是張德當下所要關心的,也不應該去關心。謀萬世這種事情,太累。


    離開了漢陽書院,老張返回府內,路上遇到兩撥喊冤的,直接被亂棍轟走。他是江漢觀察使,不管這個。


    更何況,被刺殺的多了,又怎麽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曝露在紛紛人群之前?


    到了辦公室,崔秘書便問道:“夫子身體如何?”


    “不知道能不能過了這個冬天。”


    換了撲頭,隻是隨意地包巾束發,坐在那裏好一會兒,喝著涼茶對崔玨道,“到夫子這個歲數,總有些感應。”


    “你家先生那裏,又如何?”


    “等過世了再去,榻前服侍這種事情,我家先生厭倦的很。”


    看似說得輕飄飄,但要做到這種輕飄飄,卻不容易。得見慣了人來人往,入眼處,便沒有那麽多傷感離別。


    和曹憲不同,陸德明少年成名,即便是服侍的君王連“天下”都亡了,他換個朝廷照樣做官。


    人和人是不同的,更何況陸德明一手把陸氏重新做成了頂級世家、江東豪族,舊年江東陸氏的聲望,較之張氏,更加顯赫得多。


    說到底,張氏有的不過是“威名”,人們對張氏,隻有兩種想法。一是借張氏滿門人頭一用,二是借張氏兵器庫一用,橫豎是沒有相信相愛這個選擇的。


    誰叫這是一家“寒門”呢。


    “你當真不似個人類。”


    崔玨瞪了一眼張德,那些個君臣父子的道理,在她老公這裏,就是個狗屁。隻是她也感慨,張德有陸德明這個相當跳脫的老師是幸運的,同樣,陸德明有張德這個更加跳脫的學生,也是幸運的。


    假如張氏不滅,傳二三朝,這就是一段極為漂亮的師生情誼。


    千古的佳話,大抵如此。


    “我本貞觀一禽獸,娘子今天才知道的麽。”


    言罷,老張向後一仰,靠著椅背道,“吳應熊那裏的官帽子要不要?徐州那裏叫幾個會騎馬的,可以去河中鍍鍍金。”


    “提著腦袋的營生,也好意思說給我聽?”


    “要不要?”


    “要。”


    “……”


    崔秘書靈醒的很,好處憑什麽不要?她憑本事滾的床單,要是還整天矯情,難不成還要去談感情?


    “蕭妍蕭姝到了徐州沒有?”


    “蕭二公子都在徐州大宴賓客了,你說有沒有?”


    “他倒是一如往昔的不講究,不似你家大人,還是要臉麵的。老世族的體麵,半點不能丟。”


    聽得張德這話,崔玨頓時一肚子的氣,瞪了一眼張德:“河中的差事,最少五十頂帽子!”


    老張笑了笑,家裏的女郎,最計較的就是“身份”。沒有“身份”,終究是太虛。若非張德在整個張氏說一不二,族老根本沒有發言權,由得他把“野種”錄入族譜,這些女郎也不會這麽消停。


    “五十頂太少,徐州要是湊得出人手,五百頂帽子也有。吳應熊那裏缺人缺的厲害,他又不能從敦煌宮借人,最合用的,都在武漢。徐州那些不上不下的,還要調教一年半載的,今年補種的一茬麥子能不能有收成,他也是沒底。業績不達標,來年這位子穩不穩都兩說呢。”


    言罷,老張又道,“他眼下著急的很,哪有心思去培養人才。隻是他卻不知道,此次能夠成為河中農墾局的局令,跟他抗洪救災,其實幹係甚小。他是身在局中,不知道行情,我這裏倒是可以同你說一下,徐州的人去了河中,不拘軍政,皆可選用,當真是個升官封爵的好去處。”


    “此話當真?”


    崔娘子眼睛一亮。


    “騙你的話,老夫跑你那裏留宿半年。”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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