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商口中的“傻子窩”,無非就是揚州貨棧的標誌性建築金錦樓。


    金錦樓高達六丈,共有五層,乃揚州第一高樓。整棟樓金碧輝煌,氣勢恢宏,讓人一看,就知道此樓的主人乃絕無僅有的豪富。


    金錦樓二樓有一個大廳,大廳有六丈見方,足以容納四五百人。放眼望去,如此龐大的大廳,中間隻有四根柱子支撐,不免讓人拍案叫絕。這四根柱子可不簡單,粗達三四尺,用上等的楠木製成。柱子上,雕刻著各色各樣的龍鳳,還掛著四盞油燈。油燈燃燒著棉油,不僅沒有絲毫異味,還散發著一陣陣的香味,燈油裏明顯加入了香料。


    大廳正麵的牆上,掛著一塊丈餘寬的黑板,黑板上用白炭筆寫滿了地名與數字:蘇州,一兩六錢;常州,一兩五錢……


    這些黑板記錄著各地糧價。


    林純鴻、鄭天成站在黑板前,正在看糧價。


    隻見鄭天成頗顯憤怒,正在指天畫地地痛罵糧商:


    “軍門,徽商、江南豪商控製著糧食的終端市場,這點對邦泰來說可謂致命!李仲聯、劉三水明知邦泰糧食多達千萬石、資金也雄厚無比,卻能鼓起勇氣孤注一擲,無非就是欺負邦泰沒有終端市場而已!”


    林純鴻點頭示意鄭天成繼續說。


    鄭天成受到了鼓舞,嘴裏幾乎冒出了吐沫星子:“這些商人不僅控製著糧食的終端市場,還幾乎把持著所有其他大宗商品的終端市場,這也是邦泰遲遲在江南打不開局麵的重要原因!”


    林純鴻哼了一聲,冷笑道:“終端市場倒也罷了。隻要咱們費點心思,遲早也會建立。關鍵是,這幫商人無所不用其極,這些年來,邦泰在江南各地做了不少嚐試,都遇到了市場以外的問題,不得不終止。唯有揚州貨棧,以供應軍需為名,方才保存至今!”


    “說不得了,這次一定要這幫商人付出血的代價!”


    林純鴻的話猶如吹響了戰鬥號角一般,讓鄭天成血氣上湧,猶如一個準備衝鋒的勇士一般,雙手緊握,叫嚷道:“軍門,這就開始吧,這些年,我都快憋出病了!”


    林純鴻鄭重地點了點頭,下令道:“二十萬石,一石也不能少!全部運到揚州,公開出售!九錢銀子一石!”


    “每個縣,聽清楚了,每個縣至少扔下千份報紙,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但務必讓百姓知道我們公開以九錢銀子一石的價格出售糧食!”


    糧食大戰,終於到了圖窮匕見的階段,緊接著,應該是刺刀見紅!


    糧價陡然上漲,引起了瘋狂的搶購潮,各地的百姓猶如瘋了一般,沒日沒夜地在糧店門口排隊,心驚膽顫地盯著不斷向上跳動的糧價。


    丹陽縣城內,劉記糧店門口,排隊的百姓幾乎長達裏許。糧店的夥計興高采烈的搬運糧食,為百姓稱量糧食。更有一個夥計站在店門口,雙手合成喇叭狀,大吼道:“每人限購三鬥,一鬥糧食一錢七厘!”


    夥計的喊聲剛落下,百姓們立時騷動起來,叱問道:“昨天不是一錢五厘麽?怎麽今天就一錢七厘了?”


    夥計輕蔑地看了看排隊的百姓,大吼道:“嫌貴可以不買啊……沒人求你買!”


    百姓們大怒,紛紛破口大罵。一人更是大呼道:“揍他娘的,狗日的……”


    群情激奮,百姓們紛紛擼袖子就要上前,隊伍一下子混亂不堪。夥計一見,連忙跳到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大呼道:“敢打人?沒王法了?劉老板可是縣尊大人的座上客,你們活得不耐煩了?”


    夥計的威脅讓百姓們稍微愣了愣,其中一人似乎是個愣頭青,狂吼道:“鄉親們,都快餓死了,哪能管這麽多?”


    吼完,愣頭青從地上撿起半塊青磚,揚起胳膊就奮力往糧店的價格牌上扔去。


    隻聽見啪的一聲響,價格牌被打翻在地。


    “好……好……”周圍響起一片喝彩聲,聲勢頗為壯大。


    百姓們終於出了一口心中的惡氣,再加上有人衝鋒在前,一個個變得勢若猛虎,不管不顧地向夥計逼去。


    “管他娘的,揍他,還讓人活不活……”


    “揍!什麽狗屁劉老板,就一奸商,揍了白揍!”


    ……


    混亂的局勢一觸即發,劉老板早已經被驚動,躲在門板背後,透過縫隙,心驚膽戰地瞅著外麵,隨時做好了從後門逃跑的準備。


    報官的夥計早已被派出。雖然劉老板前天得到了行會的暗示,有什麽事情盡管報官,捕快和衙役會在第一時間趕到,但劉老板說什麽也不敢相信這幫官老爺會反應這麽迅速。


    形勢在繼續惡化,百姓們紛紛彎腰,撿起地上的硬物,對準囂張的夥計和店門猛砸。夥計見勢不妙,猶如兔子一般躍進了店內。


    百姓們正準備一擁而上時,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陣暴喝聲:


    “住手!”


