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家鄉在新安縣南丫島人,那地方後世叫香港,不過在這會隻是一個窮苦偏僻的漁村。劉香十五歲就到葡萄牙人的澳門碼頭幹活,後來跟了李旦跑了十幾年海。如今他手底下有三條大船,百把個兄弟。雖說也在海上幹過幾次沒本錢的買賣,但絕大多數時間,劉香的主業還是走私貿易。崇禎元年的劉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除了和弗朗機人、紅毛人都保持有良好關係這點外,他和大明朝無數的走私海商沒什麽不同。就是有人到廣州府衙門裏擊鼓申述,舉報他劉香在城裏,怕也未必能驚動官老爺,為了這樣的小海賊搜索全城。倒是同為李旦義子的鄭芝龍,繼承了李旦的大把資財,兩年來多次襲擊漳浦,金門、靖海、銅山,占領廈門,擊敗福建總兵官俞谘皋,縱橫東南海上,聲勢一時無雙。


    李旦的另一個義子李魁奇,狠辣善戰聲望頗高,打聽到鄭芝龍要被朝廷招安的消息,立即擺明了道道和鄭芝龍幹上了,今天派人來找劉香入夥。諸人知道鄭芝龍要投靠朝廷,哪個不怒?要知道,穿上朝廷的衣服就要辦剿盜的事情,那以後就是要拿兄弟開刀!幾個領頭的不是沒想過跟著鄭芝龍混,但姓鄭的隻重用自己同鄉親戚,竭盡心思在各個船隊的關鍵部位安插心腹,讓一幫兄弟心寒,都明白跟著他遲早要被他吞掉。思前想後,劉香也隻有和鄭芝龍對抗這一條路了,料想李魁奇、楊六、楊七和鍾斌若能兄弟一心,和鄭芝龍對上也未必會吃虧。可問題也在這裏,這幾個人都帶著一大幫手下,做慣了土皇帝,哪個服哪個?什麽時候兄弟一心過?劉香隱隱覺得這次聯盟對抗鄭芝龍凶多吉少,心中不安,被龐寧一嚇一激,隻覺得此人似乎完全清楚他心中所想,非同尋常,問道,


    “什麽寶貝?”


    龐寧被利刃頂在腰上,知道這會不是磨蹭時候,拿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低聲說,“厲害的船用火炮!”


    劉香聞言一愣,料想不到龐寧手上竟有艦炮。劉香是知道過紅毛人的火炮威力的,在華人商幫裏流傳著夷人火炮的傳說。據說有幾個不知底細的福建海商,在東海試圖聯合搶下兩艘西班牙運白銀的帆船,結果還沒摸到西班牙人的船,六條沙船就被擊沉了一條。福建海商想逃,西班牙人尾追重創兩條,剩餘三條向其他方向分散逃逸,總算撿了命回來。這年代最厲害的炮據說是弗朗機人的加農炮,不過那東西不賣,即使能疏通關係讓弗朗機人出售,標的也是天價。不知道這個打扮得像個暴發戶的公子哥,手上是什麽炮,劉香眼睛發亮,問道,“多大的炮?”


    龐寧見他問的急切,心中想到這魚兒終於上鉤了。看了看拿刀頂著他的那個漢子,嘿嘿笑了一聲。劉香知道龐寧意思,揮了揮手讓那個漢子把刀收了。龐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劉香給龐寧敬了一杯酒,道,“這位朋友壓壓驚,不妨直說,若真有用,劉香必有重謝!”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能賺一點是一點的,以龐寧的性格絕對不會放過送上門的生意。心有餘悸地摸了摸剛才被刀刃頂著的地方,龐寧道,“你手頭上有大炮嗎?”劉香看了看左近,道,“有兩門小炮。”龐寧點了點頭,道,“我有四磅炮,十二磅炮!”龐寧怕劉香不動心,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加了一句,“還有十六磅炮!我們自己做的,射程和精度都比弗朗機人的加農炮好!”這話劉香倒是不太相信,盯著龐寧的眼睛,皺了皺眉頭。


