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迎春一臉錯愕,怔忡不語,孫紹祖亦默了許久,方略微垂首,低低道:“以前,孫家薄待夫人,的確是我的錯,但是,你的娘家也有責任。”


    說到這裏,看了她一眼,臉上有片刻的遲疑,最後還是道:“你父親用了我五千兩銀子,遲遲不還,催得急了,便說要用女兒來抵債,結果送來的,卻是一個木訥懦弱的小姐。遇上這種事情,無論換了誰,都不會有好臉色的。”


    迎春眉心一挑,冷笑道:“老爺說這些話,想怎麽樣呢?莫非是想表明,當初老爺罵我打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對不對?”


    孫紹祖連忙搖頭,定定凝睇著她,語氣依舊親切平和,透著幾許淡淡的溫意:“夫人別誤會,我重提舊事,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告訴夫人,過去之事,並非我一人之錯,而如今,我真心希望,夫人能夠同意我的提議,繼續留在孫家。”


    說到這裏,歎息一聲,臉上有些不自然,卻依舊道:“我知道,昔日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夫人心灰意冷,隻是,常言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與夫人,到底是結發夫妻,難道,到了如今,夫人竟不肯給我一個機會嗎?”


    迎春動一動唇,卻是無言。


    以前,這個男子在自己麵前,是何等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到了如今,他的一言一語,卻這般小心翼翼,變化之大,簡直不啻天地之別。


    前後對比,自然也看得出,他言語神態裏,還是帶了幾分真心與真情的。


    這樣的情景,若說沒有半點觸動,那是絕不可能的。


    可是,要她答允下來,她也做不到。


    畢竟,在孫家,她曾受過那麽多的苦楚,流過那麽多的淚水,身上心頭的傷痕,如何能夠輕易愈合?那般痛苦不堪的記憶,如何能一筆勾銷?


    她與他,他們之間,隔閡太多,疏離太多,傷害太多,哪怕,曾經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心也從不曾在一起。


    一路走來,都是錯的,又豈能回到對的起點,重新開始?


    許久之後,迎春勉強定下心神,斟酌著道:“自嫁入孫家,我從未見老爺態度和善至此,如今,我心裏麵很感動,也很感激,卻並沒有失去理智。”


    抬頭看著孫紹祖,聲音中帶著一絲艱澀,卻決絕如斯:“所以,倘若能由我自己選擇的話,我覺得,我與老爺,還是分開的好,如此,今後,大家都能開始新的生活,不必相看兩厭。”


    見自己這般溫言細語,迎春依舊出言拒絕,孫紹祖不由十分氣惱,踏步如飛,行到迎春身邊,牽住她的衣袖,皺眉道:“我已經說過了,你的性情,已經截然不同,我也願意有所改變,善待你這個人,為什麽你依舊不肯答允?難道,我曾經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大事,使得你心裏,對我沒有半點信任之意嗎?”


    迎春後退一步,避開一臉忿忿的孫紹祖,抬手挽一挽鬢邊落發,語意輕微卻鄭重:“老爺且別生氣,我心裏麵,也很想相信老爺,隻是,不是有一句俗話,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麽,我擔心,不久的將來,老爺故態重萌,到那時候,我必定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聽了她這番話,孫紹祖籲出一口氣,竭力定下心神,看著她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就不必再有什麽忌諱了,我想問夫人一聲,你覺得,今後的你,是否還會像剛嫁過來那般寡言少語,軟弱怕事?”


    迎春不解他為何會有此一問,想了一想,才含了一縷淡淡的笑意,答道:“自然不會,我已經堅強起來,又豈會走回頭路呢?”


    “這就是了,”孫紹祖伸出手,理了理衣襟,徐徐道:“人的性情,的確很難輕易改變,但是,你已經走出這一步了,還信誓旦旦,自己不會再回頭,為何我不能如此呢?”


    唇角微揚,聲音亦溫和下來:“我索性多說一句,既然夫人提到俗話,那麽,你一定知道,還有一句俗話,說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吧?既是這樣,你何不想開一些,相信我一次呢?”


    聞言迎春不由一怔,杏眼微闔,長長的睫毛如羽翼般輕輕閃動,卻有些無言以對。


    見她陷入沉默中,孫紹祖心中歡喜,唇邊含笑,隨即又道:“當下堂婦,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就算夫人自己不介意,夫人的娘家,也絕不會罷休,到那時候,即便夫人能出我們孫家,也過不了賈家那關,前路堪憂。”


    “而人生在世,雖然有很多道路可供選擇,但倘若一念之差,選錯了道路,往往無可挽回,後悔莫及。”


    “我是真心希望,夫人能夠考慮一下,安心留在這裏,如此一來,夫人自己,能擁有一份安定,便是我,也不會因為錯過夫人,而心有遺憾。”


    聽了這番話,迎春心情一陣激蕩,不過一瞬間,便有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滾滾湧上心頭,紛亂如麻,一時之間,竟是連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她這般默默出神,並不出聲,孫紹祖亦不再說話,隻露出一抹淡笑,立於原地,靜靜等候。


    良久的靜寂之後,孫紹祖唇邊笑意微斂,歎道:“瞧夫人的模樣,心裏必定還是有些顧慮,有些不情願,既是這樣,我索性再退一步好了。”


    迎春一怔,臉上頗有錯愕之色,微微咬唇道:“老爺何出此言?”