    正是衙役、捕快趕到了!


    隻見這幫衙役和捕快高舉著水火棍,一邊呐喊一邊氣勢洶洶地往糧店猛衝,腰間懸掛的樸刀也一晃一晃的,顯得特別嚇人。


    “縣尊大人有令,誰敢鬧事,先打一百杖再說……”


    衙役、捕快肆意揮舞著水火棍,衝進了人群,見人打人,見狗打狗,氣焰非常囂張。


    慘呼聲、叫罵聲立時響起,人群亂成了一團。


    “都給我規規矩矩地排隊,誰要是敢鬧事,小心吃棍子……”


    百姓們被水火棍的氣勢所攝,紛紛閃避。


    混亂的局勢得到了遏製,百姓們敢怒不敢言,滿腔的怒火無法發泄,用仇恨地眼光盯著衙役和捕快。


    見到衙役和捕快趕到,劉老板終於鬆了口氣,慌忙從門板後現出身來,正準備向捕頭道謝,忽然從人群中冒出一個閑漢,手中抱著大堆的報紙,大喊道:“看報嘍,看報嘍……今日的報紙免費……免費嘍……”


    百姓們心裏正憋得厲害,聽到此閑漢大喊後,紛紛怒罵道:“哪裏來的混賬東西,滾開,老子都揭不開鍋了,哪有心情看報紙?”


    “滾!娘的,拿老子們做消遣麽?-”


    ……


    衙役們本來緊張萬分,看見這個不合時宜的閑漢後,似乎找到了樂子,紛紛調笑道:“兄台,跑錯地方啦,去茶館比較好……在這裏小心被揍!”


    正耍嘴皮子耍得高興,結果閑漢冒出一句話,讓他們目瞪口呆:“免費報紙嘍……頭版頭條,揚州貨棧公開售糧,九錢一石……”


    “九錢一石啊,貨棧就在河對岸,雇一隻船,想買多少就買多少……”


    百姓們一聽,顧不得水火棍就在頭頂,立即將閑漢圍在中央,狂喊道:“快!拿來看看,有沒有識字的啊,讀讀,快讀讀……”


    衙役們頓時傻了眼,紛紛看向捕頭。


    捕頭神色嚴峻,略微思索後,大喝道:“抓住這個狂徒!妖言惑眾!”


    一聲令下,衙役們一撲而上,將閑漢按倒在地。閑漢將手頭的報紙往天上一拋,引起大批的百姓瘋搶。


    捕頭看著陷入癲狂的百姓,麵若冰霜,這下,縣尊大人的一頓痛罵少不了了。


    捕頭怒火中燒,冷眼盯著閑漢,大喝道:“大膽狂徒,居然妖言惑眾!帶走!”


    閑漢被執後,兀自大喊道:“送報也犯法啊……天理何在啊……”


    ……


    衙役和捕快到得快,撤得也快。百姓們互相呼朋喚友,似乎完全將眼前的糧店當做了無物。


    “三癩子,你有船,明日捎上我啊……”一群百姓立即圍攏在三癩子身邊,不無討好地說道。


    “三癩子,我看,不如你幫大夥一並捎回來得了!不就過條江麽,一天時間足夠了……”


    “快來啊,想到瓜洲購糧的,來三癩子這裏報名啊,交上銀子,保證明天有低價糧……”


    不多時,等待購糧的百姓散得一幹二淨,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劉老板和夥計。


    與此同時,同樣的場景在江南各地上演,糧店門口一下子門前冷落車馬稀,變得無人問津,百姓們不是準備親自前往瓜洲就是請親朋好友幫忙帶糧,紛紛向瓜洲匯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李仲聯、劉三水明顯沒有意識到,他們之所以能夠操控江南的糧價,除了牢牢掌控終端市場外,“信息不對稱”也是必要因素!


    現在林純鴻手中不僅有糧,還借助影響力日益龐大的報紙,消除了“信息不對稱”,一下子掐住了江南糧商的命門。


    人生大起大落,實在是太刺激了。


    李仲聯、劉三水都已經開始準備數銀子了,沒想到,一日之間,風雲突變,堆積如山的糧食被老百姓棄若敝屣,根本無人問津。此場風暴起源於瓜洲,一日內,迅速在各府各縣總爆發,一下子將他們推向了絕境。


    在現代,資訊如此發達,精明的商家依然能夠利用“信息不對稱”賺取高額利潤,更別談十七世紀時的明朝。這個時代,消息閉塞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京師的一條狗咬了人,傳到江南後,往往會變成人咬了狗。


    報紙!一切都是報紙惹的禍!


    雖然這個時代的百姓識字率不超過兩成,雖然廣大的農村依然沒有聽說過報紙,但架不住一傳十,十傳百,瓜洲有低價糧出售的消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飛速向各地蔓延。


    尤其像糧食這類事關身家性命的必需品,老百姓無不投入了十二分的精力打聽消息。即使這些百姓有點將信將疑,也忍不住派人至瓜洲一探究竟。


    至於糧店,老百姓恨之入骨,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甚至在路過時,還要吐出一口唾沫,大罵道:“奸商!”


    作為商人,李仲聯、劉三水不可謂不精明,但是,他們從未經曆過發達的資訊時代的考驗,理所當然地忽視了報紙的巨大作用。這個忽視的代價可謂慘重,讓所有的糧商如喪考妣,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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