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那恩坐在落灑峒的議事廳上首,皺著眉頭看著下麵兩派人炒得唾液飛舞。左邊是一群自己提拔的“巡寨”,其實就是族裏的軍官了,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扯著嗓子掄著膀子要和五源穀一起打明軍。另一邊是峒裏的長老,聯合了一些村寨頭人,要求落灑峒不摻和這事,自己守好自己的寨子。


    這些長老不是反對打官軍,反對的是符那恩和五源穀的結合。符那恩如今在族裏威德日重,這樣子下去,他在寨子裏就要說一不二了。包括長老在內的族裏各個勢力不甘心放棄自己的權力,在這最後的機會一擁而上聯合反對。要是漢人官軍和五源穀打個兩敗俱傷,那這個日益富足的落灑峒,上上下下的各種利益,就不再是符那恩一個人掌控的了。


    幾天前龐寧過來一次後,符那恩已經下定決心要和五源穀一起對抗官府了。但這些老頭子,這時竟聯合起來拖他後腿。這些老頭子的漿糊腦袋,也不知道想一想!幾百年來,黎人一點一點把山下的富庶田地,讓給了一次次殺過來的漢人大軍,躲進了大山。沒有了五源穀,想官府允許生黎占著這些膏腴之地,除非是個黎人當了皇帝。


    雖然心底主意打定,但這些老頭子和村寨頭人的意見,符那恩也不得不重視。現在符那恩個人聲望日隆,但生黎的傳統是長老群議。如果符那恩違反傳統,不顧長老們的反對強行出兵,估計隻有一半的族人會跟隨自己。符那恩不希望落灑峒因為這次事情分裂,也不想讓無數次幫了落灑峒的五源穀,在危急時候看到僅有一半的落灑峒兄弟,過來救火。


    符那恩正在這邊頭疼,突然聽到寨子城牆上的放哨族人哇哇大聲叫著什麽,然後符那恩所在的這個寨子就像炸了營一樣,男女老少都往寨門外跑,一邊往外跑一邊喊叫著,


    “打贏了!”


    “剁了個大官!”


    議事廳的眾人在屋子裏還不知道什麽事情,符那恩隱約猜到什麽,帶著眾人走上了寨牆。卻見凱旋回來的五源穀士兵,正從這個寨子門口走過。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麽東西能永遠讓人敬佩,從不因為時代變色,那便是男人用自己的勇敢,在敵人的刀劍下保護了他應該保護的女人老幼。如果說世界上有一種榮譽,從來不因為時空不同更改,那便是守衛家園的戰士,騎著駿馬凱旋而歸。出港接應的改水營步兵擁簇著馬背上殺敵歸來的先鋒營戰士,浩浩蕩蕩往山前堡走去。落灑峒黎人素來和五源穀友好,看到五源穀士兵獲勝,一個個都開心地站在路邊目送。


    呂策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小腿護板被敵人割破了,但裏麵還有一層皮甲,並沒有受傷,一身的血跡都是敵人的血。他的旁邊是趙益,得意洋洋地用長矛挑著那個儋州千戶的頭顱。趙益見這麽多黎民聚在路邊,搖動著長矛大聲喊道,


    “這是正五品的官兒腦袋!”


    改水營的兩個號角兵聞言,不舉起牛角,鼓足了氣吹了起來。


    “嗚~~~~”


    低沉悠長的兩聲牛角聲回響在兩軍上空。梁老大高舉拳頭喝道,“威武!”改水營二百人齊聲用這最簡單語言大聲讚歎著英雄!


    “威武!”


    落灑峒的黎人又何曾不怕官府,這次官府要是滅了五源穀,很有可能掉頭一槍,順便把不服王化的落灑峒幹掉。先鋒營也是黎人眼裏的英雄!“威武!”黎人也跟著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一時群情振奮。


    符那恩站在寨門上,眼見下麵形勢大好,抽刀大聲說道,“我落灑峒將同五源穀同進退,殺狗官!有沒有怕死的!”下麵的年輕黎眾正自亢奮,想也不想便叫成了一團,“沒有!”符那恩又趁勢喊道,“明日出發,都到山前港去,殺狗官!祭黎母!”下麵又是一陣沸騰般的回應。“殺狗官!”“祭黎母!”幾個長老見黎眾情緒翻騰高舉長刀,這個時候他們哪裏敢潑冷水,知道符那恩的威權一時難以撼動,歎了口氣悄悄退回了寨子裏。


    呂策把黎寨城門上這一幕看在眼裏,知道落灑峒終究下定了對抗明軍的決心,心情大好。衝後麵的幾個旗總嚷嚷道,“昨天誰得了幾個頭顱,你們可記好了!回去馬上要辦凱旋典,升官賞銀子,可別發錯了!”趙班答道,“滿腦子熱血,做了啥事情都跟刻在腦子裏一樣,當真是想記不清都難!”後麵的士兵聞言,頓時響起一陣大笑。


    …


    等到四天後,幾千官軍開到山前港時候,五源穀的士氣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先鋒營那百名精銳,憑借戰功獅子山的戰功,在前幾天的凱旋典上,幾乎每個人都升了一等,平均每人賞了四十兩銀子。儋州千戶醜陋的頭顱,和明軍不堪一擊的軟弱,同時在軍隊裏傳閱。


    既然一百軍士出征,就可以砍下一個千戶的腦袋,等官軍在山前堡碰到六七百五源穀士兵和一千多落灑峒,龍頭寨黎兵,要掉多少個千戶腦袋才夠?儋州千戶的頭顱被釘在了堡外的木樁上,而那些珊珊來遲的明軍,在五源穀士兵的眼裏,隻是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更是一輩子可以享受的“五級三等”等級。


    …


    和五源堡內被調動起來的必勝信心一樣,正三品海南衛世襲指揮使,瓊州參將府參將周天知同樣有著必戰而勝之,踏破五源的信心。如果集瓊州一半敢戰之兵,連這樣一個崛起不過三四年的賊寨都不能攻下,他這個參將,也不要做了!


