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紫衣人悄無聲息而來,看黛玉的目光又炙熱而癡迷,雪雁心中半是驚駭,半是慌張,一時也顧不上其他,隻含怒看著他,失聲叫道:“你是什麽人?”


    此人卻是君王李稹,今年二十四歲,及丁之年便已即位,同年大婚,娶的是兵部尚書之女,本是政治聯姻,自然沒有多少感情,不過是舉案齊眉、相安無事罷了。


    今兒個處理完朝政,因見外麵白雪皚皚,銀裝素裹,李稹不禁想起梅林景致,必定更為動人,一時興起,便屏退左右,悄悄出來踏雪尋梅,不想進了梅林,未及賞看,便已經瞧見一場驚鴻清舞,驚世絕豔,讓人幾疑身在夢中。


    宮闈佳麗三千,身為帝王的李稹,見過各種姿容、氣質的女子,但此刻,看著這個素衣而舞、清心玉映的女子,李稹便覺得,縱然世間有百媚千紅,卻沒有誰,能及得上眼前這一種。


    如今聽到雪雁問話,因仍沉浸在驚豔之中,李稹緊緊盯著黛玉,卻不及回答。倒是正在梅樹下旋圈飛舞的黛玉聽到聲響,心中一唬,回身瞥了一眼,見有陌生男子在場,足下的步子不覺紊亂起來,隨即身子一斜,眼看就要往堅硬的雪地上摔去。


    雪雁看在眼裏,不由心急如焚,卻因相距甚遠,不能相扶,隻來得及惶恐喊了一聲:“姑娘!”


    黛玉自己也大是驚恐,卻因舞了許久,手酸足麻,竟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惶恐之際,隻能微闔眼睛,暗歎“我命休矣”!


    心頭剛轉過這個念頭,忽地身子一旋,已經被人穩穩扶住,竟沒有如與預期一般摔倒,更有清淺的呼吸拂在臉上,似春日時節和煦的暖風一般,隱約還夾雜著一絲清怡的香氣,略一分辨,卻是極名貴的龍涎香。


    黛玉何嚐遇到過這種事,吃驚之餘,不禁嚇得花容失色,驀然睜開眼睛,迎麵瞥見一雙烏黑溫潤的瞳孔,滿目皆是笑意,正湛湛望著自己,神色專注,隱約凝著一絲灼熱,似乎周遭的一切不複存在,隻有他們兩人一般。


    向晚風急,落花碎雪,似飛蝶瓊玉一般,繽紛而下,帶著清淺的涼意和婉轉的清香,輕軟落在身上,發出極清極淺的聲響,讓人幾欲醉倒。


    青絲如雲堆,細描娥眉翠,道不盡胭脂桃頰嬌如醉,正是露曉初妝,恰恰梅花羞。


    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眉目清朗如靜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蘭玉樹,風流無俗韻。


    此情此景,如詩,亦如畫。


    須臾,黛玉清醒過來,方才發覺自己正在陌生人懷中,還是一個男子,不由滿麵嬌羞,含惱道:“快放開我。”說著,便伸出手來,猛地推了推他的手臂。


    見了她的反應,李稹怔了一下,心念轉動間,已經猜出佳人可能不認識自己,雖被她推了一下,卻因身形甚穩,竟是紋絲不動,唇角卻輕輕揚起,舒展出一縷浮光掠影的笑紋。


    黛玉雙頰更是發燙,不過一瞬間,便染上了如玫瑰胭脂一般的紅暈,越發顯得容色姣好,明豔妍麗,跺腳道:“登徒子,還不放開我?”


    李稹這才輕輕“哦”了一下,仿佛剛從夢中醒來一般,和言道:“宛如黃鶯初出穀,恍若珍珠落玉盤,你的聲音,實在很好聽。”


    說著,便鬆開手,緩緩放開黛玉,唇角卻依舊含笑,漫不經心地道:“登徒子?這稱呼倒新鮮,以前從未聽過。”


    黛玉並不答話,隻迅速退開兩步,又接過雪雁遞過來的鬥篷,披在身上,隻覺得一顆心紛紛亂亂,宛如被小鹿輕撞一般,落不到實處。


    李稹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聲音中亦帶著玩味之意:“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怎麽就成登徒子了?”


