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著柔軟的輕絲挑花棉枕,元妃細細嚶嚀,眉心絲毫不曾放鬆,似乎難受至極,然而心底卻是釋然而暢快,懷有龍嗣就是好,就算帝君怒不可遏又如何,隻要見了自己呼痛的模樣,還不是立刻軟化下來,化為繞指柔腸?


    縱然是尋常百姓,也將子嗣當做頭等大事,何況是帝王家,更是上心著緊。


    縱然將來皇上的愛寵淡下來,也是無礙的,畢竟,自己懷有龍嗣,等於擁有了一張屹立不倒的王牌。


    雖然前路茫茫,但自己可以母憑子貴,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


    這般心念一轉,元妃便暗自沾沾自喜,不料卻聽得李稹驀然一笑,語氣森冷如冰:“如今元妃心裏,必定很得意吧?朕且讓你歡喜一會兒,待會兒太醫來了,你便無所遁形了。”


    見他突然說出這幾句話,元妃不覺一驚,細白的貝齒暗暗咬住舌頭,聲音委屈而無辜,斷斷續續地道:“皇上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李稹負著手,卻不看她,隻冷冷道:“朕是什麽意思,難道元妃自己不清楚嗎?你當真以為,朕看不出你在惺惺作態嗎?哼,朕讓人扶你坐下,隻是不想擔了委屈孕婦的惡名,不想讓太後挑朕的錯處,朕讓內監到太醫院,將醫術最高明的禦醫都傳過來,不是因為朕太擔心你,而是想著,倘若他們過來了,一診斷便知道,你到底是真的動了胎氣,還是假裝的,到時候證據確鑿,想賴也賴不了,便是太後那邊,也沒有什麽話了。”


    他伸手彈了彈衣襟,臉上的神色依舊如冰如雪,唇際卻有笑紋隱現:“人的表情能夠假裝,脈息卻騙不了人,元妃,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字字冰冷誅心,在場其他人也是震驚不已,都默默低下頭,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黛玉心中又是錯愕,又是感激,雖然這個男子言辭旦旦,說過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傷害,雖然明白君無戲言,她心底卻還是存了一絲猶疑,不敢過於篤定。


    然而,到了此時此刻,他的心思已經彰顯無疑,如此清楚,如此明白,讓她心底最後的一點忐忑,徹底如煙雲散盡,反而還漫出幾許心安,幾許欣喜。


    元妃那邊,見帝王聲色俱厲,說的又是冷寂森然的話語,卻是截然不同的神色,驚愕畏懼之餘,隻覺得有一縷寒氣從足尖一直漫延到心底,動了動唇,卻說不出話來。


    李稹的本意,也並不是要聽元妃答話,看向她的眸光,清冷而明湛,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沉下聲道:“倘若你以為,自己有孕在身,便能夠為所欲為,能夠讓朕對你千依百順,將朕玩弄於鼓掌之中,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別說朕正當盛年,膝下還有子嗣,就是沒有,也不會被你這麽一個小小的妃子算計了。”


    之前元妃雖在作態,雙頰卻仍有一絲血色,聽了這番話,臉上形如死灰,霎時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椅子上。


    然而她到底是從勾心鬥角中走過來的,定力強於一般人,不過須臾功夫,便抬起頭來,含淚看著李稹,哽咽著道:“皇上怎麽這麽說?臣妾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皇上麵前施手段,臣妾……”


    “行了,凡事朕心裏自有決斷,你別再演戲了,朕瞧著實在堵心難受,”李稹麵色生硬如鐵,冷冷打斷她,“既然話說到這份上,索性說開了,朕已經命人盤查賈家了,不過一天功夫,那些人便回報,說你們娘家那些人,依仗你是朕的妃嬪,便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惡貫滿盈,你自己的品行又不好,屢次在朕麵前施詭計,你肚子中的皇嗣,朕並不稀罕,倘若將來能夠生下來,念在太後喜愛孩子的情麵上,朕開恩留著,如果不能,朕也不會覺得遺憾。”


    因李稹態度清冷,與之前截然不同,元妃心中早已經涼透,然而聽了這幾句話,卻也是一怔,旋即大驚失色,霎時便亂了方寸。


    近年來,賈家人行為不端,聲譽大不如前,她是知道的,然而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被帝王下令盤查。