    龐寧本就料到他不信,轉過身去,把隨行來的一個五源穀漢子叫了過來,“給劉爺看看我們的布!”那漢子聞言走了過來,麻利的把包裹打開,十尺精細的“海布”攤在了桌麵上。劉香摸了一下,道,“海布?”龐寧不由得又一次對明末進出口貿易商人的專業感到了震驚,歎道,“劉爺當真是博學!”劉香聽龐寧這話誇得酸溜溜,哼地冷笑一聲,指了指那布道,“這什麽意思?”龐寧道,“這種海布,還有‘狀元布’都是我的工廠生產的!”


    聽到這話,劉香不禁重新打量了一番這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狀元布用海南吉貝棉織成,細密輕薄,光亮潔白,最受廣州府府城裏的縉紳公子追捧,最貴時炒到二兩銀子一匹不得。那“海布”雖由棉花織成,但卻出奇地整齊細密,價格也不貴,一時也是暢銷南。今天這個公子哥居然說這兩種布都由他產出,他還能做炮,還比弗朗機炮還要好!劉香覺得這人似乎小看自己,竟說出如此彌天大謊,眯著眼睛看著龐寧,隻不說話。龐寧被‘劉香老’那冷冷地眼神看著,隻覺得針芒在背,吸氣都不太舒服。龐寧訕笑,道,“劉爺不信,嗬,再給劉爺看看咱的寶刀!”龐寧從自己凳子下的包裹裏刷地抽出一把鋼刀,是史班在熱處理上最得意的一把刀。一出鞘寒光乍起,一見便是好刀。劉香的那個手下在刀刃上彈了彈,趕緊用包裹把刀蓋了起來,衝劉香點了點頭。龐寧嘿嘿笑了笑,道,“劉爺,這可也是咱穀裏產的。真要做,一天可以做三百把。”


    俗話說的好,要麽別撒謊,要撒就撒彌天大謊。其實這說讓人難以相信的真話,有時候也是一樣。單獨一塊海布也許不能讓劉香對自己的生活經驗動搖,讓劉香相信,世上有比弗朗機大炮更好的炮,但接二連三被龐寧用新鮮概念轟炸,劉香也不禁有些動搖了。盯著桌上那塊布,半晌不吭聲,突然把仰頭把桌上一杯酒一飲而盡,豪氣幹雲地說,“好,這位公子,還沒請教如何稱呼,我便隨你到你穀裏見識見識,這比弗朗機大炮還厲害的炮。”


    龐寧心裏長出了一口氣,這海盜再牛,近了五源穀,隨時可以用大炮把他們轟成渣。笑道,“小弟姓龐名寧,劉爺別急,我這到廣州府還有件事情要做。”劉香皺了皺眉頭,有點懷疑龐寧是不是行騙結束準備脫身,道,“做什麽?”龐寧道,“要招些流民回穀裏做長工!”劉香有心堵死他的話,試試看他真實意圖,哈哈笑了幾聲,“你倒真會挑地方!蘇峻幾個在贛南粵北鬧事,如今城北餓殍十裏,城裏富人都在那裏開粥棚救濟流民!行,你要招多少,我明天幫你一起裝到你穀裏去!”龐寧大喜,站起了給劉香做了個揖,道,“那要多謝劉爺了,劉爺船多,我也不客氣了,要四百個的漢子,要精壯些的,再要三百個的女人,揀好看些的。”劉香隻是試他一下,見他是真要招人,倒又不想擔下這事,弄不好給官府看見也是麻煩,又道,“你隻管招人,後天下午在遊魚洲上船!”龐寧愣了一下,喜道,“不見不散!”劉香倒是第一次聽到“不見不散”這個說法的,覺得新鮮,哈哈笑了幾句,也道,“不見不散!”說完一拱拳,留了二兩銀子在桌上做酒錢,離席而去。那堂官見客人走了,吆喝著過來收銀子打掃。


    龐寧回了自己桌子,急著辦招人的事情,便結了酒錢急急出城。從南到北穿過整個廣州城,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出了城。城門一過,龐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城內城外,竟似兩個世界一般!