    言語之際,定定看著眉眼如畫的黛玉,心中又驚又喜,見慣了唯唯諾諾、裝模作樣的妃嬪、宮女,能遇上這麽一個清麗絕俗,毫不矯揉的女子,不啻於上天賜的機緣。


    見他明知故問,黛玉幾欲昏厥,抬頭飛快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凝著幾許羞澀,幾許惱怒,泠聲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方是君子行徑,剛才你那般失儀,還不是登徒子嗎?”


    聽了這番話,李稹也不生氣,隻笑了一下,散漫地道:“君子不君子,本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姑娘一定要惱我,我也沒有法子。”


    言語之際,目光深深凝在黛玉身上,細細打量了幾眼,見黛玉發髻並未挽起,心念一轉,便已明白她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因道:“看你的穿戴,應該是哪位妃嬪的親眷,近來才進宮,怪不得之前沒見過。”


    抬手攀了一枝紅梅在手,唇角笑意如破冰而出的蜿蜒春水,猶有溫意照人,旋即讚不絕口:“之前……我覺得,隻有梅花才能占盡冬日風華,但見了姑娘之後,才知道,花遠遠不及人,不,應該說,佳人一舞,當可傾城。”


    雖然此人說的都是溢美之詞,但因他顧左右而言它,又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黛玉深顰秀眉,心頭怒氣不減,一拂雲袖,冷笑道:“我活了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你這種人。”


    李稹微微一哂,卻並不生氣,仍舊是一副笑如繾綣春風的模樣,湛聲道:“那是因為姑娘常在閨閣,還未遇上我罷了。”


    說著,輕輕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樣,隨即道:“我與姑娘,之前素未謀麵,隻是奇怪的是,我一見了姑娘,便覺得有緣,覺得似曾相識,仿佛前世便已見過,亦或者在夢裏相遇過一般,不知姑娘是否也有這樣的感覺?


    聽得他出言唐突而輕薄,黛玉更是氣急,絞著手中的絹子,卻說不出話來,倒是李稹見玉人臉色暈紅,杏眼含嗔,一副又氣又惱、嬌怯不勝的模樣,不由有些不忍。


    稍減笑意,李稹望著她,斂聲道:“罷了,罷了,我不說了,姑娘的模樣,瞧著似乎柔弱得很,千萬別為……我的話氣壞了身子,不然,倒讓我心中不安。”


    說到這裏,抬起手來,拂去肩上的雪花落瓣,劍眉星目在雪光的映襯下分外清朗溫潤,旋即從容開口,放緩了語意道:“剛才之事,我的確有些冒失,但是,姑娘也該明白,倘若我不出手相扶,姑娘必定會摔倒的。”


    黛玉愕了須臾,雖然心知他說的是事實,卻因惱他言語無狀、態度乖張,依舊一臉冷淡,清淩淩地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寧願摔倒,也不要人來扶。”


    這番話說得斷然而清冷,仿佛冰雪輕擊一般,李稹不由滿臉錯愕,看向黛玉的目光裏多了一份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容色嬌弱,卻一身冷傲,倒是我小瞧姑娘了。”


    見他這般三言兩語,幾乎將自己的性情說透,黛玉心中自是震驚,卻很快清醒過來,沉聲道:“小瞧不小瞧,我本也不在意,你愛怎麽看,都隨便你,於我沒有大礙。”


    聽了這幾句話,李稹更加心如明鏡,明白眼前的佳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清高孤傲,目下無塵,絕非尋常女子可比。


    因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不禁起了玩笑之心,興致勃勃地瞧著她,揶揄道:“人生在世,沒有傲骨,自然不好,隻是我想提醒姑娘一身,姑娘畢竟是一介女流,哪裏能夠獨自應對紛擾塵世?想來,將來還是要尋一個依靠,嫁個夫君,才能安然度日,不然,隻有自己一人,豈不是很辛苦?”


    閨閣女子多羞澀,但凡聽到嫁人兩個字,都是要臉紅的,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直羞得麵上紅潮滾滾而來,勉強定了定神,穩住聲音,語氣冰冷道:“閣下未免管得太寬了,該怎麽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情,與閣下有什麽關係?”


