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6:此情可待:爸爸,爸爸


    阿雅的眼睛那般幹澀。


    那雙清澈純黑的眼仁兒,閃閃爍爍,分外呆茫。


    她的表情卻十分漠然,伴有天崩地裂的麻痛感。


    她後退到門框,轉個身啪地一聲,用盡力氣關上了門。


    她靠著門,才發現許久沒有了呼吸。


    大口喘氣,胸腔裏的氣體卻入不敷出,她涮白的手指地抵著心口,如同嶙峋佝僂的老人,步履蹣跚急需要扶住一個東西。


    她攥住了門旁的立杆衣架。


    嘭隆一聲,衣架被她撞倒,她也倒在地上,想攀住什麽,卻弄翻了鬥櫃上更多的東西。


    房間裏嘭嗙不斷,她耳膜一震一震,似乎有血湧進湧出,不知怎麽喉頭一股腥甜,她呼哧呼哧嗓子眼發出混沌的嘶叫,漸漸泣不成聲,恨極般手錘地麵,眼淚浸濕了手指,就是起不來。


    這動靜嚇壞了玩躲貓貓的嘉寶。


    小家夥蹣跚地跑過來,疑惑而靜靜地看著媽咪。


    阿雅見到女兒,呼吸一窒,終於淚轉成河,決堤湧出。


    仿佛那股委屈,一下子漫過了心尖,全部衝上了喉嚨口,堵得她四肢百骸心酸化水。


    嘉寶在媽媽麵前蹲下,沾泥的小肉手指碰了碰她的臉,琥珀色的大眼睛檢查著媽媽,然後她的小手指了指門,嘴巴啊了一聲。


    孩子也聽到了。


    還是心有靈犀,感覺到了呢。


    阿雅望著地毯上一圈深色水跡,她的腦袋猶如鑽痛般,渾渾噩噩。


    一時想起聖誕那天晚上,她落入海裏,呼吸和意識漸漸消無,她不知是做夢了還是幻覺。


    她好像是被海豚,從下沉的深海處坨上來的,浮蕩的感覺很真實。


    醫院裏醒來,她仔細想了很久,港口怎麽會有海豚?


    一時思緒又回到了手術昏迷的那幾天,她的靈魂遊蕩在白色的渾然的空間。


    她看見了爹地,並與他說了許多話,還看見了姨姥姥,小學時去世的同班同學。


    爹地告訴她回去的路往哪裏走,告訴她必須回去,這裏不是她呆的世界。


    她卻在找人。


    那個白色的世界裏,茫茫人海,她不停地找尋他。


    沒有找到。


    直到她到了光束口,也沒有看見他,阿雅那麽失落。


    可在病床上醒來,她卻又陷入沉思。


    這或許是一場夢,又或許是冥冥之中,上蒼的另一種暗示?


    嘉寶被媽媽抱得喘不過氣,媽媽抖得好厲害,她用小小的身子努力把媽媽扶起來,阿雅站穩,手指頭不受她控製地僵硬地哆嗦著,重新握住了門把。


    那扇門,再度打開。


    阿雅沒看到人。


    視線一低,才看到台階邊的牆壁上,靠坐著一道人影。


    她走一步,淚落一線,隻不過幾步的距離,踏盡了全部的力氣,她癡癡地,用愛人的目光緊鎖那道靜默的側影。


    當她蹲在他麵前,看清楚了他鴨舌帽裏麵,枯瘦滄桑的棱角,依舊是她熟悉的入骨英俊,可她看得出來,那麽虛弱。


    他略掀了眼,琥珀色的眼仁在暗光裏,漆黑閃爍,靜默又蘊含灼湧,沉而深深,與她對視。


    他微微一笑。


    十分疲累。


    阿雅猛地伸手捂住了嘴。


    堵住喉嚨壓製不了的痛哭。


    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她心裏的他一直是那樣,她一靠近,她會從堅強的單身媽媽變成脆弱不堪。


    她這樣和他撒嬌。


    他沉默地看著她,一寸一寸細密柔憐的愛,抬了下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臉,但還是沒力氣了。


    低沉的嗓音不似從前,充滿了暗灰的沙啞,磁性不改,笑著問她,是不是嚇著了?


    阿雅輕輕地搖頭。


    淚卻更多。


    她化成了水。


    就想這樣穿過黑色的帽簷,惦著身子去親親他胡渣一堆的下巴。


    可她忽然不敢。


    更不敢問他,還好嗎?


