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毅也好,鄭敞也罷,對於現在滎陽鄭氏的局麵,還是相當滿意的。


    舉凡大族,想要順利轉型,伴隨而來的都是血流成河。當年“國史案”把崔氏搞得欲仙欲死,雖說憑借龐大的體量,依舊順利過渡到了北周前隋,但到了這個時期,崔氏和大多數山東豪門一樣,再也無法展現老大世族的威能。


    隋唐幾代皇帝的努力之下,貞觀朝終於“一戰成功”,爭奪“集權”的失敗者,不是李皇帝。


    站在武漢臨漳山的別墅前,鄭敞很想大聲地問那些當年瞧不起滎陽鄭氏的老朋友老世交們:當初你們看不起我們,你們說鄭氏給李唐皇室做狗,現在我隻想對你們說……汪!汪!汪汪汪汪!


    “二郎,想甚麽想得入神?”


    “看風景呢。”


    見是妻子皇甫氏踱步看來,鄭敞笑著說道。


    漫山紅葉勝似火,臨漳山的景色是紅綠相間,楓樹紅火,鬆白碧青。隻是每年都增加的山道上,多了許多入秋之後的枯葉,黃褐堆疊,像是給路鋪了一層毯子。


    “今年大娘子派出去的紅包,得有五千貫。”


    “錢在琬娘這裏,就是個數字,她是無甚開銷的,反倒是十六娘來了之後,興許要用得心思多一些。張操之並非不好色,隻是鮮有聽說甚麽女子能打動他。”


    “他不是寵愛薛娘子麽?”


    “想聽真話嗎?”


    皇甫氏一愣,微微點頭。


    鄭二郎左右看了看無人,這才小聲道:“大哥和我都認為,薛娘子之於張操之,約莫就是個寵物。”


    “甚?”


    眉頭一皺,皇甫氏一臉的驚詫,這話簡直是荒誕到了極點。寵物?


    “嗯。”


    鄭敞用力點點頭:“其餘幾個,連寵物都算不上。包括隆慶宮那位。”


    “這……”


    皇甫氏想要辯駁什麽,比如寵物如何跟人比,但她見識過豪門之中寵物遠比人過得愜意快活的場麵。


    這一刻,丈夫說的話,簡直就是敲鑼打鼓一般地精彩。


    “我再告訴你一個秘聞。”


    大概情緒到了,鄭二郎今天話有點多,隻是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了一會兒,這才湊到皇甫氏耳邊輕聲道:“前幾年,何坦之……就是護持張操之的那位老兵,曾為張德子嗣之事起了爭執。如今何坦之專心看護張大郎、張二郎,也是怕張德放任兒子身陷險境。”


    舔了舔嘴唇,說到這裏的時候,鄭敞自己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張操之是真心不在意子孫死活。”


    “……”


    皇甫氏一時轉不過彎來,那鄭氏忙前忙後,為鄭琬多生一個慶賀,還專門再送一個十六娘過來,是為了什麽?


    一時有點冷場,秋風索索地讓人發顫,也不知道是體寒還是心寒。皇甫氏此時此刻,才對傳說中的大魔頭有了一點點概念,也終於明白為什麽朝野之中,畏懼這個江漢觀察使的人那麽多。


    有權有勢,還是個瘋子。


    “莫要怕甚麽,鄭氏忙前忙後,也不是做給張操之看的,而是做給張操之手下人看的,更是做給他後宅一眾女郎看的。你若仔細觀察,就知道張德後宅之女郎,沒有一個是家世簡單的,最簡單的,怕不就是‘正妻’徐小芳。”


    不仔細琢磨,還真的沒有注意到。


    皇甫氏這時候回想了一下張德後宅那些女郎身份,當真都是來頭非凡,甚至有幾個,她都沒看明白哪裏冒出來的,可是氣度威勢,比別的女郎還要更甚。


    “呼……”


    鄭敞長長地吐了口氣,神色也有些緊張,但還是對皇甫氏道,“我輩都等著皇帝早點去死,可何嚐不是等著張德早點去死呢。”


    “????”


    這話簡直是驚雷一樣在皇甫氏耳邊炸開,大逆不道不算什麽,世家大族就沒有不大逆不道的。


    但這麽直白粗暴,她是頭一次聽過,最重要的是,還是她丈夫嘴裏說出來。她的丈夫,不是隻會跟人喝花酒,然後醉生夢死被人送回家宿醉不起麽?


    “如此說來,豈不是鄭氏掌握先機?”


    “你是說雪娘?”


    鄭敞看著妻子,笑了笑,然後搖搖頭,“真正掌握先機的,其實是皇室。你知道張滄……就是那個身材魁偉的少年,身旁總有個老者跟著,那個老者,就是何坦之。張滄生母是誰,你們皇甫家,恐怕一個都不知道,今日我可以告訴你,但我不會承認是我說的。”


    “????”


    頭一次覺得自己的丈夫是這樣的陌生,同床共枕這麽多年,居然沒有真正了解過?


    “張大郎生母是安平公主,太皇之女。”


    “什……!”


    鄭敞一把捂住老婆的嘴,“噓……”


    皇甫氏連連點頭,杏眼圓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裏頭的水居然這麽深。


    “你以為就這麽簡單麽?安平公主能夠銷聲匿跡恁多年,還無人問津,你猜是為何?是張德隻手遮天,還是太皇本領高強?”


    “莫非是皇帝默許?”


    “嗤。”鄭敞冷笑一聲,“那你把隆慶宮那位放在哪裏?”


    “這……”


    “是皇後。”


    鄭敞說著,摸了一把老婆的臉,“娘子臉上塗抹的東西,是安利號所出?”


    皇甫氏點點頭,一臉不解。


    “當初安利號,其實是安平公主的物業,取名‘安平獲利’。舊年安利號有百萬貫之巨,當時可以說一己之力挑動京城都不為過。後來安利號,就到了皇後手中,是長孫皇後的私產。記住,是私產,不是皇家內帑。”


    “甚麽?!”


    嚇了一跳的皇甫氏已經有點麻木了,她突然覺得,這是不是老公在扯淡,是在給她編故事。


    這隨便一個事情拿出來說,簡直就是狐狸精怪一樣的傳奇。


    “安利號換自由身,這就是安平公主能夠銷聲匿跡,還無人問津的緣故。”


    砸吧了一下嘴,鄭敞看著不遠處桑林園熱熱鬧鬧的場麵,很是玩味地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張德在江陰老家的話事人,傳說中的那個老板娘,應該就是安平公主。倘若真的有一天張德死了,這前所未有的遺產爭奪,誰會掌握先機?你以為,真的會是鄭氏嗎?一個雪娘,遠遠不夠。”


    太深了,實在是太深了,這長江水怎麽這麽深?


    皇甫氏恨不得自己現在就是個小家碧玉出身,要啥機敏聰慧還有高貴門第啊。


    早年還以為滎陽鄭氏給李唐皇室做狗是自滅威風,現在看來,皇甫氏太年輕,太年輕啊。


    “如今家中這般殷勤,也是沒有辦法,皇帝身體大不如前,萬一真的駕崩,天知道會發生甚麽。後續新皇,未必對張德到底有多少底蘊清楚了解,倘使不顧一切就要剪除武漢……嗬,以娘子聰慧,想必能夠明白其中的凶險。”


    “……”


    這一刻,皇甫氏才真覺得……平淡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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