    李稹仍舊一臉溫默,看不出喜怒,笑嘻嘻地道:“相逢即是有緣,多嘴提醒一聲,也是應該的。”


    這樣的態度,叫黛玉不覺凝起眉,心頭頓有無力之感,欲要再出聲嗬斥,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一向自覺得思緒清晰,口才絕佳,可是,此時此刻,在這個唐突不羈,又不按常理出牌的男子麵前,竟漸漸落了下風,不知如何是好。


    正忿忿之際,聽得他喃喃道:“說了這麽長時間的話,還未請教姑娘芳名,實在大不應該。”


    說著,便笑了一笑,隨即湛然看著黛玉,溫言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怎麽進宮的?”


    黛玉哪肯回答,卻不願失了身份,當下泠然一笑,眉眼間如籠暮雪一般,淡淡道:“唔,剛才閣下不是說覺得與我有緣嗎?既是這樣,閣下自然能憑感覺,猜出我的來曆,又何必開口詢問?”


    李稹不由語塞,卻並沒有生氣,反而還以一種欣賞的目光看著黛玉,聲音中以透著歡暢之意:“有趣有趣,姑娘不肯告訴我真實身份,卻故意拉扯出這麽多話,這樣的性情,實在可愛。”


    聽得他言語中頗有玩味之意,黛玉怔了一下,一時也辨不出心中是羞是惱,迅速轉過身子,再不看他,也並不說話。


    因見兩人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寸步不讓,雪雁一時呆住,又不敢插嘴,直到此時方走上來,向黛玉道:“姑娘,出來很久了,我們回去罷。”


    黛玉舒出一口氣,點了點頭,正要出言答允時,不料李稹卻“呀”了一聲,似乎直到現在才看清雪雁的麵容,聲音中亦有著掩飾不住的驚愕、詫異:“瞧你的模樣,以前必定也是極好看的,怎麽會……”他沒有說下去,然而未盡之言,在場之人卻都心知肚明。


    但凡女子,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臉頰,這是與生俱來的習慣,如今聽了他這番話,雪雁到底還是沒能忍耐住,心重重一沉,眼角更是濕潤起來,卻揚起頭來,固執著不讓眸中的淚水落下。


    黛玉看在眼裏,不由大是痛惜,身子一旋,已經擋在雪雁麵前,隨即輕輕道:“你別傷心,萬事有我。”


    她說得自然而堅定,落入李稹耳中,歎息之餘,眸中不禁浮現出一抹異樣,心頭亦湧起深重的感慨。


    原來,在這世上,竟有如此溫善美好的女子,即便對待侍婢,也輕言細語,全心嗬護。


    歎一聲,自出生以來,這麽多年的時光,如流水而過,何嚐有人會站在自己麵前,說一聲萬事放心?


    如此思一回,想一回,竟對佳人身後的侍婢,生出一絲羨慕來。


    正沉吟之際,卻聽得玉人的聲音徐緩傳來,婉轉清脆如黃鸝輕囀,甚為動聽,卻淡到了極致:“看閣下的穿戴打扮,想必是讀過聖賢書的人,那麽,必定明白‘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是什麽意思吧?”


    李稹仍在沉吟,聞言輕輕“唔”了一聲,方頷首道:“自然是明白的。”


    “既然這樣,”黛玉妙目一沉,望向他的目光分明已有了幾分銳利,聲音中更是凝著冰雪般的冷意,“閣下為何對我的丫鬟出言不遜?難道衣冠楚楚的閣下,見識卻是極淺薄的麽?”


    李稹料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眸中流露出一絲不能置信的神色,再開口時,語意便有些壓抑低沉:“在我麵前,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麽說話。”


    聽了他的話,黛玉臉上並無驚慌之色,反而還籠著手,眉如柳葉目似新月,雲淡風輕地道:“那是因為閣下沒來過這裏,沒見過我罷了。”


    寥寥數語,恰與方才他說的話相呼應,頗具玩味之意。


    李稹再也掌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帶著眉梢眼角,都染上了旖旎的溫意,越發顯得麵如冠玉,目似星辰,語意亦甚是輕快歡暢:“有好多年,我都沒有真心笑過了,看來,今兒個來梅林,是我這一生,最值得最正確的決定。”


    黛玉冷眼看他,正要再說時,衣袖卻被身後的雪雁扯了幾下,錯愕之餘,回頭看時,正對上雪雁心急如焚的麵色。


    黛玉登時打了個激靈,全盤清醒過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麽?自己進宮來,為的是在禦前參賈家一本,怎麽如今竟站在這裏,與素未謀麵的男子冷眼相看,寸步不讓了?