    雖然李稹的言語裏,依舊有些含糊不清,然而思前想後,元妃終於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黛玉進宮來,不僅沒有心甘情願地當自己的棋子,反而還在禦前告了一狀,令賈家與自己,都陷入險境之中。


    算計人者,反過來亦被人算計,終不能幸免。


    然而最震驚的,卻不在這裏,而是,李稹對待黛玉的態度。


    自懷有身孕以來,李稹對自己,雖然不是千依百順,卻也關心照顧,如今帝王盛怒,究其原因,還是起於黛玉。


    在宮闈之中,因妃嬪佳麗眾多,妃嬪的重要性,遠遠及不上皇家子嗣,哪怕誕下來的隻是公主,在帝君心裏,也是掌上明珠。


    而如今,為了一個黛玉,他竟連子嗣都不放在心上,這是不是代表,在他心裏,黛玉的地位,已經遠遠淩駕於後宮眾位妃嬪之上,甚至超過了皇嗣?


    這般心念一動,元妃便覺得又驚又怕,本意是想將黛玉收為棋子,到如今卻樹立了一個勁敵,然而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來的,真真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


    正心念百轉,聽得李稹冷冷道:“元妃怎麽隻管發呆,忘記喊疼了?不過,也沒有什麽關係了,禦醫馬上就到了,到時自然能真相大白。”


    元妃自怔忡中回過神來,連嘴唇都泛出一絲雪色來,囁嚅道:“剛才的確有些不舒服,不過現在已經好些了,臣妾想回鳳澡宮躺一躺,求皇上應允。”


    李稹麵無表情,斜斜瞧了她一會兒,最後終於道:“既然你自己要找個台階下,朕也不願再計較。”


    聽得帝王終於讓步,元妃不由鬆了一口氣,心中略有寬慰之感,然而又聽得李稹的聲音迫入耳際,冷淡而決絕:“不過,有幾句話你要記清楚,正是因為你,你們娘家的人才覺得有所依仗,無法無天地鬧起來,今後賈家的事情,你也少管,倘若他們得了風聲,朕一定算在你頭上,另外,林姑娘是朕下決心要保護的人,倘若你敢不聽勸告,再來這裏鬧事,朕絕不輕饒。”


    元妃身子一瑟,心中有百般委屈,千般不忿,卻無處訴說,反而不得不斂眉應從,扶住探春的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看著她漸漸遠去,消失在視野中,水湄咬了咬朱唇,看著李稹道:“表哥來得及時,訓斥元妃的話也從容堅決,實在叫湄兒刮目相看,隻是湄兒不明白,剛才元妃咄咄逼人,林姐姐百般回避,唯恐她起了警覺之心,怎麽表哥說話時,倒徑直將正在盤查賈家的事情抖了出來,難道不怕元妃命人出宮傳訊,向賈家示警嗎?”


    李稹揚唇一笑,抬手理一理被風吹亂的衣襟,眉宇間的神色甚是鎮定從容,卻並不回答,隻望向黛玉,聲音在瞬間柔緩下來:“朕的心意,林姑娘明白嗎?”


    “皇上必定自有深意,民女不敢妄自揣測,”黛玉心緒漸定,淺淺一縷冬陽映在眉眼間,分外溫婉皎然,細聲細氣地道,“不過皇上既然問了,民女也不能不答,民女琢磨著,皇上既然不忌諱這件事情,心裏自然是有把握的,畢竟這整個後宮,都在皇上的手中,元妃想命人傳訊,隻怕沒那麽容易。”


    李稹眸中閃過一抹激賞,頷首道:“林姑娘分析得極是,不過,事情總是有萬一的,朕一著手查賈府之事,便發覺之前太過疏忽,實在需要整治一番,澄清吏治,所以,朕已經命人盯緊賈家,倘若百密一疏,讓元妃傳出消息,到時候,不但不能拯救賈家,他們還會多了一條私通消息的罪名。”


    然而,還有一層意思,他並沒有說出來。


    他登基已有八年,子嗣向來單薄,當初聞得元妃有孕,心裏也的確是欣喜的,所以,對於元妃,雖然已經失了喜愛之心,倒也沒有薄待。


    然而,在明白了賈府胡作非為、有負君恩的惡行後,在下定決心,要竭盡全力,嗬護黛玉之後,元妃腹中的孩子,便不再像之前那樣重要了。


    別說是皇子是公主尚且未定,即便真是皇子,又如何呢?以他君臨天下的身份,以他對黛玉的誠摯心意,豈會為了一個妃嬪的孕事縛手縛腳,亂了方寸?