    隻做了一半的棱堡明顯沒被明軍放在眼裏,成為了重點攻擊目標。花了幾個小時伐木搭好了梯子,幾千明軍便架著梯子呼嘯著衝了上來。吸取了上次的經驗,周天知幾乎派出了全部戰兵,以鬆散陣型進行攻擊。


    迎接這三四千人的,是山前堡六十三門四磅炮和十二門小臼炮的彈雨,離賊寨還有一裏半遠,第一輪六十發炮彈就在明軍的隊伍裏炸開。一片血肉橫飛之下,就讓近兩百條人失去了繼續戰鬥的能力。如果說獅子山的受挫,還主要是因為措不及防的話,攻城部隊在這麽遠距離上受到火炮攻擊,就讓周天知預感到事情有些超出他的預料了。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麵。按照周天知的理解,除了近些年仿製的弗朗機炮,其他大炮裝填一次都幾乎要一炷香時間。而五源賊人的炮射速奇快,在明軍前鋒衝到距離棱堡一裏外的時候,又齊射了一輪。


    第一波逃兵很快出現了,儋州守禦所那幾百殘兵,在第二波火炮齊射下喪失了繼續進攻的勇氣,往後潰逃,但被督戰的大刀隊趕了回去。


    衝過了兩陣炮擊,跑在最前麵的那個百戶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身先士卒是個錯誤,迎接他的賊人的恐懼麵容,而是城牆上砸下來的十幾個手榴彈。雖然隻有七成的手榴彈炸開了,但是這足以讓這個百戶身首異位地投入了輪回。火炮繼續向後麵的明軍傾瀉彈藥,而前麵的明軍麵對的,是下雨一樣從城牆上麵扔下來的手榴彈。


    這是怎樣的壯觀景象啊。史班這三個月趕工製出的近萬枚手榴彈,眨眼就被六百守城的五源士兵扔下去三千枚。山前堡城牆前麵二十幾米的一線,就像後世《淮海戰役》的炮火爆炸場景拍攝地,刹那間,轟隆隆蕩起幾千朵火焰蓮華。平整的黃色土地,霎那間變成了一灘澎湃洶湧的沸騰熔岩,此起彼伏的衝擊波,不甘地向天空噴出三四米高的煙塵。煙塵下麵,呼嘯的彈片饑渴地撕裂著能夠觸到的每一具溫熱肉體,鑽入,攪動。直到那個年輕的生命倒在這人間修羅場上。


    監軍劉道選比周天知先明白過來,這不是攻城,這是送死。這是拿血肉之軀,和不停爆炸的黑火藥做消耗。派出攻城的四千精銳和雜兵很快就倒下了三成。在冷兵器時代,一個部隊能夠堅持到傷亡達到三成才被擊潰,可以說是主將治軍有方的體現了。但顯然這條不能應用在山前堡前麵的這支明軍身上,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傷亡達到三成才開選擇逃跑,是因為這個傷亡增加得太快了。他們剛從求勝的心態中反應過來,形勢已經到這個不可挽回的程度了。


    從獅子山的小勝把五源穀兵士士氣振作起來以後,從五源穀的每一個人都能夠直麵明軍,冷靜開炮,扔彈時候起,這支前來討伐的明軍命運,已經注定了。


    趙益率領的六十名騎兵,本來是呂策安排作為奇兵使用的。但這支部隊還沒做好熱身,就接到敵將潰逃,全速追擊的命令。戰鬥已經沒有懸念,不少興奮的士兵呼嘯著跳下三米的堡牆,在地上一滾就爬起來,掄著大刀就朝那些不堪一擊的明軍追去。第二輪屠殺真正開始,瘋狂的五源賊人像追逐著野獸的拙劣獵人,滿眼通紅地追殺著四散的潰敗明軍。


    呂策帶著先鋒營,在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追趕著周天知的身影。周天知運氣實在不夠好,他不明白,他自幼擅武好文,也算是弓馬嫻熟熟知兵法,為什麽精心準備的討伐軍,會輸得這麽慘。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麽呂策的馬竟然比他這個參將的還要好。一支鋼弩從他的背後穿到了前胸,血暈一點點在他的鱗甲下麵擴大。很快,周天知就沒有力氣眷戀在這個醉生夢死的世界了,那光怪陸離又歌舞升平的名利場,這令人不舍的人間。周天知落下了馬背,跌在了地上,最後一刻,竟突然聽到一聲響徹四野的呼號,


    秦明韜停止了擊鼓,振臂高呼!頓時整個山前堡裏,整個戰場,整個天地都重複起了這句宣布勝利的呼號!


    “我們贏了~!!”


    “贏了~!!”


    董學普和史班興奮地看著堡內百姓的山呼海嘯,那些絕處逢生的可憐百姓抱在了一起,痛哭流涕,大聲呼號著勝利,呼號著得以繼續生存的喜悅。龐寧一時手癢,翻上馬背,也要衝出去廝殺一番,被秦明韜一把拉住。


    龐寧揚眉喝道,“隻許當兵的吃葷,就不讓我們做買賣的舔舔血嗎?”


    秦明韜哈哈大笑,道,“等我一起走!”


    “我們去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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