    想了一回,心中不由泛起一絲冷意來,此人能穿著常服,在規矩森嚴的宮闈裏隨意走動,不受拘束,這樣的他,又豈會是尋常之輩?


    想來,此人縱然不是君臨天下的帝王,也是個金尊玉貴的親王將侯吧?


    未施計卻先樹敵,這樣的形勢,無疑是極險惡的。


    念及此,心中即刻添了一絲沉重,更有深深的不解,自己的性情,素來都冷靜自持,一派淡定,怎麽如今出來賞了一回花,竟會被這個陌生的男子氣得理智全失,與他針鋒相對起來了?


    深想一回,已經明白過來,是因這個男子性情太過獨特,言語也甚是不羈,才讓自己忘乎所以了吧?


    心中這般怨念不已,黛玉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眸色中半是幽怨,半是嗔怪,卻是欲語還休。


    她的目光,李稹自是察覺了,唇邊笑意愈深,閑閑負著手,方道:“姑娘瞧我做什麽?唔,說實話,這麽多年,我還從未遇到過如姑娘這般舌綻蓮花、寸步不讓的女子,若是還有什麽話,不妨都說出來,我們再來辯解辯解,一分高低。”


    他這樣悠閑自在,黛玉瞧在眼裏,心中越發氣惱,卻到底還是顧念著自身處境微妙,不能失了分寸,因凝聲道:“我沒有什麽話,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閣下請自便罷。”言罷,攜過雪雁的手,轉身便走,待察覺到身後有一道目光緊緊追隨,更是加快步子,徑直絕塵而去。


    直到走得遠了,黛玉方鬆了一口氣,顰眉道:“今兒個真是倒黴,好端端的,竟遇上了這麽個登徒子,實在讓人著惱。”


    雪雁眉間帶愁,輕輕附和道:“今天的事情,實在有些蹊蹺,隻是姑娘與他說了這麽久的話,也沒看出他到底是什麽身份,真叫人擔憂。”


    黛玉心頭亦有些忐忑,沉吟道:“這人雖然穿得不錯,但言語唐突,缺少威儀,想來總不會是皇上,必定是哪個宗室王爺,閑散無事,來宮裏遊逛,可巧讓我們趕上了。”


    攏了攏肩上的鬥篷,勉強壓下心緒,複道:“罷了,且不去管他,皇上已經有好久沒到鳳澡宮了,明天便是小年,往後的日子,也都會閑下來,皇上再不過來探望,就說不過去了。”


    “到那時,元妃應該會讓我與三妹妹出來覲見,我再尋個機緣,將事情盡快打點清楚,也就是了。”


    雪雁點了點頭,側身看了黛玉一眼,臉上突然溢出一絲異色,急急地道:“姑娘,你發上的青玉釵不見了。”


    黛玉愣了一下,心念一動,已經醒悟過來,咬著唇道:“剛才在梅林呆了那麽久,必定遺失在那兒了。”


    雪雁一臉急切,因道:“若是別的東西,也都罷了,偏這支釵是太太的遺物,又是姑娘的心愛之物,我即刻去尋回來,免得再生事端,姑娘,你先回鳳澡宮罷。”


    黛玉抬起頭,看一眼暮色沉沉的天空,搖頭道:“釵一定要尋回來,但如今天色已晚,你一個人過去,我實在放心不下。”


    說著,想了一想,隨即道:“那男子必定已經走了,罷了,我們悄悄回去瞧一瞧,也省事些。”


    雪雁沉吟須臾,便頷首道:“依姑娘的意思吧,畢竟兩個人尋,比一個人要容易許多。”


    於是兩人相攜著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徑,重新步回梅林,剛要步進叢樹中,卻聽得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有人影探了出來,紫衫飄拂,唇角綻笑,正是方才所遇之人。


    黛玉、雪雁互看一眼,均在心底暗呼倒黴,李稹自然不知她們的心意,輕揚劍眉,定定看著黛玉,溫然道:“姑娘去而複返,所為何事?”


    黛玉眉眼如煙,不答反問道:“梅林景致雖好,卻甚是濕冷,閣下怎麽還沒走?”


    李稹含著笑意,神色如月如玉般俊朗瀟灑,目光定在黛玉發髻上,負手道:“本來是打算走的,不過,剛才我在梅樹下尋到了一枚青玉釵,想著失主可能會回來尋找,便特意在此相候。”


    黛玉鴉翅一般的秀睫微微一動,流露出一絲怨念,神色卻並無波動,很快退後一步,欠了欠身,客氣地道:“青玉釵是我之物,既然是閣下拾到,若是肯歸還,我感激不盡。”


    她這般有禮而從容,李稹唇角笑意愈深,眸中卻掠過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般一晃而過,不溫不火地道:“姑娘說這玉釵是你的,可有什麽憑證?”


