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忠順王舒出一口氣,似乎輕鬆下來,唇邊笑意愈深,正要再探問時,被水溶斷然打斷:“忠王爺來了這麽長時間,本王還未奉茶,當真太過失禮。”


    說到這裏,便站起身來,自己動手斟了一盞茶,擱到忠順王麵前,淡淡地道:“雖然新茶還未送到,但這一份,原是武夷山的大紅袍,尚能入口,請忠王爺將就著用一些罷。”


    見他出言阻攔,忠順王心中自是不悅,卻也無可奈何,隻得伸手端起茶,抿了一口,敷衍道:“果然是好茶,有勞北王爺了。”


    擱下茶杯,轉眸看向寶玉,依舊笑著道:“本王從不知道,賈府裏竟有如此出色的閨秀,不知這姓林的姑娘出自何地?家世如何?”


    寶玉聽了,神色依舊惶恐,正欲坦言相答時,水溶已經笑了一聲,率先道:“忠王爺不必問他,這女子的情況,本王也略知一二,不如由本王代答罷。”一麵說,一麵看了寶玉一眼,暗暗使了個眼色。


    寶玉見狀,便低下了頭,不再言語,水溶靜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語意徐緩:“若是說這個女子,原是蘇州人氏,是揚州前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說起來,這女子出自大戶人家,身份也算是極其顯赫的,隻是,如今他們整個林家,除了她之外,這世上竟是再無一人存活,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他這番話,說得從容不迫,然而,一言一語之間,看似平靜無波,卻有深意暗含其中。


    王孫貴族、大戶人家選妻挑妾,除了看重容貌、才藝之外,也重視女子的出身和運勢,希望能選有旺夫運之女,以使合府福運雙全,蒸蒸日上。


    對於父母雙亡,亦無兄弟姐妹扶持的女子,無論如何,都會生出一些忌諱之心,覺得倘若將之娶進家門,必定不是什麽好事。


    果然聽了這番話,忠順王眸中的幽光便漸漸淡了下來,語意低沉,如秋日清晨的浮霧一般:“如此說來,這位林姑娘,不免有些不祥了。”


    見水溶三言兩語之間,便將話題扯開,又對黛玉由褒到貶,寶玉不由一愕,正要開口辯解時,水溶已經冷眼看了過來,神色間多了幾許從未有過的清寒之意。


    前後對比,態度不啻天壤之別,寶玉不由心生膽怯,低眉順眼,不敢再說什麽。


    水溶這才鬆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忠順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笑著道:“這首詩,剛才本王隻在遠處聽詩,因知道是女子所作,一時驚愕,才讚不絕口,其實,如今細細一想,也不過爾爾,並沒有多大意思。”


    行到忠順王身邊,伸手指著那柄扇子上的詩句,徐徐道:“忠王爺請看,這句‘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詩為心聲,這女子以菊花自喻,說自己清高亮節,不甘苟合流俗,卻不知將偕誰共隱。”


    劍眉一軒,含了一抹淡微的笑意,隨即道:“詩句固然新奇,但清高過頭,便是自傲了,據本王看,這樣的女子,必定自視甚高,愛自己如珠寶,視他人如草芥,極難相處的。”


    他這麽一番長篇大論,忠順王被攪得頭昏腦脹,默了好一會兒,才眯眼道:“北王爺但凡開口,必定是有理有據,滴水不漏,本王亦覺得,這女子的性情,的確太傲了一些。”


    聽他言語中有退縮之意,水溶心中暗喜,麵上卻是不動聲色,隻淡淡一笑,隨即又道:“這位林姑娘,的確有些才華,不過,俗話說的好,女子無才便是德,隻知道在詩詞上用心的女子,實在沒什麽好在意的。”


    說到這裏,抬頭斜睨著忠順王,似笑非笑地道:“這是本王的看法,不知忠王爺意下如何?”


    忠順王聞言,皺眉想了一會兒,方略略頷首,淡聲道:“北王爺之言,自是有道理的。”言罷,便將手中的折扇擱下了。


    至此,忠順王終於不再注視寶玉,亦沒有繼續探問黛玉的境況,隻瞧著水溶,說了幾句閑話,便道:“今日至明雅苑,賞看了這麽多名花,本王心曠神怡,無奈時候已晚,也該乘興而歸了。”


    說著,便站起身來,向水溶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道:“今日叨擾了,改日倘若本王得了什麽名花異草,必定會邀北王府過府一聚。”


    聽他出言告辭,水溶客套了幾句,便依禮相送,候他出了明雅苑,方才轉身回來。


    剛進得涼亭,一臉不解的寶玉便迎了過來,行了一禮,方迫不及待地問道:“之前寶玉與王爺閑聊之時,北王爺還對林表妹讚不絕口,剛才王爺那番話,卻又將林表妹貶到了塵埃的,不知王爺此舉,到底是什麽意思?”


    聽了這番話,看著寶玉依舊懵懂幼稚的臉,水溶心頭不由生出一抹氣惱,皺眉道:“怎麽,事到如今,你還看不出本王的意思麽?難道,你竟不知道,剛才你那番話,會給林姑娘帶來災難嗎?”


    寶玉不由一呆,怔怔看著水溶,疑惑地道:“王爺何出此言?寶玉並沒有做什麽,隻是與忠順王爺說了幾句話罷了。”


    水溶輕拂雲袖,舒出一口氣,聲音中含著掩不住的薄怒:“幾句話而已?本王真不知道,你這個人到底是純真還是幼稚,方才,你說出此詩是林姑娘所作之時,忠王爺很是歡喜,繼而連連向你探問林姑娘之事,難道你覺得,他隻是問問而已,沒有別的想法了麽?”


