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是運動變化的,老張要是跟張叔叔一個輩分,怎麽地也有一堆擁躉。蜂腰猿臂須髯皆美固然是吸引一票美嬌娘,他現在這粗獷壯碩的賣相……那也不錯啊,至少很多小娘子覺得有安全感。


    亂世嘛,老公就得長這樣才有飯吃。


    隻不過如今京城流行的,到底還是發生了劇變,須髯皆美依舊行市深,但沒有須髯的小生,那也是水漲船高。


    喜好“娘炮”倒是不至於,但整個城南……人均小帥吧。


    總之,“小帥”是一種現行的潮流,瞧著幹淨整潔,還挺耐看。


    我長得不醜,我長得不醜,我長得不醜……


    默念三遍,老張氣定神閑,看著李董很是淡定。自己長得醜不醜,皇帝說了不算!


    “朕前幾年求仙問道,意圖長生。不拘道士、浮屠,還是親信妻子,多有勸解。如今看來,這世上求長生之事,多是鏡中花、水中月。“


    李世民抱著個茶杯,就這麽悠哉悠哉地說著,還時不時微微地搖晃一下搖搖椅。


    “我不敢說長生一定不可能。”


    老張看著李世民,坦然地說道,“不過眼下這貞觀朝,是不可能的。”


    “……”


    聽張德猛地來一句,李世民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激動呢,希望直接破滅。


    再如何瀟灑,當皇帝的總歸想著能續命就續命,他老子八十多奔九的人了,還每天堅持鍛煉,戴著老花鏡看報紙的閱讀速度,比一般人還要快。


    這上哪兒說理去?


    “求長生,是人之常情。越是富貴,越是如此。”


    張德話鋒又是一轉,“換作尋常百姓,也不說鄉野蒼頭,隻說這洛陽城中的普通人家。這一日的過活本就艱辛,倘使讓他們長生去,怕是過個三五十年就自己抹脖子尋死去了。這等長生,要來作甚?還不如做個鼎灰,早死早超生。”


    話聽著有點喪,但普通人找不到出路的時候,大抵上就是“一了百了”的心態。


    死亡即終結,死亡即解脫,大抵上毫無希望的時候,便是如此。


    李世民懂這個,所以作為“上位者”,他總是要控製著統治的尺度,一旦過度,就跟楊廣一樣,逼死幾百萬人,不給人一丁點活路,那麽,稍微有一點點星火,蒼頭黔首在終結和解脫之前,總歸是要蹦躂兩下的。


    燒你娘的江都,燒你娘的大興,燒你娘的狗皇帝!


    “老夫甚是奇怪。”


    李世民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張德,他沒有自稱“朕”,而是拉家常一般,自稱“老夫”,看著張德,李世民問道,“你好歹也是江東豪強之家,又是張公謹之親族,怎地行事至此?”


    “陛下是指這二十年怪現狀嗎?”


    說話之間,老張自顧自尋了個茶杯,然後倒了點茶,周圍幾個宮婢眼珠子鼓在那裏,顯然沒想到這個江漢觀察使老大人這麽的膽大包天。


    隻是更讓宮婢們震驚的是,皇帝居然很淡定地看著張德做這一切。


    “老夫之前和你談過,你雖說並無問鼎天下之心,可也絕非唐朝周公,莫不是你真要做個聖人?”


    “聖人個屁。”


    張德喝了一口茶,大喇喇地坐在那裏,對李世民道,“無非人生寂寞,找點樂子罷了。”


    “人生寂寞?”


    李世民不解,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老張卻沒打算解釋,不過還是道:“這等世界,太過無趣。從武漢來京城,車馬交替,用時數日十數日,旁人覺得已經快得驚人。在我眼中,形同坐牢。這唐朝的一切,都是慢的,慢到令人無趣……”


    整個唐朝,哪怕是現在,在張德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兩千萬平方公裏的超巨型“農家樂”。


    玩個一天兩天甚至十天半個月,都會覺得有趣。


    玩一輩子……人會絕望的。


    李世民從張德呆滯的眼神中,看到點東西,不是眼屎,而是猶豫。


    “朕明白了。”


    呆滯中的張德猛地一愣:??????


    你明白什麽了就明白?


    不過李世民還真就明白了張德的這種狀態,隻聽他開口道:“你所求不可得,可謂絕望。隻是,人生在世,總要做點甚麽,這所求不可得,明知不可得,亦要奮力一搏。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殊為不易。”


    張德眼睛圓瞪,隻恨自己詞窮言少,隻好衝李世民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不刷李董666還能怎樣?