    不遠的將來,他必定會除去賈家,將榮、寧兩府連根拔起,至於元妃,他心底已經沒有半點眷念顧惜,有的,隻是疏離、冷淡和防範。


    隻是,元妃畢竟有孕在身,倘若將來順利誕下子嗣,無論是男是女,都會與自己牽扯不清,後患無窮,加上太後那邊,素來最重皇嗣,縱然厭惡元妃,不在意她肚子裏的孩子,到底也要留幾分情麵,不能名正言順地說出來,更不能不管不顧,施計來對付元妃。


    然而,要他若無其事地按捺下來,他更做不到。


    所以,思前想後,隻能無聲無息地展開部署了。


    在這個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浸潤了這麽多年,他一早就明白,後宮的妃嬪,雖然是已嫁之女的身份,卻依舊與自己的出身之所息息相關,密不可分,彼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這一點,他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故意在元妃麵前,說出將不利於賈家的消息,為的,就是要讓元妃自己默默憂思,日日夜夜輾轉反側,備受折磨,再也不能有片刻安心的時候。


    過分憂愁,對尋常人來說,自然沒什麽,但對孕婦而言,無疑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在這種情況下,倘若出了什麽差錯,子嗣能不能順利誕下,便沒有人能夠預料了。


    暗自冷笑,倘若今天元妃沒有來朝雲宮,也許,他還能夠隱忍,可是,方才的事情,將一切翻轉。


    他並不是無心絕情,隻是,身為帝王,總要有所取舍,元妃的心機,那樣深沉難測,又那樣肆無忌憚地算計、欺辱黛玉,讓他生生斷絕了對孩子的憐惜。


    他不願意,要一個有著惡毒母親的子嗣,更不願意,因了這個孩子,而讓太後心生憐憫,到那時必定會出麵說情,保元妃安然無事,那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元妃,委屈了黛玉?


    而這些心思,不需要告訴黛玉,他不願意,讓她被這些紅塵俗世打擾,他心心念念的,隻是希望,在自己的保護下,這個女子能夠過得自在悠閑,忘卻從前受過的傷害和委屈。


    心念轉動間,李稹的目光,不禁定定凝在黛玉身上,唇角複有溫暖適意的笑紋綻開。


    萍水相逢的邂逅,其實是一段緣分的開始,沒有人知道,他多感謝上蒼,讓他能夠遇上她。


    眼前這個女子,雲鬢花顏,秀眉如蹙,她唯美的一顰一笑,優雅的一顧一盼,讓人不禁疑惑,疑惑這樣絕美的女子,是否屬於人間。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他並不是膚淺之人,若隻有美貌,是絕不能讓他欣賞喜歡的,她的氣質風骨,才是最吸引人的。


    她寄住在賈家,已經整整十年,那些已經逝去的光陰,日日夜夜恩怨交織,閑言碎語不絕於耳,說不完的孤獨淒涼,道不盡的委屈傷痛,通通都壓在她的身上,叫人憐惜感歎,如此單薄的身軀,如何能承受得起那麽多的清愁與算計?


