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一切妥當之後,小丫鬟上來斟茶,擺好糕點,迎春方與黛玉攜著手,一同至窗下落座,品茶寒暄。


    迎春麵有愧色,低聲道:“愚姐無用,叫林妹妹看笑話了。”


    黛玉搖了搖頭,婉聲道:“大家是姊妹,姐姐何必說這樣的話?姐姐就是性子太好,才縱得那些人懶懶散散、胡說八道,行事沒有半點規矩。”


    迎春幽歎一聲,語意含憂:“妹妹說的,我心裏都明白,隻是,原是我自個兒的事情,卻要妹妹操心,妹妹本也處境艱難,經此一事,那些下人必定又有話說了,倒是我害了妹妹。”


    一抹微笑盈上櫻唇,黛玉眉目悠遠,從容道:“若是說這個,便是二姐姐多慮了,素日裏,這府裏關於我的流言還少嗎?如今再添一兩條,實在沒有什麽大不了。”


    迎春聽了,便不再言語,唇角微舒,笑容哀切恍惚,如被涼風吹落的零散梨花,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憐惜。


    看著她的神情,黛玉心中暗自歎息,端起瓷杯,抿了一口清茶,方輕輕道:“其實,今兒個我這樣,也是要告訴姐姐,在這世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隻有自個兒變堅強了,才不會任人魚肉。姐姐沒見嗎,起先,李嬤嬤態度那般囂張,簡直目中無人,到了後來,還不是哀哭求饒?雖然姐姐性子溫婉,也不能事事逆來順受,特別是在孫家那種地方。”


    凝眸於她,眼波湛湛如一泓清水,鄭重問道:“難道姐姐要一直忍下去,任由姐夫欺負打罵,任由底下的仆從輕視看低嗎?”


    迎春低垂著眉眼,從袖中抽出絲帕,隻管用手指絞著,結成一個結,又拆散開來,低頭默默不語,半晌才擠出一句:“愚姐福薄,這都是愚姐的命,除了認命之外,還能怎麽樣呢?”


    黛玉微顰秀眉,聲音婉約柔美,卻蘊含著深深的清傲:“姐姐這種想法,實在太悲觀,倘若世人都如是想,那麽,舉目看去,皆是碌碌無為、逆來順受之人,我竟不知道,這樣的活下去,有什麽意思了。就我個人而言,我一向覺得,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個兒的命運,自然該由自己掌握,自己負責,若是一味地退讓妥協,什麽都不做,到頭來,便真的什麽都無法改變,隻能屈服於命運強加的坎坷、苦難了。”


    話音落下,不但在場之人聽得目瞪口呆,便是黛玉,亦被自己的話驚得怔在當地。


    如果,不是早就深植心中的念頭,如何會在這一刻,毅然脫口而出?


    不錯,我命由我不由天,一直以來,她林黛玉便不是甘心屈從於命運之人。她出自書香傳家、門庭高貴的林府,雖然隻是一個女子,雖然不像父親那般,擁有一身錚錚傲骨,可是,她卻擁有尋常女子所不曾有的清傲高絕,哪怕孤芳自賞,亦不改初衷。


    被黛玉流露出的風采所震懾,迎春將頭埋得更低,越發顯得楚楚可憐,低低囁嚅道:“我的性情,原比不上妹妹,妹妹能夠做到的,我卻永遠都不能。”


    黛玉凝睇著她,聲音輕緩而嚴肅:“姐姐這話說差了,沒有哪個人生來便是堅強的,總是要經曆一番坎坷風雨,才能夠如此。孫家那些下人,我雖然不甚了解,但想來也應該與賈家人差不多,都是些欺善怕軟、眉高眼低之輩,姐姐自個兒該拿出勇氣來,恩威並施,震懾住那些人。雖然有些艱難,但畢竟主仆有別,想來,那些人就算再蠻橫,也還是要守規矩的。至於孫家姐夫,雖然我從未見過,但是,我覺得,隻知道以蠻力欺負女子之人,想來也沒有什麽真正的魄力。姐姐,你自己當堅強起來,休要在他麵前露出膽怯之心,時間久了,即便他不改過自新,也絕不敢再看輕姐姐。”


    抬起柔荑,拍了拍迎春的手臂,聲音略微軟了幾分:“我知道,於姐姐而言,這樣的舉動很難很難,但是,姐姐到底是三媒六聘娶進門的正經夫人,身份擺在那裏,若是一味退讓,膽怯怕事,將來還不知會怎麽樣呢。”


    這時繡桔已經將事情辦妥,轉身回來,聽了這番話,也附和道:“林姑娘所言極是,素日裏我也常勸姑娘,性子要硬一些,無論怎麽樣,都不能任由那些低賤之人撒野胡行。”


    迎春眉眼如煙,眸中閃現出一抹深濃如秋霧的悲哀,呐呐道:“你們兩人說的,我何嚐不知,實在承受不住時,我亦覺得,我是正經人家的小姐,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才是。隻是,每當這時,我便會想起,我本是老爺送過去抵債的,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低人一等,哪裏有資格震懾那些人?”