    這樣問,分明是刻意刁難,黛玉氣得頭昏腦脹,定了定神,半晌方婉聲道:“這支釵式樣甚是簡單,卻是以整塊玉雕琢而成,通體溫潤細膩,毫無瑕疵,不知我說得可對?”


    李稹意態悠閑,盯著她看了半天,才點頭道:“不錯,你說得一字不落。”說完,卻依舊靜立原地,不見有任何舉動。


    黛玉將心緒壓下,鳳目盈盈一抬,風姿嫣然,聲音寧婉無波:“玉釵的確是我所有,閣下到底要怎樣才肯歸還?”


    見了她的神色,李稹不免有些驚愕,卻很快揚唇一笑,徐徐道:“姑娘年紀輕輕,卻一臉淡然,定力也算驚人了。”


    黛玉不語,兩泓寒水般的眸光徐徐投向他,堪堪將怒氣隱去,卻流轉出一絲倔強固執來。


    在她明澈如水、瀲灩如畫的眸光下,李稹不由有些赧然,咳了一聲,方從袖中取出青玉釵,揚了一揚,旋即道:“東西雖然是姑娘的,但我不能白撿一回,不如以這玉釵為彩頭,由姑娘自己贏回去,也好叫我心服口服,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心中惱怒,卻因東西在他手上,不由有些無可奈何,忍耐著道:“閣下執意留難,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抬手理一理鬢邊落發,氣度秀穩,問道:“閣下想要如何,不如直截了當地說了罷。”


    李稹輕輕“唔”了一聲,把玩著手中的玉釵,漫不經心地道:“這個麽,我還沒有想好,姑娘且耐心等一等吧。”


    看著他近似無賴的笑容,黛玉再也忍耐不住,拂袖道:“我自問禮數周全,諸多隱忍,閣下卻依舊態度惡劣,也罷,玉釵我不要了,你自己留著吧。”


    見黛玉竟然動怒,李稹也知自己太過了,眼睛一閃,已經斂了笑容,止道:“姑娘別生氣,我不繞彎子了。”


    目光定在黛玉身上,流露出莫名的意味,旋即湛聲道:“一時之間,實在想不出該怎麽比試,不過,方才在梅林,姑娘口齒伶俐、談吐有致,讓我印象深刻,看姑娘的氣度模樣,實在清雅不凡,想來必定出自書香門第,才貌雙全。”


    黛玉看他一眼,語氣清漠如清晨浮霧,徐緩吐出:“客套話就不必說了,還是說說閣下的打算吧。”


    李稹也不生氣,溫然看著她,柔緩道:“既是這樣,我便直說了,文人之間,以對對子為風雅韻事,我與姑娘不妨借鑒一下,由我說上聯,看姑娘是否能對出,可好?”


    黛玉想也不想,便慨然點頭,應道:“想來今天不折騰一番,閣下必定不肯罷休,也罷,就照你的意思辦。”


    李稹料不到她肯直接答允,吃驚之餘,不覺歎道:“姑娘如此冷靜從容,想必是文思敏捷之輩,今兒個可算遇上對手了。”


    黛玉並不說話,隻抬頭注視著他,靜候他開口。


    她的意思,李稹自是明白的,正要說時,驀然想起一事,因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一般,輕輕道:“剛才姑娘說梅林濕冷,以姑娘的身子,在這裏站久了,實在不好,前麵稍遠處,有一處涼亭,名為沁香亭,倒頗為雅致,不如我們走幾步,去那兒再說吧。”


    溫文輕語,若是由其他人說出,黛玉必定會覺得很溫暖,但說話的是這個令人厭惡的男子,心底竟是毫無感觸,隻淡聲道:“那麽,就依閣下的意思罷。”


    兩人計議妥當,一同步離梅林,行了半盞茶的功夫,沁香亭已經遙遙在望,卻是假山嶙峋,曲水環繞,果然甚是雅靜。


    行進亭內,黛玉眼波斜斜一動,望了他一眼,直截了當地道:“依照規矩,多是三局兩勝,閣下請出題,由我試對就是。”