    然而,她看似柔弱如柳,風吹便會倒下,骨子裏,卻有著鬱鬱青竹一般的堅強柔韌,叫人感愧不已。


    從似水流年中穿梭而過,她的眸光依舊澄澈晶瑩,宛如一泓秋水,遠離世俗塵埃,她渾身上下,流溢著獨特動人的氣質,冰心玉映,清新如月,空穀幽蘭般飄逸淡雅,帶著入骨入髓的嫵媚嬌婉,似乎隻要多看一眼,就會不知不覺地迷了神醉了心,卻又舍不得不看。


    見李稹長身而立,隻管含笑盯著自己,專注中有一絲癡迷,黛玉心中又是羞澀又是忐忑,微垂的眼眸秋波閃閃,含嗔帶嬌,原本盈盈如玉的雙靨,已泛起櫻桃般的緋紅,並散發著如珍珠般晶瑩動人的光澤,嬌豔欲滴,明妍不可方物,越發讓李稹移不開目光。


    萬籟俱寂,此時無聲勝有聲。


    立在殿中的宮娥、內監,都是安分守己之人,不禁都垂下眼眸,不敢看更不敢打擾,十分知情識趣。


    唯有水湄柔腸百結,她一早就知道,水溶傾心於黛玉,見了這種景象,雖然辨不清李稹是否也對黛玉動情,卻甚是焦急,也不及再想,便咳了一聲,啟唇打破一殿的靜寂:“湄兒有一事不解,剛才表哥來得那麽巧,是有人過去傳訊,還是趕巧遇上的?”


    聽到她問話,李稹“唔”了一聲,這才從迷蒙中清醒過來,頓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轉首笑答道:“並沒有人傳話,隻是因為忙完了朝政,才想著過來瞧一瞧罷了。”


    水湄點頭一笑,婉然道:“如此說來,當真應了那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


    抬頭看著李稹,雙睫靈動如珠,旋即道:“表哥對林姐姐,似乎很好呢,倒讓湄兒有些嫉妒了。”


    她言語寧婉,聽不出一絲波瀾,李稹也不疑有他,隻軒了一下劍眉,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哪裏是那麽小氣的人?何況,林姑娘是林如海林大人的遺孤,身世堪憐,朕對她好,也是應該的。”


    水湄聞言一怔,想了一下,正要再問時,不料李稹已經抬手一揚,笑著道:“行了,忙亂了這麽久,你也該累了,還是去靜怡閣休息罷,朕送林姑娘走回清芷水榭。”


    水湄不禁蹙起眉,心中甚是不樂意,躊躇須臾,到底還是張嘴道:“我還不累,不如也陪林姐姐回房。”


    李稹的注意力,都放在黛玉身上,並沒有察覺她的異樣,聽了她的話,隻是帶笑搖頭,止道:“不妥不妥,朕與林姑娘還有話要說,還是罷了。”


    他說得平靜卻堅決,水湄靜靜聽了,縱然心中仍舊忐忑不安,也不能再出言反駁,隻得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道:“湄兒遵命。”


    李稹便轉過頭,溫然望向黛玉,湛聲道:“林姑娘,我們走罷。”說著,便負手步往殿外,黛玉略微低眉,也隨了出去。


    是雲淡風輕的好日子,天色藍澄澄的,宛如一汪碧玉一般,李稹負手在前,黛玉略微落後半步,在曲廊複道中徐行,一眾宮娥、內侍遠遠跟著,不敢打擾。


    兩人靜靜走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黛玉先抬起頭來,溫婉問道:“不知皇上有什麽事情?”


    李稹聽了,向她燦然一笑,語意悠閑,卻分明帶著一絲玩笑:“沒什麽事情,隻是很喜歡與林姑娘散步的感覺,想讓林姑娘陪陪朕罷了。”


    他說得這樣直接而了然,黛玉臉上不由一紅,眉目間有著蜿蜒分明的顰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李稹凝睇著她含嬌帶怯的容顏,唇角的笑意,不免加深了幾分,想也不想便道:“林姑娘皺著眉,這副模樣,分明是很討厭朕,實在讓朕心痛。”


    聽了這話,黛玉心中一慌,連忙搖了搖頭,李稹又是笑,繼而道:“在這世上,人的感情,多半都是涇渭分明的,既然林姑娘不討厭朕,那麽,想必是喜歡了。”


    說到這裏,故意抬頭四下一望,籠著手道:“唔,這裏並沒有外人在,那些下人離得也甚遠,林姑娘不如對朕款敘衷腸罷,朕一定好好聽著。”


    話音未落,黛玉心頭的驚慌已經轉為錯愕,又羞怯又氣惱,脫口道:“你也忒離譜了,我怎麽……”