    她的雙臂伸出去,觸及他的衣袖,順著衣袖往下摸,摸到了他的溫度,她心髒一烈,忽而火燒起來般。


    可當她的掌心觸碰到他的手臂,發現不是從前的結實鐵硬,她的指尖一頓,不禁發抖起來。


    她的睫毛垂下,慌忙蓋住酸澀熱湧,唯恐沁出更多的淚水。


    她死死抿著唇,運著力氣想扶起他。


    他也順著她的力道,撐著身體起來了,到底峻挺高大,台階的位置不好,阿雅受不住他的沉重,一時腳踝一歪,手上就鬆了力氣。


    他倒回了原地,緊皺眉宇,呼吸大促。


    “對不起對不起,”阿雅無措地出聲,她很慌亂,她內心更戰戰兢兢,不知為何,怕去看他。


    “摔哪兒了?”她的雙手在空中,下去一寸,又輕抖著停住:“是不是起不來?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怎麽辦,我,”


    他端凝她那張慘白的小臉許久,狹長的眸底靜靜,褐色的長睫猶如羽翼,承載著他吐不出的隱晦歎息,他伸出手,瘦了的指節依舊修長分明,可是傷痕很多,有些觸目驚心,把她的手弄到自己的胳膊上。


    瞳孔中的她,又仿佛是當年被嚇到的小兔子。


    “別怕。”他輕聲這樣告訴她。


    相愛許多年,他成熟至此,怎會在意她眼中的他變成了什麽樣,她卻敏感,害怕傷到他,傻丫頭。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不好看。


    可,這已經是兩年來,他最好看的模樣。


    在她重新,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磕磕絆絆跨上那兩個台階,踏進門檻時,他閉著眼睛,把身體重量放心的落到她纖弱的肩膀上。


    他微微扭頭,精致瘦骨的下頜碰到了她的臉畔,清香一片,他卻來不及吻到,他低聲說:“終於回家。”


    阿雅聽見這句,低頭,淚水再也止不住。


    ……**……


    他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擰緊雙眉,歇了有一會兒。


    眼眸睜開,他看到了站在身旁的女人,還有女人裙擺後麵,露出的一團肉粽子一樣的東西。


    那東西還會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歪著腦袋,好奇,又有些戒心,還有些呆愣,扯著媽媽的裙擺擋住自己凝脂般漂亮的大半個小臉蛋,在琢磨他。


    他喘著微微動了動。


    他的表情平靜。


    鴨舌帽沒有摘,遮住了他那雙瞳孔裏的暗湧。


    他的手鋪平,拍了拍身旁的沙發座。


    阿雅一直凝望他,五官因為瘦削而更加深邃,他抿緊了唇,那兩片唇隱隱壓著霜白。


    不知道他怎麽樣。


    阿雅又想到他沒見過的女兒,嘉寶。


    一時心底情緒翻湧,再看他沉斂的麵孔時,忍不住帶了許多委屈和怨意。


    她俯身,夾著嘉寶的咯吱窩,把小家夥抱起來,整一個圓乎乎的小南瓜,遁地一聲放到了他身旁的沙發坐上。


    小南瓜也沒動。


    大概是被那人靜坐也散發的氣場,震懾的緣故。


    阿雅沒見過女兒呆呼呼的樣子,小家夥張揚跋扈,心思聰慧,最會打鬼主意,也從不怕生,遇到不喜歡的人抱她,當即就把人抓傷,可是潑辣。


    這會兒卻小呆鵝一樣,骨碌碌的眼仁兒慢慢地轉動,在觀察這個氣場強大的‘陌生男人’。


    阿雅好奇,嘉寶在想什麽呢。


    嘉寶的粉櫻小嘴,緊緊地抿著,和旁邊的人一模一樣,她不著痕跡地歪了腦袋,古靈精怪地翻著眼珠兒,從那片黑色的帽簷下麵鑽上去看。


    不過眨巴眨巴的濃密睫毛被一隻粗糲溫暖的大手輕輕一抹,覆蓋住。


    那隻手自然而溫厚,承載著父親獨有的愛與力道,還有隱忍克製的激動。


    輕輕地放到嘉寶卷絨絨的衝天炮上,用最溫柔的力道撫摸那撮小揪毛,男人斂眸,所有情愫埋入瞳孔深邃處漩動的波紋裏,低低的嗓音平靜而終究帶了沉啞:“爸爸。”


    嘉寶頓了半分多鍾,與這個‘陌生大伯伯’對視。


    她的小嘴蠕動,雖然很不順利,不過吐字能辨析出來,她濡濡地跟著喊:“爸爸。”


    阿雅驚住。


    她懷疑自己幻聽。


    嘉寶從來不是聽話的奶包子,這家夥惡劣著呢,兩歲多了,不說話,從來不說話。她逗了多少次,甚至喂喂的時候威逼利誘讓她喊聲媽咪,小混蛋幾時上當過?