    黛玉凝視著她,目光中蘊含著一抹溫煦之意,柔聲道:“倘若隻是因那五千兩銀子,我自有法子,讓孫家人不再輕視姐姐,但最關鍵的,卻是姐姐自己必須振作起來,勿要讓人為所欲為。”說著,便回過身來,向雪雁頷首示意。


    雪雁會意點頭,將書畫送了上來,黛玉淡淡一笑,看著一臉不解的迎春,和顏悅色地道:“這是我們林家所留的古畫,姐姐拿去,交給孫家姐夫罷。我雖不知這畫價值如何,但依照常理推算,應該足夠抵消那五千兩銀子了,如此,孫姐夫便不能再以此束縛姐姐,孫家人也沒有任何理由看低姐姐了。”


    迎春吃了一驚,抬頭道:“這如何使得?既然是古畫,想必是姑父、姑姑留給妹妹的遺物,如此珍貴的東西,我怎麽能要?我於心何忍?”


    黛玉輕抿朱唇,若一朵嬌色薔薇在靨上綻放,語意清婉而誠懇:“這畫再怎麽貴重,也及不上姐姐重要,畢竟,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倘若能夠使姐姐的日子容易一些,便是物有所值,我又何必舍不得它?”


    迎春不由紅了眼眶,羞愧、驚訝、激動等各種思緒在一瞬間湧來,更有不盡的感動,源源不斷地浮上心頭,讓她再難自持。


    經曆昨日之事,看清了王夫人的麵目,讓她以為,合府上下,並無一人在意自己的處境,更沒有誰會施加援手。她以為,自己的一生,便是這樣了,默默承受著命運裏的坎坷苦難,直到再也無力麵對,直到鬱鬱而終,歸於塵土。


    沒有想到的是,在此時此刻,會有一個姊妹翩然而來,細聲軟語,贈物謀劃,給自己帶來期待了許久許久的溫暖,讓自己的一顆心,如沐在三月的春風之中一般。


    更讓人出乎意料的是,這個人竟會是黛玉。


    她與黛玉,住在一起的時間並不算短,對於黛玉的性情,自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她知道,這一個從江南山水間走出的女孩兒,一向心誌淡泊、清高自許,不喜過問繁瑣之事,更不願意主動摻和到世俗之中,清雅得,仿佛與世隔絕了一般。


    這樣一個淡看世情的女子,卻在這一刻,堅強地站了出來,不為別的,隻是一心期盼,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讓自己擁有一個平靜而安寧的人生。


    這個女子,內心善良,所行所為,均出自真心,沒有半點矯揉造作,至情至性如斯。


    世上的人情冷暖、假意真情,她終於完全看清了,同時也明白,原來,雖然幾經波折,真情卻始終存在。


    誰言世態總炎涼?人間自有溫情在。


    心思百轉間,迎春胸口急劇起伏,緩緩合上眼睛,晶瑩淚珠卻如斷線的珠子一般零落而下,止也止不住。


    一旁的繡桔心情激蕩,亦哽咽道:“素日裏這園子裏的人聚在一起,動不動便說什麽姊妹情深,可一出了事情,竟沒有誰願意幫助我們姑娘。如今,隻有林姑娘願意過來,不但勸解我們姑娘,還贈送書畫,讓我們姑娘無後顧之憂,真真是個好的。”


    迎春以帕拭淚,竭力抑止住心中驚濤駭浪般的激動,抬眸注視著黛玉,半晌才能穩住語聲:“妹妹對我的心意,我很感激,隻是,我已經落到如斯境地,原是生不如死,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罷了,哪日閉了眼,就算解脫了,妹妹實在不須為我這樣的人操心,更不應為了我,失卻珍愛之物。”


    黛玉眉心深攏,語意輕柔:“雖然我很不喜歡姐姐說這種話,但是,現在我倒想問一聲,既然二姐姐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覺得自己活得生不如死,那麽,如今索性堅強一回,又會如何呢?”


    聽了這話,迎春瞳孔一斂,看向黛玉的目光裏,漸次流露出難以遏製的驚訝和震撼。


    仔細想一想,自嫁往孫家,到此次歸省,不過隻有一個月的時間而已,卻經曆了那麽多的風雨坎坷,讓她有度日如年之感,讓她覺得,這短短的一個月,比自己之前十幾年的人生,還要漫長許多。


    如黛玉之言,既然已經心灰意冷,看透世事,覺得自己的歸宿隻會是薄命早逝,那麽,用盡心力來反抗一回,又會怎麽樣呢?難道,還會出現比如今更糟糕的境況不成?


    見迎春凝眸斂容,一副思量的模樣,黛玉便知道,這個女子,必定已經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了。


    黛玉心中不由生出一抹歡喜,默了須臾,方道:“方才我在外麵,聽到姐姐念佛經,說是‘所謂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其實,這佛經隻能靜心而已,若是將自己的人生寄托於此,便不妥當了。”


    伸手挽住迎春的手,容色柔和,溫婉地道:“孑然一身立紅塵,風刀霜劍日相逼,倘若無人能夠依靠,便隻有靠自己了。好姐姐,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夠堅強起來,希望你的後半生,過得清淨安寧,我言盡於此,姐姐,你自己拿主意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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