    說到這裏,驟然清醒過來,抬眸看著李稹,目光似嗔似怨,咬著唇道:“世人都是過一天,便長大一天,皇上倒恰恰相反,越來越像小孩了,每次見了民女,不取笑揶揄一番,必定不肯罷休。”


    李稹雖然喜歡看她嬌怯氣惱的神情,但聽了她這番哀怨幽幽的話,便知道她的忍耐力已到極限,頓了一下,便擺手道:“罷了,朕還是適可而止,免得惹惱姑娘。”說著,輕咳了一聲,已經斂了神色,露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


    他臉色變得如此迅速自然,黛玉瞧在眼裏,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倒也忘記生氣了。


    見黛玉臉色漸次好轉,李稹方鬆了一口氣,撇開話題,極盡溫柔地道:“好了,說正經的,其實,朕是想向姑娘道歉,朕讓林姑娘住在朝雲宮,本是為了避免其他人過來,打擾林姑娘,不想才過了一天,元妃便找過來了,還差點打了林姑娘,朕實在欠林姑娘一句對不起。”


    他言語眉宇間皆是歉疚之色,顯然真心誠意,黛玉看在眼裏,連忙搖了搖頭,曼聲答道:“皇上何必自責?民女知道,今天的事情是意外,皇上也不想的。”


    抬頭看了他一眼,複又抿唇一笑,婉然道:“皇上自己也說過,若是無人時,不必說客套話,如今,皇上自己倒客氣起來了,民女反而不知該怎麽回答了。”


    聽了她俏然的回答,李稹稍稍一怔,不覺清朗一笑,點頭道:“這話說的好,的確是朕矯情了。”


    定定睨著黛玉,目光溫柔如綿,想了一下,旋即道:“罷了,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糾結過往,實在沒有什麽用,以林姑娘的性子,必定是喜歡清淨淡泊、與世無爭的日子,這次的事情,是朕疏忽了,朕會吩咐朝雲宮的侍衛,除朕之外,無論今後有什麽人到訪,都不許進來。”


    聽他這般體貼用心,黛玉心頭甚覺溫暖,便嫣然道:“如此,民女也不多說什麽,隻領了皇上的好意罷。”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步進清芷水榭,因此時冰雪已融,水榭內清泉潺潺流動,粼粼波光映著陽光,越發明澈璀璨,岸上株株梅花俏然綻放,紅梅嫣然如醉,白梅晶瑩如雪,映襯著蔓蔓枝葉,甚是美麗,讓人遠遠一望,便忘卻冬季陰寒濕冷,如見爛漫春天一般。


    李稹細細看了兩眼,點頭道:“還是梅花的花期長,整整一個冬天,都能聞到梅香。”


    一麵說,一麵徐徐步到清泉邊,讚歎道:“這個水榭,朕有好久沒過來了,如今一見,倒也頗為別致。”


    “多虧皇上,民女才有福氣住在這裏,”黛玉心底也很喜歡這個地方,言笑晏晏地看著他,婉轉道,“操心了這麽久,皇上想必也累了,不如進去喝杯茶,歇息一下罷。”


    李稹點了點頭,正要開口應允,突又想起一事,因開口道:“且不必忙,有一件事情,關係到林姑娘終生,朕想聽一聽林姑娘的意見,不知林姑娘是否願意聽一聽?”


    聽了他這番沒頭沒腦卻驚天動地的話,黛玉不覺一驚,抬頭看向他,連呼吸也開始屏住,然而皇帝問話,不能回避,隻得呐呐道:“皇上請說,民女洗耳恭聽。”


    李稹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目光凝在黛玉身上,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方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話果然沒說錯,林姑娘往這裏一站,真有些傾國傾城的韻味。”


    黛玉自與他相識以來,雖然時常說笑揶揄,卻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奇異的神色,聯想到剛才他說的話,不禁蹙緊了眉,心急如焚起來。


    李稹卻是一臉悠閑,與她的神色相映成趣,半晌才抬起手來,輕撫身側的梅花,凝聲道:“也罷,朕就直說了吧,佳人如花總堪憐,雖然當初朕應承過,絕不會讓林姑娘受半點傷害,但由元妃這件事情看,隻有朕一句承諾,實在沒有什麽用,何況,這裏景致雖然不錯,但姑娘不能永遠住下來,總要有個長久之計才好。”