    見了她的神色,李稹不禁失笑,負著手道:“姑娘如此胸有成竹,隻盼著待會兒輸了,不要哭才好。”


    劍眉一軒,尋思片刻,心中已經有了主意,溫文道:“紅梅嬌麗妖嬈,占盡風華,剛才我與姑娘,都已經親眼瞧過了,如今我就以紅梅為題,應情應景,姑娘聽好了:胭脂染瓣,金粉染蕊,韻惹天邊朝霞妒。”言罷注視著黛玉,但笑不語。


    黛玉眸底露出一抹靈黠,不假思索地道:“這有何難?我以白梅來對,閣下請聽:玉雪為骨,寒冰為魂,神依水畔瓊樓栽。”


    不必苦思冥想,便已脫口而出,且聯得天衣無縫,足見才思敏捷,加上上聯側重描摹紅梅的顏色,下聯卻在讚頌白梅的高潔神韻,孰高孰低,已見分曉。


    李稹始料不及,看向黛玉的眸光裏流露出幾許震驚,幾許感慨,這才發覺,之前自己實在太輕視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


    勉強鎮定心神,李稹歎道:“姑娘好才華,看來我得打疊精神才行。”


    想了須臾,倏然揚唇而笑,旋即道:“我又想好了一個,仍舊是讚紅梅,姑娘留心聽著:朱靨灼灼,嬌妍妖嬈,含露迎風國色姿。”


    仍舊是三句話,看似簡單,卻暗含機鋒,比起上一個對子,難了百倍還不止。


    黛玉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道:“閣下思緒敏捷,實在不凡。”言罷微蹙娥眉,默默沉吟起來。


    李稹抬手輕理衣襟,神態宛如閑庭漫步一般悠閑,含著溫潤笑意,徐徐道:“姑娘冰雪聰明,必定明白此聯除了能夠描繪紅梅,還能用來讚頌佳人容華,當然,這還在其次,最特別的,卻是第二句的四個字,姑娘可要多想想才行。”


    黛玉不語,隻將目光投向遠處,靜靜思量,身旁的雪雁雖然不懂吟誦,但看著兩人的神色,不由心中大急,卻又不敢多說什麽,隻得深深皺眉,暗自憂愁不已。


    李稹唇邊笑意愈深,帶著一絲得色,定定看著黛玉,許久,見她眉眼深擰,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終生出不忍之心,複又道:“姑娘若是想不出來,不妨罷了,不要累壞身子,倒得不償失,我也……”


    “閣下不必說嘴,”不待他說完,黛玉便已舒展煙眉,神色溫婉而鎮定,不卑不亢地道,“我已經想出來了。”


    李稹不由一怔,笑容凝在唇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無法置信的神情,皺眉道:“這麽快?”


    黛玉眉目間有淡淡的傲氣,越發顯得整個人明麗大方,卓爾不凡,柔語如珠,緩緩從丹唇流淌而出:“閣下以紅梅出對,我仍舊以白梅對答,是否合適,一聽便知。”


    抬眸看他一眼,目光明澈冷冽,宛如三秋之水一般,從容不迫地念道:“玉麵皎皎,淡潔清泠,淩霜鬥雪傾城品。”


    對得工整,毫無破綻,果然是以白梅作答,亦可用來比擬佳人,更難得的是,上聯仍舊描摹紅梅姿容,下聯重複讚頌白梅冰清玉潔、不懼寒霜的高貴品格,用心卻巧妙新奇,別出心裁。


    李稹徹底呆住,他活了這麽多年,屹立在權利的巔峰,所經曆的風風雨雨,不計其數,卻從未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受震撼,不知所措。


    眼前這一位明眸皓齒、姿容絕麗的少女,如此伶牙俐齒,如此文采橫溢,到底是九天仙女下凡塵,還是謝道韞、李清照轉世呢?


    容華與才華,尋常女子隻擁有一樣,便足以讓世人津津樂道,傾慕不已,偏偏眼前這個韶齡女子,竟將這兩樣都占全了,實在叫人不能不心折。


    沉默良久,李稹歎息一聲,終於改容相待,笑著道:“果然甚好,非此句不能對。”


    凝神看著黛玉,眉宇間浮現出激賞之意,旋即道:“我隻道此聯一出,姑娘必定想不出,不料姑娘如此蕙質蘭心,實在讓我大開眼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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