    難怪能成“聖人可汗”,能成“千古一帝”,這觀察揣摩的本領,工科狗再穿越一百回也沒用。


    純粹天賦啊。


    老張固然明白自己是偏執的,但他真未必能夠清晰地解釋自己的這種偏執。禪宗的老和尚不是沒有想要利用他這種偏執,來誘導他放光頭們一條生路。


    可惜,非法穿越的工科狗一琢磨老和尚壞得很,占了耕地不交稅還想侵占勞動人口,這老和尚們的口燦蓮花,也敵不過南無機械工程佛的暴力鐵拳。


    至於阿羅本老神父更加簡單粗暴:一切都是主的意誌嘛,張使君,你的刀有點快,可別割了頸動脈啊。


    給李世民添了一點茶水,老張笑嗬嗬地說道:“陛下誠乃‘千古一帝’,當真是不摻假的,比秦皇漢武強多了。”


    明知道這馬屁很硬,可李董很享受,別人的話說的再漂亮,那都透著一股子假。但眼前這條高大壯碩的江南土狗,言語很隨意,意思卻很誠懇。


    能坐而論“道”,自然有對等說話的實力。


    “若朕盡起二十萬大軍,可能攻滅武漢?”


    “不能。”


    老張搖搖頭,“若是十年前……五年前,倒也有幾分成算。如今麽,陛下這二十萬大軍,能擺開來放在漢水兩岸的,也就三五萬人。連營結寨,若是從前,怕不是楊廣東征的規模,小一百萬人塞在這麽一個狹窄逼仄的地界,還不如精兵好用。”


    “不錯。你雖不知兵,算賬確實厲害。”


    如果打仗就是數人頭,也就沒那麽多屁事了。維持二十萬大軍,貞觀朝初期的末世,後勤最少也要五十萬左右。拖拖拉拉再搞點花頭,底下再弄點油水,這總後勤數量,撐到八十萬都有可能。


    然而實際上開打,進入江漢平原這一帶,能讓三五萬人施展開來,就已經是萬幸,屬於天時地利人和都在。


    可武漢是三五萬人就能解決的事情嗎?


    “一個武漢的‘民團’,遠遠不如一個羽林衛衛士;三個武漢的‘民團’,也會被三個羽林衛追著殺;十個武漢的‘民團’,就能鼓起勇氣和十個羽林衛鬥上一鬥;五十個武漢的‘民團’,敢拚著死人和五十個羽林衛開打;五百個武漢的‘民團’,死了一半也不會怕了五百個羽林衛……”


    李世民一愣,看著張德平靜地說著一件似乎很微不足道的事情,作為沙場宿將,李世民問張德:“武漢的‘民團’,定有敢戰的理由。”


    “羽林衛的衛士,為的是功名利祿,皇帝給了俸祿、功名,他們給皇帝賣命,這是交易。東家給錢,泥腿子地裏幹活,這是道理。”


    頓了頓,張德繼續說道,“但在武漢的泥腿子,可沒有俸祿、功名可以取。但是,朝廷不能給的,武漢能給,倘使真有武漢傾覆的一天,那如今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以前的武漢佬勇於私鬥,現在的武漢佬,卻不以好勇鬥狠為傲,因為都要忙著賺錢,忙著做工。可如果有人砸了他們的飯碗,搶了他們的錢,那此時不打不鬥,還能有活路嗎?”


    “此間道理,無非是‘為誰而戰’四個字。”


    李世民連連點頭,“若非你橫空出世,天下匹夫,多是‘各為其主’。”


    “不錯。”


    老張很是驚詫,他知道李世民是最頂級的帝王,但沒想到他強悍到這種地步。很多東西,別看各路名將名帥在總結什麽什麽兵法,什麽廟算什麽將兵,然而實際上曆朝曆代的泥腿子舉事,固然都失敗了,可動蕩的幾年時間,就足夠把一個文盲農夫,曆練成一個有兩把刷子的“悍將”。


    什麽兵法……能打贏就是兵法,會總結會累積經驗就是兵法。


    但更高更深入的層麵,鮮有名將去探討,或許意識不到,或許意識到了,卻不會去碰觸。


    畢竟,帝王不需要去總結什麽兵法。


    “為誰而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是帝王才會去研究的東西。


    而在武漢……“帝王”有點多。


    “見群龍無首,吉。”


    念叨了這麽一句,李世民喝了一口茶,又問張德,“若依君之意,怕是武漢群龍,亦將為新龍所斬。”


    老張一臉懵逼:?????


    這都是說得啥玩意?聽不懂啊。


    李世民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張德沒有聽懂,反而自言自語道:“也不知怎地,跟你這麽聊上一會,朕亦覺得,一人為君,也無甚意思。人人為君,天下大吉啊。”


    “做自己的君王?”


    鬼使神差地,老張腦袋裏蹦躂出來這麽一句話,李世民聽了之後,略作思索:“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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