    他說到這裏,凝神望著黛玉,已經斂了臉色,肅然道:“思前想後,朕覺得,若是給姑娘一個名分,情況必定會好很多,無論什麽人,都不能也不敢再輕視姑娘,便是姑娘自己,也不至於身無依靠。”


    一語驚天。


    黛玉料不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得身子一顫,情急之下也來不及深思,便結結巴巴地道:“名分?什麽名分?民女不需要名分。”


    見她神色倏然大變,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李稹心中暗笑不已,麵上卻是一本正經的模樣,澹然道:“林姑娘何必推辭?畢竟,將來賈家是要敗的,姑蘇林家也沒有什麽人了,姑娘無處可去,由朕下旨,給姑娘一個名分,對姑娘有百利而無一害,便是林大人泉下有知,必定也會歡喜的。”


    說到這裏,輕輕“唔”了一聲,素來舒展的眉頭遽然一軒,似毅然拿定了主意一般:“仔細一想,朕這個主意,實在好得很,既能讓林姑娘終生有靠,也能對得起林大人,當真是兩全其美。”


    黛玉呆呆怔怔的,目光無神地看著李稹,辨不清他是在玩笑還是說真話,心中的思緒紛至遝來,宛如漲潮的江水一般,紛紛亂亂,無法止歇。


    經曆了那麽多的坎坷變故,她的一顆紅顏心,早已經倦怠下來,淡到了極處,也冷到了極處。


    顰心已如水,再無波瀾起。她進宮來,隻是為了覲見帝王,解決同賈家的恩怨,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個君臨天下的男子,會生出別的心思。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這一刻,黛玉隻覺得心亂如麻,理也理不清,一心隻想拒絕,然而在帝王麵前,有很多話都不能說出口,隻是惶恐地道:“皇上這番心意,民女隻能心領,還請皇上見諒。”


    見她眉眼間有倉惶之色,李稹眸中微有不忍之態,卻很快掩飾了下去,故意歎了一口氣,擰著眉道:“朕如此熱情誠摯,更是一心為林姑娘著想,林姑娘卻要拒絕,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黛玉越發亂了方寸,頭幾乎要低到胸前,半日方穩住自己的聲音,委曲求全地道:“皇上別生氣,民女之所以這樣,是有原因的,民女生性孤清,無法適應宮廷生活,到時候不但皇上為難,便是民女自己也不自在,還不如罷了。”說著,便斂起衣襟,意欲跪下相求。


    李稹見狀,眸色不禁一沉,心底漫生出一絲長歎,然而,到底不舍讓她下跪,忙伸手一攔,語意溫然地道:“有話慢慢說,不必行此大禮。”


    見她依舊一臉惴惴,便舒眉笑了出來,旋即道:“朕隻是感念林家祖上的功勞及林大人為官清正,又憐惜林姑娘孤獨無依,想推恩冊封林姑娘為郡主而已,林姑娘何必屢次相拒?”


    事情如此峰回路轉,黛玉深深一怔,仰起頭來,目光中猶自帶著一絲驚悸,呆呆地道:“當真嗎?”


    “自然是真的,”李稹含笑而立,微風吹拂間,他鬢邊的一綹黑發從碧璽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風姿,“看林姑娘的模樣,似乎有些誤會,怎麽,林姑娘以為朕是什麽意思?”


    黛玉這才知道自己想偏了,又聽得他出聲詢問,不由滿麵暈紅,大是羞赧,低垂著眉眼,說不出話來。


    李稹看穿她的心思,笑容滿麵地道:“剛才林姑娘說什麽不能適宜宮闈生活,聽這話的意思,似乎以為朕想封姑娘為妃,是不是?”說著,便定定凝望著她,一瞬也不瞬。


    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黛玉羞澀得隻想逃開,然而思前想後,卻已經明白,自己是上了他的當了,急切中卻又無計可施,隻能賭氣扭過身子。


