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黛玉已經在朝雲宮住了十多天,許是因為李稹囑咐過,後宮那些妃嬪不敢過來惹事,朝雲宮的宮娥、內侍又都安分守己,合宮並無任何事端波及,實在是一個極幽靜的處所。


    黛玉每天起來,梳洗罷,便同水湄聚在一起,閑步寒暄,繡花吟詩,消遣時光,感情日益深厚,李稹那邊,有了空閑,也會過來走動,或帶幾樣精致點心,或攜幾本典藏古書,送與黛玉,彼此談笑自若,並沒有因為李稹的身份而有所疏離。


    而雪雁那邊,因有李稹所贈的“瓊玉複顏膏”,麵頰、頸項上的傷痕,果然一日日地淡了下來,到了後來,終於消失無蹤,恢複成之前的容貌,仍舊嬌俏清美,有一種小家碧玉特有的風韻,看不出半點痕跡。


    黛玉與她感情甚篤,見她複原如初,嬌俏如昔,心中自是欣喜異常,特意命人備了酒席慶賀,隻覺得圓了一樁心願,除了偶爾念及賈家之事懸而未決之外,倒也過得頗為清閑。


    日子平靜如水,因水湄離北府多日,北靜王太妃甚是想念,便命人進宮來說,水湄雖然舍不得黛玉,無奈親情攸關,隻得告辭一聲,又去辭了太後,回府侍奉太妃。


    自她去後,黛玉無人說話對弈,不免有些無趣,因覺得宮中的亭台樓閣構造精巧,錯落有致,心中甚是喜愛,又因冬去春漸來,萬物複蘇,景致倒也頗值得欣賞,每日起來,除了在水榭吟詩品茶、撫琴刺繡之外,時常會攜了身邊的侍婢,四處走走停停,欣賞散心,幾乎養成了習慣,宮闈中人得了李稹的旨意,不敢過來打擾,並沒有什麽是非。


    這天起來,已是正月十一,用罷早膳,黛玉本想外出,卻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便隻得罷了,與雪雁、緋煙一同,用紫檀木架繃了月白真絲輕綃,合繡一幅雙麵繡。


    碧紗窗下,有佳人盈盈而坐,穿一襲粉藍輕彩宮裝,合體婀娜,眉目溫默,素手纖纖如蘭,穿針引線,別有一番柔雅清美,如同江南寧靜致遠的水鄉美景。


    李稹負著手,步進暖閣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容華如畫,動人如斯,李稹隻覺得心神迷醉,油然生出初戀少年才會有的熱切情懷,慢慢平複心情,方噙了一縷溫文如玉的笑紋,定定凝睇著黛玉的嬌顏,出聲道:“曹植有詩雲: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用來形容林姑娘,再合適不過。”


    黛玉聽到說話聲,便回頭而望,見李稹身著明黃色朝服,正向自己走來,棱角分明的臉頰映著明朗的陽光,風神俊朗,顯然是剛剛忙完朝務,便步到這裏探望。


    從容擱下針線,黛玉斂衣起身,嫋嫋行儀如儀,方含了一抹淡笑,啟唇道:“皇上說的這兩句話,是曹植用來形容洛神的,人家是仙子,我可不敢當。”


    李稹望著她,目光中似有迷離之色閃現,湛然道:“在朕眼中,林姑娘的風姿,縱然及不上仙子,也差不了多少。”


    黛玉聽了這話,雖然不知他為何會說出這樣的溢美之詞,靨上卻不由自主漾起一抹珊瑚般的嬌紅,頓了一下,方壓抑住心情,別過臉看向雪雁、緋煙,蹙眉嗔道:“你們怎麽呆了?皇上來了半日,怎麽還不上茶?”