    視野裏望去,城牆外的空地上,擠滿了幾萬流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混雜在一起,怕足足有五六萬人。六月南方的太陽灼熱,幾萬流民不堪其苦,似乎有不少中暑了。有瘦弱的漢子用破碗,從城外一口井裏排長隊領到一碗水,給妻女解暑。有小孩受不了從贛南一路奔波過來的辛勞,病癱在地上,守在旁邊的婦女哪裏有錢入城抓藥?能做的也隻是把自己僅有的上衣解了下來,幫呻吟的兒子擋住灼熱陽光。有些健壯的漢子被官府組織起來,在人群裏穿梭,把病死的屍體抬到一邊,避免屍體腐爛傳播瘟疫。抬到一個病熱死去的男人屍體時,他的妻子女兒死死抓住他們家的頂梁柱的屍體,哭號著不肯放手。


    龐寧站在門口看見這裏的慘景,一時看得癡了。直到旁邊抬著粥桶的大戶仆人吆喝著讓路,才反應過來,長歎了口氣,趕緊讓到一邊。船老大歎息道,“天殺那些造反的,真是作孽呀,幸好廣州城裏紳士眾多,還能救濟一時。”龐寧看到有個衣著體麵的中年人,帶著幾個文人幾個衙役在流民裏麵走著,估計是這裏現場負責的官員,趕緊小跑著迎了上去。那官員見這邊有個穿著綢緞的公子過來,以為是要辦粥棚的,笑著說,“公子何事?”龐寧歇了歇氣,道,“草民是瓊州府昌化縣龐寧,家有水田六千畝,近來又購了荒地,想來此處招些人丁做佃農開荒,也算是救助災民。”


    那中年官員哦~了一聲,道,“可有路引?”龐寧趕緊把蓋著昌化縣印的路引拿了出來,那官員看了看,問旁邊的一人,“文展以為此事如何?”旁邊一個四十多歲中年人穿著青色直輟,戴著黑色紗羅方巾,看了看這中年官員臉色,撚著胡子道,“如此甚好,粥棚救濟終隻能解一時之需。那瓊州府地廣人稀,若能遷居彼處,也解這些饑民無業之苦,免生事端。”那為首官員點了點頭,道,“正合我意。”又問龐寧,“你要招多少人?”龐寧見這邊流民大把,估計這些官員隻恨不能脫手,眼珠一轉,道,“一千戶!”那官員聞言微笑頷首,道,“甚好,隻是謹慎些,莫要出事!”


    龐寧拜謝了那官員,怕引起流民騷亂,不敢大聲呼喝,隻帶著眾人到流民中尋找。見到流民裏夫婦小孩身體健康的,便和男人說一句,“隨我去做工,夫婦二人一個月一共一兩二錢銀子”見到單身的,也不消說話,扔個城裏買的饅頭,那些流民便自動跟了上來,哪裏有不肯的道理。那官員大概和下屬打了招呼,偶爾有衙役弓手經過這邊,也沒有上來盤問的。下午隻花了三個小時,龐寧就招到了六百戶,另外還有四百個年輕未婚漢子和四百個單身女人。


    這時已是傍晚,眾人帶著兩千名“長工“挪到到人少的一片荒地,和其他流民區隔開來,好給他們分發飲水食物。那些婦女兒童,拖家帶口,兩千人移動了四百米,足足花了一個小時。開始時候那幾個水手還隻是喝罵催促,到後麵忍不住用腳踢了幾個動作慢的,整個隊伍才算挪動了起來。那被踢的漢子不但沒有怨言,還一邊往前走一邊點頭哈腰,生怕丟了飯碗,隻恨不得跪下來道歉。


    龐寧看在眼裏,忍不住歎了一聲,“一盤散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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