    聽到這裏,寶玉倏然一驚,默默思量了許久,終於明白過來,顫抖著嘴唇道:“王爺的意思,寶玉明白了,隻是,這忠王爺早已有了正妃,如何……”說到這裏,麵上汗如雨下,聲音漸低漸輕,再不可聞。


    水溶冷笑一聲,道:“你說這樣的話,證明你一點兒都不了解忠王爺。有了正妃又如何?他是親王,身份顯赫無比,隻要入了他的眼,你覺得,有誰能逃過嗎?何況,林姑娘本是孤女,並無可依靠之人,更是易如反掌。”


    聽到這裏,寶玉臉色發白,竟是一絲血色也無,低下頭來,再也無話可說。


    水溶不再瞧他,隻緩緩抬起頭來,看向秋日的天空,晴好無比,藍澄澄如一汪碧玉一般。


    景致醉人如斯,水溶的心頭,卻凝著深深的慨歎,清越如水的聲音,在秋風中飄蕩:“本王雖然無緣與林姑娘一會,可是,本王已經明白,她必定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對於她,本王心裏的敬服之情,是言語難以表述的。”


    “林姑娘其人,至情至性,林姑娘之詩,清雅至斯,你以為,要本王說違心之言,貶低林姑娘,本王心裏好受嗎?”


    “你必定不知,剛才,本王在忠順王麵前說的話,是本王這麽多年,做過的最困難的事情,幾乎,耗盡了本王所有的定力,所有的心力。”


    “即便這般難於啟齒,本王依舊違背了自己的心意,隻因為,本王心裏很明白,倘若不這麽做的話,林姑娘的未來,便堪憂了。”


    “本王並沒有別的想法,隻是盼著能盡一份力,護林姑娘周全,如此而已。”


    他這番話,說得低緩而沉重,一字一句裏,皆含著對那素未謀麵女子的深深歉疚,及無法掩飾的憐惜之情。


    寶玉不由臉有慚色,躬身向水溶行了一禮,低聲道:“王爺這般用心良苦,寶玉卻懵懵懂懂,一點都沒有領會,真是愧對王爺。”


    水溶淡淡揚唇,笑意縹緲得仿佛風過雲際一般:“本王的意思,你不明白,沒什麽大不了,隻是,今日你的舉動,很有些問題,本王不吐不快,不然,今後還不知會出什麽事情。”


    回過頭來,明澈的眸光落在寶玉身上,語意不再溫雅如昔,卻多了幾許清淡:“林姑娘是閨閣女子,她的作品,不可輕易示於人前,你不但不留心,反而還將她的詩詞寫在扇子上,真是大錯特錯。這也就罷了,後來忠王爺詢問,你何必實話實說?難道,你竟不會隨意說幾句話,掩飾過去嗎?”


    寶玉紫漲著臉,呐呐道:“忠王爺此人,竟是威嚴得很,在他麵前,寶玉豈敢撒謊?何況,他那般誇林表妹,讚不絕口,寶玉以為,他隻是單純欣賞林表妹的才華,並沒有想到,他會生出別的心思。”


    見寶玉神情怯怯,水溶心中越發不悅,歎息道:“當日本王初見你時,覺得你心念純真,在世家子弟裏,應該是極難得的人物,如今看來,已經好多年了,你這性子,竟是一如當年,對世事一無所知,半點防人之心都沒有。”


    劍眉一軒,淡淡看了他一眼,隨即道:“罷了,本王說這些話,不是想訓誡你,隻是要提醒你一聲,佳人本如花,塵世卻多風雨,須得盡心盡力,才能護之周全。”


    “女子的名聲,本比性命還重要,尤其,林姑娘清貴如斯,更該留心一些才是。今後,你不可再將對林姑娘生情之事掛在嘴邊,不然,林姑娘名聲受損,無論你做什麽,都無法彌補。”


    “至於林姑娘的詩詞,更不可在眾人麵前提起,你當知道,林姑娘這樣的女子,本是世間少有,但是,權勢超於你之人,卻是比比皆是,一個不留意,便會使林姑娘陷入險境,到時候,你如何能護她周全?想來,你能夠做的,隻是扼腕歎息,悔之不及了。”


    話未聽完,寶玉額頭已經汗水淋漓,忍不住舉袖去擦,半晌才穩住聲音,躬身應道:“王爺慧言指點,寶玉自當時時謹記於心,不敢或忘。”


    水溶這才微舒眉心,點了點頭,泠聲道:“如此很好。”


    說著,拿起折扇,細細看著《問菊》,默默出了半日神,最後微微閉了眼睛,將折扇推到寶玉麵前,沉聲囑咐道:“這柄扇子,你要仔細收好,不可再讓其他人瞧見。”


    寶玉忙不迭地答允下來,伸手拿了扇子,收進袖中,一副謹慎的模樣。


    水溶又沉吟須臾,伸手敲了敲桌子,語意低沉卻鄭重:“之前本王曾答允過,會斡旋林姑娘終生之事,本王一言既出,絕不反悔,你且回去,候本王想一想,看有什麽辦法罷。”


    寶玉聞言,不敢再耽擱,連忙站起身來,說了幾句感激的話,方出言告辭,轉身自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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