    緋煙聽了,自然知道她是因為不好意思,才故意轉換話題,心中不免有些不樂意,撇一撇嘴,方拉著雪雁,轉身出去了。


    李稹雖然知道她們主仆情深,但看了這種景象,依舊覺得有趣,不禁“哧”地一笑,向黛玉道:“連丫頭都敢對姑娘使臉子,看來,林姑娘的脾氣,實在好得異乎尋常。”


    聞言黛玉微微錯愕,候明白過來,卻並不辯解,反而唉聲歎氣道:“皇上這話說得是,就因為明蕙性子軟,不願得罪人,所以,但凡有些頭臉的,都不將我看在眼裏,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不值一提。”


    她的語氣雲淡風輕,仿佛真的不在意一般,李稹聽了,卻是心中一震,俊臉如被清霜籠罩,皺著眉道:“是誰如此囂張,竟敢欺負姑娘?姑娘不必忌諱,隻管告訴朕,朕自會處理,為姑娘主持公道。”


    黛玉靜靜聽了,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默了半晌,方看著心急如焚的李稹,歎息道:“皇上一片好意,明蕙心中感激不盡,隻是皇上是日理萬機之人,些須小事,哪裏敢讓皇上操心?少不得明蕙自己吃些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話雖如此,卻以手帕掩麵,做傷心狀。


    李稹不虞有它,隻當當真有人欺負黛玉,讓黛玉受委屈,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惱怒,一掌拍在案幾上,起身道:“這是什麽話?事關姑娘,豈可草草了之?很早之前朕便說過,雖然禮儀不可廢,但對著朕,姑娘盡可有什麽說什麽,暢所欲言,何必說場麵上的話?”


    見他拍案而起,力道甚重,黛玉心中一驚,呆呆看著他的手,因擔心他會受傷,目光便有些怔忡。


    李稹不明其意,隻當她仍舊不願坦誠,眸光如風,帶著幾許憐惜,雋著幾許溫暖,輕輕拂落在她身上,繼而溫然道:“罷了,別的且不說了,不管欺負姑娘那人身份如何,隻要姑娘說出來,朕必定嚴懲不貸。”


    黛玉回過神來,眸中浮現出一絲靈黠,卻也隻是一閃而過,語意中帶著惆悵歎息之意:“皇上如此誠摯,明蕙自是不能再隱瞞,隻是,讓明蕙有苦說不出之人,身份高貴得很,隻怕……”說到這裏,聲音漸次低弱下來,漸不可聞。


    李稹將手擱在案幾上,微牽唇角,聲音中帶著斷然的意味:“這便是林姑娘過慮了,別說是得臉的宮女,就算是妃嬪又如何?以朕的身份,難道壓不住嗎?”


    黛玉低下眼簾,聲含歎息:“既然如此,明蕙就有什麽說什麽了,其實自住進水榭,有素琴姑姑照看,有丫鬟宮娥相伴,倒也頗為自在,隻是有一個人,時常在明蕙麵前說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捉弄明蕙,讓明蕙氣不得惱不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當真比與人爭鋒相對還要難受好幾倍。”


    說著,便抬頭看向李稹,婉然道:“皇上君臨天下,明察秋毫,自然聽得出明蕙言語中所指之人到底是誰,不知皇上心裏,打算如何處置?”


    李稹關心情切,不疑有他,用心聽了黛玉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順口道:“朕想不出這人是誰,姑娘還是直說了罷。”


    黛玉聽了,水波盈盈的眼眸三分怨懟七分嬌嗔,唇角卻流溢出一絲抑製不住的笑紋,聲音嬌俏清美:“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咯。”


    李稹那邊,起先還有些怔忡,直到見了黛玉的神色,方才恍然明白過來,“唔”了一聲,哭笑不得地道:“姑娘拉扯了這麽多,原來是拐著彎子責怪朕,姑娘的口才膽識,越發進益了,連朕也有些招架不住。”


    這時雪雁已經泡好茶走進來,聽了兩人的對話,雖然知道李稹待黛玉與眾不同,卻也不禁嚇了一跳,連托盤也忘記放,隻管緊張地望向黛玉,看她如何應對。


    卻見黛玉眉眼如波,漾射出一絲得意之色,嫣然道:“古人說得好,禮尚往來,皇上總是揶揄明蕙,明蕙若是不回報一二,不免說不過去。”


    李稹不語,向來溫潤的眸光卻一點一點沉寂下來,幾乎化作不見底的深潭,定定瞧著黛玉,許久不語。


    見他神色有些異樣,黛玉心中吃驚,卻並不覺得害怕,隻依舊含著笑意,聲音靜婉而柔和:“看皇上的模樣,似乎是生氣了,既是這樣,皇上不如打明蕙幾下,消消氣罷。”


    抬手將鬢邊的落發別到耳後,頓了一下,卻又道:“不過,世人常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以武力降人,是莽夫才會做的事情,以皇上的身份人品,自然是不屑為之的,不如還是罵幾聲,將心中的怒氣發泄出來,也就是了。”