    席城斂眼,啞聲又教:“爹地。”


    嘉寶有樣學樣,“爹地。”


    得來他沉邃一笑。


    阿雅瞪著女兒。


    男人的手臂輕動,阿雅懂他的意思,雖然心理落差大,這當口能吃什麽醋。


    她咬著唇,去抱女兒。


    小墩胖還沒落到爸爸的膝蓋上,席城忽而一擺手。


    阿雅沒明白。


    但卻察覺到他的臉色不對,臉廓也瞬間變得很僵硬,他保持著坐靠的姿勢,一動不動。


    那隻剛才抬起的手臂,他放到了身後,阿雅歪著身子想去看。


    他抬眸,瞥她一眼,臉色有些難看。


    阿雅吃愕,便不去看了。


    但沙發上有輕抖的痕跡,微聲的震動傳來。


    阿雅心髒一扯,餘光看見他緊咬牙關,棕色的皮膚仿佛刷白一般,變成滲白之色,還有沁出來趴在鬢角上的汗珠,冷冷的淬著光。


    她忙把女兒放到地上,“嘉寶乖乖,先去房間裏整理娃娃。”


    嘉寶的小短腿哼哧跑著,時不時回頭看一眼。


    等嘉寶進屋,客廳裏變得分外安靜,空氣凝滯般,不流動了。


    阿雅終究是手足無措的,視線不敢去看他的樣子了,餘光裏那雙垂到地上的長腿也開始痙/攣,藏青色的皺褲子下麵,他腿上的肌肉仿佛凸起的棱角,阿雅低頭,懷疑自己看錯,他卻及時把腿挪收了回去。


    他咬字出聲,“sorry。”


    “你……”阿雅眼底沁著霧,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又說,“有座機嗎?”


    阿雅連忙去拿,翻身時還碰倒了桌上為他沏的雲霧茶,是她想得太好,想著他能喝一口。


    她把座機拿過來,他說讓她撥一個號。


    她撥打了。


    他仿佛鬆了口氣,雙手交握在腹部,他很明顯的在抑製什麽,且漸漸要抑製不住,那雙手,指節繃直得有些扭曲。


    痛嗎?


    阿雅立在身旁,不敢動他,也不能問。


    很快的,敲門聲響。


    阿雅握著門把手,卻被外麵的人急急地一推。


    進來的是個西方麵孔,有著俄羅斯典型的溝鼻,高瘦的男人,他穿著和席城差不多,風塵仆仆,背著一個黑色工具箱。


    他沒打招呼,走向席城,憤怒且快速的說了一串俄文。


    席城被他弄起身時,叫了聲阿雅。


    阿雅走過去,他讓她想辦法扛住他的腰。


    高瘦的男人用俄語問:“哪裏可以躺下?”


    阿雅說樓上。


    “那就去樓上。”


    他的氣息已經虛弱,可他渾身的經脈都繃起來了,手腳時不時地會抽、搐,動作幅度很大,伴有扭曲。


    樓上,阿雅的臥室裏。


    高瘦的男人把他弄著,躺下。


    阿雅懷裏捧著棉被,想給他蓋上。


    高瘦男人卻讓她把棉被一起弄出去。


    “我是他妻子,先生,我可以照顧他。”阿雅強調。


    高瘦男人一雙碧眼看向床頭。


    席城已經睜不開眼,手指垂在身旁,抽、搐中疲憊地擺了擺。


    阿雅抿唇,明白了。


    她退到門邊,那個高瘦男人在給他脫衣服,動作很粗,阿雅擔心他弄痛了她,轉身時,他的衣服甩到自己身上。


    那個男人過來關了門,並且交代她:“帶孩子出去,離開院子,兩個小時左右別進來。”


    她滿腹疑問,但她照做。


    她把棉被放到隔壁小舒的房間裏,那件他穿過的藏青色t恤,她緊緊地揪在懷裏,她走出來,路過臥室,腳像灌了鉛一樣,終於走到樓梯口,他步步下樓,越走,身子越矮下去,她沉沉的靠坐在台階裏,把臉埋入充滿他氣息的那件t恤裏。