    李稹卻不放過她,旋身轉到她麵前,依舊是長身而立,一臉笑意,黛玉著惱,又扭轉身子不望他,不想李稹也鍥而不舍,繼續追著她看。


    如此反複幾次,黛玉心止不住加快了頻率,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兀自低下頭,囁嚅道:“並不是民女故意癡心妄想,是皇上自己說話模棱兩可,民女才誤解的,民女……”話未說完,臉上已經嬌羞如紅雲,跺了跺腳,再也說不下去了。


    李稹俯下身盯著她,唇角的笑意越發歡暢:“林姑娘的模樣,宜嗔宜喜,生氣時更是嬌美堪憐。”


    黛玉低下眉睫,不肯應答,李稹笑了好一會兒,方漸漸斂了神色,語意溫潤:“行了,朕還是說正經的吧,雖然剛才揶揄了一場,但想封林姑娘做郡主的話,卻是朕深思熟慮才決定的,不知林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低了半日頭,眉眼如煙,漾出絲絲感動與感激,然而以她冷寂的性情,自然不肯接受,因淡淡笑道:“民女一介女流,蒙皇上照看,已經感激萬分,實實不敢領受皇上天恩。”說著,便屈膝跪了下去。


    李稹見了,眼中微有責備之色,軒眉道:“你身子本就虛弱,何必總是下跪?還是起來再說罷。”


    聽得他言語平靜無波,卻滿是堅持之意,黛玉默默聽了,也不好再固執己見,便慢慢站了起來。


    李稹這才略略放心,含著清淺笑意,湛然道:“林姑娘不必自慚形穢,朕既然有此決定,姑娘必然是當得起的,何況,剛才已經說過了,以朕與林姑娘的關係,不必說場麵上的話,林姑娘忘了嗎?”


    他的語氣溫暖而真摯,叫人如沐春風,黛玉細細聽了,卻仍舊推辭道:“民女性情甚是孤僻,這是皇上深知的,這樣的性格,怎麽能當郡主?”


    李稹帶笑搖頭,聲音溫和:“這更不是理由了,朕封你當郡主,隻是不願再讓人輕視你,豈會拿那些規矩來約束你?”


    言語殷切,勸之再三,然而黛玉仍舊婉轉相拒,執意不應。


    李稹心中焦急,默默想了一會兒,眉頭一皺,驀然計上心來,便動唇一歎,聲音中便有了悵然傷感之意:“自從知道姑娘的出身來曆之後,朕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林大人,如今難得有機會補償,林姑娘竟不肯給朕這個機會,難不成,林姑娘非要讓朕坐立難安,食不下咽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黛玉便覺得心中不忍,便欠了欠身,應道:“既然如此,民女多謝皇上恩典。”


    聽得她終於開口應承,李稹目光猛地一亮,臉上浮現出濃烈的欣喜之色,撫掌笑道:“朕就知道,林姑娘性子雖然清冷,心卻是最軟的,隻要說幾句好話,姑娘必定不會推拒的。”


    黛玉這才知道他又是故意為之,看他一眼,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嗔怨之色,又想起剛才之事,心中越發覺得憤懣難平,歎了一口氣,低低道:“皇上總是捉弄民女。”


    李稹嘴角上揚,笑影更深,聲音卻極盡體貼極盡溫柔:“朕這麽做,雖然是想欣賞姑娘的萬千儀態,卻也是為姑娘著想,姑娘性子太過冷清,以前又生活在那麽個壓抑的地方,實在太過苦澀,如今說說笑笑,喜怒嗔怨都嚐遍,豈不是好?”


    黛玉撇一撇嘴,心中仍舊不滿,卻說不出話來,李稹笑了幾聲,隨即微闔眼睛,動唇歎了一下,旋即道:“今天勞累了很久,能來這裏同姑娘說笑幾句,欣賞一下優美景致,朕心裏實在高興。”


    他突然轉換話題,然而一言一語之間,卻凝著深深的倦怠疲乏,黛玉隻覺得心中一跳,湧起一抹奇異的感覺,竟不忍開口打破這份寧靜,隻是立在他身側,默默相陪,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清泉汩汩流動,寒風徐徐吹拂,時間卻仿佛停住腳步,漾出一抹脈脈溫情,縈繞在兩人之間,久久不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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