    孫紹祖注視著她,目光中透著幾縷不易察覺的繾綣,言語平和:“那天在正堂,夫人展示的那幅‘青竹圖’,的確名貴異常,這畫既是好姐妹所贈,想必是她極珍愛的東西,想來,你也不願讓她失去此物吧?”


    “如今,我答應夫人,隻要夫人願意留下,那五千兩銀子,就此勾銷,今後也絕不會再提。”


    “如此一來,夫人自己能有安身之所,那幅畫,也可以省下了。”


    “同時,我也願意應允夫人,我已經答應要作出改變,善待夫人,倘若今後我的所作所為,讓夫人覺得不舒服的話,我願意,立刻讓夫人離開。”


    聽了這番話,迎春靜默許久,抬起眼眸,就見孫紹祖容色平和了許多,眸色溫暖,流露出幾許對前塵往事的深深歉疚,亦有幾許期盼,殷切而真誠。


    看到這裏,心裏便突然一軟,也隱約覺得,其實,這男子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畢竟,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男子可以輕易休妻,但是,倘若女子被人休棄,便會受世人白眼,再難有出頭之日。


    何況,這個男子也並非大惡之人,當日他那般對待自己,雖然不合乎情理,但是,也並非毫無緣故。


    如他所言,賈家的行徑,實在讓人生惱,而之前的自己,也的確太過懦弱了一些。


    撇開前事不提,歎一聲,雖然尚是韶華之齡,卻幾經周折,少女情懷,早已經消失殆盡,對於賈家,也早沒有了期待。


    對今後的人生,她全心所盼的,不過是,尋一處幽靜之地,安然度過下半生,如此而已。


    而權衡之下,留下,並不見得是壞事。


    畢竟,如此一來,自己不但能保住黛玉的畫,也能夠,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而如他之言,既然自己能夠徹底改變,為什麽,他不能夠呢?


    也許,這一次,隻要自己願意相信,便真的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吧?


    何況,今天自己能夠說出離開的話,那麽,到了將來,難道竟不能這般決絕嗎?


    退一步說,這件事情的主動權,其實盡皆掌握在這個男子手上,並非自己能夠左右的。


    他已這般誠誠懇懇,甚至有些低聲下氣,倘若自己還一味拒絕,未免有不識抬舉之嫌。


    到那時,他氣惱失望之下,會做出什麽事情,實在難以預料。既是這樣,還不如先答允了,應付過去,給自己一個希望,也給他一個機會。


    到那時候,他能夠善待自己,自然是皆大歡喜;倘若不能,自己放下一切,絕然轉身就是。心中這樣想,迎春便看著孫紹祖,一字一字地道:“老爺是堂堂男子,想來絕不會誆騙我這麽個小女子,我願以半年為期,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乍然聽了這句話,孫紹祖不由一驚,揚眉道:“夫人此言何意?”


    迎春淡抿丹唇,容色清倩,意態悠然,卻也隱約含著一抹期盼:“也許,將來有一日,我會後悔自己今日的決定,但是,此時此刻,看著脫胎換骨、真心誠意的老爺,我真的,想要試一試,想要在孫家再留半年,看一看老爺是否真的願意善待我。”


    聽她終於願意答允留下,孫紹祖不由又驚又喜,拱手道:“多謝夫人不念舊惡,願意答允我的提議。”


    唇角揚起,浮現出一抹夢想成真的滿足笑紋,語意歡暢,卻帶著鄭重之意:“我必定不會讓夫人再受半點苦楚,也絕不會,讓夫人後悔今日的決定。”


    迎春唇角微舒,笑意淺淡如秋日裏的薄薄雲霧,帶著雲淡風輕的恬然,泠聲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如是,一切皆已塵埃落定。


    迎春又沉吟須臾,便抬頭看了孫紹祖一眼,話語一轉,以商量的口吻道:“此間事情已定,我想回賈家一趟,雖然那裏並沒有多少人在乎我,卻有一位姊妹,以真心待我,我想將此事轉告給她知曉,以免她太過牽掛,不知老爺是否答允?”


    孫紹祖立刻點頭,應道:“這本是小事,夫人自己決定即可,何必問我?”


    迎春聽了,便微斂衣裙,溫婉福了一福,笑著道:“如此,便多謝老爺了。”


    孫紹祖抬手虛扶,眉梢眼角,隱約有笑意閃現,不複昔日的冷淡無情。


    其時,兩人臨窗而立,窗外陽光正好,灑落在他們身上,燦爛如斯。


    侍立一旁的繡桔見狀,自是溫婉淺笑,心情歡暢,因思:經曆了一番波折,這兩個人,都已是仿若重生一般。


    想來,今後的日子,隻要他們能善待彼此,必定能夠滋生出一種別樣的幸福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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