    李稹唇角微不可見地上揚,眼前這個**善言的女子,在自己麵前,彼此雖然有身份上的隔閡,卻一直寸步不讓,從容不迫,從她芳唇吐出來的話語,皆有理有據,有時讓他哭笑不得,幾乎要憋出悶傷來,有時又讓人忍俊不禁,大笑不已。


    隻是,自己與她相對之時,素來都是占上風的,沒想到到了如今,卻被她的話弄得神魂俱失,心神難寧,真是失策。


    心中微有些失落,卻不會生氣,隻是,看著她嬌豔欲滴、訴說不休的丹唇,讓他心神蕩漾,生出想要一親芳澤的荒唐想法,所有的思緒,都隻凝成了一個念頭,如此美麗而善言的女子,吻起來必定會甜到心裏罷?


    正浮想聯翩之際,聽得黛玉話語一轉,繼續道:“唔,剛才明蕙說的話也不合理,皇上是萬乘之君,是天下人的道德典範,豈會言語失儀,責罰我這個弱女子?”


    素手如玉,抬手自雪雁所端的托盤中取過茶盞,親自斟了一杯,遞到李稹麵前,複又如常微笑,粲然道:“打也不行,罵也不行,皇上還是喝了這杯道歉茶,原諒明蕙罷。”


    李稹軒一軒眉,歎息道:“話都讓你說盡了,朕隻落了個哭笑不得,不過,朕有一事不解,林姑娘如此能言善辯,讓人辯解無門,偏偏還自稱弱女子,道理何在?”


    看著嬌美俏麗、美目盈盈的黛玉,用手彈了彈衣服,佯怒道:“倘若當真相信了林姑娘的話,朕實在不知道,真正的惡婦到底是什麽模樣了。”


    黛玉自知他並不是真的生氣,隻是在揶揄自己,淡笑不語,雪雁卻露出驚懼膽怯的神色,連忙將托盤放在案幾上,開口辯解道:“本來皇上與姑娘交談,奴婢沒有資格說話,隻是奴婢有幾句話,不吐不快,皇上想必誤會了,我們姑娘性情素來是最好的,當初在賈府時,即便受盡下人的冷言冷語,也盡力隱忍下來,何嚐在其他人麵前說過一句不滿的話?如今對著皇上,雖然嘴利了些,卻也隻是因皇上態度平和,才言語無忌,心中絕無半點惡意,還請皇上明察。”說著,便俯下身子,鄭重拜了下去。


    李稹料不到她會如此,目中不由浮現出一點歉疚,揚手道:“罷了,不必行大禮了,你們姑娘的性子,朕還是知道的,無論如何,朕都不會與她生氣的。”


    雪雁聽了,這才放下心來,連忙謝恩起身,李稹轉首望向黛玉,抿了一口清茶,歎息道:“你這丫鬟倒是殷勤小心,恭敬有加,倘若林姑娘也能如此,朕必定可以多活幾年。”


    黛玉撇一撇嘴,凝眉道:“明明是皇上自己讓明蕙談笑不忌,如今又來責怪,才真正讓明蕙覺得難受,哭笑不得。”


    說著,便看了李稹一眼,眸中帶著輕嗔薄怒之意,複又道:“其實明蕙這麽做,也是為皇上著想,皇上身為帝王,得有泰山崩於前的氣度和胸襟,即便心中覺得不滿,也不能表露出來,念著這一點,便想讓皇上多多曆練,明蕙一片真心,皇上卻不領情,真是委屈死了。”


    見她眉心蹙起,糾結著讓人心疼的褶痕,李稹哪裏招架得住,連忙道:“得了,林姑娘說話,總是滴水不漏,沒有理也要講出三分理來,朕甘拜下風。”


    眯起眼睛,敏銳地發現黛玉言語中有歧義,唇角便舒展出明朗的笑意,意味深長地道:“剛才林姑娘說自己一片真心,唔,是姑娘對朕的真心麽?隻是不知,到底是什麽樣的真心?”


    這樣的詢問,似乎帶了一點試探,更凝著叫人難堪的戲謔調侃,黛玉心中又是氣又是羞,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卻說不出話來。


    李稹成功扳回一局,自是暢然大笑,眉飛色舞,得意非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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