    再也壓抑不住,綿長悲痛的哭泣。


    這兩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他的樣子沒有變,可他枯瘦成那樣,他分外累倦,他的眼睛也沒有多少神采,與她對視,與女兒對話,他似乎都在強撐出笑容。


    從進門到現在,阿雅沒有觸碰他的身體,不知道究竟是怎樣一個情況。


    她沉浸在他歸來的巨大喜悅裏。


    這會兒卻又彌漫著無盡的忐忑和傷悲。


    她抱著嘉寶離開了院子,遠遠地站在街對麵。


    三點的太陽有些毒,她把嘉寶塞到自己的裙子後麵,她發呆地杵立著,緊緊地盯著街那邊的公寓,一層的小院子,剛才他站著的台階,坐過的牆邊。


    植栽怏怏地,這會兒毫無生機,柵欄裏的草趴軟在地上。


    那扇門緊閉。


    街上時而車過,鄰居四巷不斷有聲。


    但阿雅還是聽到了,壓抑到最小,她還是感覺到了,房子裏男人痛苦的嘶喊。


    是他發出來的。


    所以讓她帶著女兒走得遠遠的嗎?


    那個高瘦男人在給他做什麽?


    一定是她不能看的。


    他不忍心讓她看,讓她聽。


    阿雅抬手拂淚。


    “媽咪!”


    她一扭頭,兒子小舒和梓銘從左邊走過來了。


    “媽咪你和阿寶怎麽站在這裏啊?”席嘉舒這麽問著,可當他走近了,卻止了聲音。


    張梓銘的眼眸盯著阿雅,看著她的神情,忽而又眯眼看了眼對麵自家的院子,他猶疑出聲:“何阿雅……”


    阿雅低頭,鄭重其事握住兒子的小手,“嘉舒,爸爸回來了。”


    席嘉舒那隻被握住的手猛地一頓,他驀地抬起黑澈的眼睛,如鷹般淩冽地盯著媽媽。


    阿雅蹲下來,抱住兒子,重複,“爸爸真的回來了。”


    席嘉舒呼吸一促一停,等他真正回過神,倏爾推開阿雅,跑向馬路中間,一輛車呼嘯而來,張梓銘喝罵一聲抓住了他,“看路!”


    “放開我!”席嘉舒大喊,喊著喊著豆大一顆的眼淚就不停地墜落下來,他倔強的去擦,又掉,他再擦。


    不知道跟誰負氣,小身子發抖的很厲害。


    阿雅摟住兒子:“小舒,爸爸在休息,我們等一等他,我和妹妹,還有你,梓銘,一起等一等,別著急好嗎?我知道你想爸爸了……”


    他才逐漸地無聲,低垂的小腦袋,長長的睫毛,不停打顫。


    但無論阿雅再安慰什麽,他一句話也不再說,沉沉的盯著對麵的院子。


    阿雅數著手表。


    太陽斜到了天際的一邊。


    當她抬步,席嘉舒抱著妹妹阿寶一拐一拐的早就衝過去了。


    院子裏的門有了動靜,張梓銘屏著氣輕輕一推就開了,兩個小的呼哧風火輪似的衝了進去,席嘉舒牽著阿寶就衝上樓。


    張梓銘抿緊薄唇,緊隨其後。


    阿雅在樓梯口,打算上去,卻瞥見一樓的客廳拐角一抹身影,是那個瘦高男人。


    她頓了頓,走過去,那個方向是洗手間,洗手間裏麵有動靜,她邊走邊出聲:“先生?”


    等她走到門口,洗手間的門卻啪地一下關上。


    過了許久,男人才出來,上下打量阿雅一眼,沒有笑,繞過阿雅,走到客廳拿了那個黑色的大工具箱,離開了。


    “先生,請問……”阿雅想問他是誰,和席城什麽關係,但對方沒給她機會。


    她重新走進洗手間,一股濃烈刺鼻的煙味,先前分明聽見這個男人在裏麵有動靜,好像在衝刷倒水,可是細看一邊,地板卻又不怎麽濕,物事也沒挪。


    阿雅心係樓上,走出去,忽而覺得不對勁,她一停,扭轉身往回看,看到馬桶的背麵有什麽,她走進去蹲下來,用手去掃,掃出來淤積的水,那些水不是透明的,是微淡的紅色。


    她手指一抖,指尖仿佛麻鑽,她呆呆地盯著漸漸被水衝淡成橘色的痕跡,流向低矮處的管道口。心如刀割,一刀一刀,那樣輕盈而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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