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耶斯願意出二十五萬比索,龐寧還不賣,沒道理二十三萬比索便宜賣給林名城。龐寧聽到是二十三萬兩銀子,才放了心,嘿嘿笑了起來,喝彩道,


    “老爺子爽快!”


    林名城嗬嗬一笑,淡淡地道,


    “我也有條船走月港,知道這跑海的凶險,今年已經有三條戎克船被荷蘭人打掉了。這坐地收貨的買賣,要是還讓龐公子吃虧了,我林名城的名聲傳出去就毀了!”


    月港在廈門旁邊,是海澄縣的一個繁華港口。在明末,是馬尼拉絲綢貿易最重要的上遊港口。滿清入主中原後施行海禁,月港被夷為平地,消失在曆史的長河裏,龐寧也沒聽說過。不過作為一個資深帆船愛好者,龐寧知道這段時期,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打擊西班牙馬尼拉絲綢貿易,不斷攻擊福建-馬尼拉航線上的中國海商船隻。


    聽到林名城的話,龐寧心裏不禁有些得意,臉上卻是一副淡然表情,擺了擺手道,


    “林老爺子是個實在人。要說那荷蘭人,其實也不算什麽!”


    林名城也是馬尼拉城裏的一個角色,在西班牙王城裏,對龐寧貨物來曆的風言風語也聽過不少。聽了龐寧這句話,林名城眼睛轉了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但想到穩當當的利潤擺在這裏,心裏實在沒法拒絕這門生意。


    以後不去巴城便是了,那些紅毛和蘭人也不是好東西。


    龐寧見林名城沉吟不語,知道他聽到了些什麽。不過想來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的敵對關係,應該也不會影響什麽。龐寧最關心的還是能不能在馬尼拉招些技術人員,那些荷蘭木工在船上修補甲板還行,要想他們把被打得千瘡百孔的船送進船塢裏休整如新,換掉那些被打爛的肋骨,就有點強人所難了。馬尼拉有不少華人木工在造船廠裏幫手,龐寧打得是這些人的主意。這也是他更願意和林名城做生意的原因,林老爺子是華人區八連的總管,通過他招收人手更為可行。


    龐寧轉過身子,衝林名城道,“林老爺子,我在廣西附近一個島上要經營一個造船廠,想找些這方麵的人手,林老爺子能否幫小弟網羅幾個。”


    林名城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道,“不知道龐爺要怎樣的人手,是木工、監測員、還是設計師?”


    龐寧隻知道抓木工了,卻不知道還有這些講究,眼睛睜得好大,趕緊道,“都要,尤其是監測員和設計師,林老爺子要是願意幫忙,小弟一定要好好謝謝林老爺子。”


    林名城擺了擺手,把西班牙式的帽子在手上轉了轉,笑道,


    “八連人對你不太熟,這事怕要花上些銀子才行。”


    龐寧略一遲疑,答道,“這個不怕,別讓我破產就行。”


    林名城見龐寧說的直接,心底也是好笑,但想到這事情來由,不禁沉下了臉道,“八連這邊幾個頭臉人物,這幾年一直在籌劃建保安宮,供奉媽祖天後娘娘。二十多年前那次事情,老八連全毀了,以前的媽祖廊廟都沒了,想來龐公子也知道…”


    一六零三年,萬曆皇帝派人到呂宋考察“長銀樹的機易山”。西班牙人慌了手腳,以為明朝要進攻呂宋,和八連華僑關係越處越僵,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互相猜疑之下最終爆發了華人起義。西班牙人血洗八連,殺了以萬計的華人。這事也是航海時代殖民地曆史的大事,龐寧作為資深航海迷自然知道,點了點頭。


    林名城勉強笑了笑,道,“修保安宮,也是八連人的一個大事!我和幾個老頭子,為了這事跑了幾年。今年這回,一個是瓊州府打仗了,福建廣東的商船來的少,王城裏的人急了,這便對我們生理人友善了不少。二個,也是碰到總督開明,連法官大人也同意了。”林名城說到這事,臉上竟映出光來,似乎能說服西班牙人,在八連重修保安宮,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前些日子大家湊了些錢,算起來有兩萬三千兩。本來也夠了,但按我說,還少一尊純金的天後娘娘像。龐公子要是能捐了,這在八連,就把龐公子你的名頭打出去了,招工之事就好辦得很。”


    龐寧最近銀子來得太快了,用起來也是毫不手軟。聽到林名城說得有道理,略一思索就點了點頭,“這事情可以做!我捐一萬兩銀子,塑這金像!”


    一萬兩銀子在八連值一千多兩金子,可以鑄個百斤的塑像,林名城眼裏放光,喃喃地道,“這便好了!”


    ……


    那金胎雕鑄了十三天,經曆了幾千幾萬刀斧刻啄,脫胎成了神像。


    這一天,半個八連的華人都聚集在了剛剛落成的保安宮前。


    保安宮就在原來的媽祖廟舊址上,幾千人注視下,換了一身中式衣服的林名城,以光明?引燃金?到“?年香火”?中。這爐子是原來媽祖廟裏的聖爐,蘊含著天後娘娘的神力。新任保安宮主持開始?念?文,以祈求?母慈悲能?庇?植福。


    最後一個步驟,是以火勺掏引?火,傳到保安宮金像兩邊的香擔,給金像傳導神力。林名城衝著天空大聲喊道,“請捐獻金像的廣西道大海商大善人龐崇仁,為天後娘娘像續神力!”


    介紹自己時候“大海商”這個抬頭,是龐寧特意要求林名城加上去的。畢竟龐寧是來打廣告的,廣告詞也很重要。龐寧分開人流,在眾人敬仰的眼神中走到人海中間的金像前,接過那個火勺。龐寧看了看四周的群眾,看到他們那滿眼的渴望和謙卑,龐寧相信自己的廣告效果不錯,樂滋滋地點著了香擔。


    “天後娘娘保佑!”


    “天後娘娘保佑!”


    金像一開光,早已準備好了香火的千萬信徒紛紛擠到幾個香爐前點著了香火,一個個跪了下來,叩拜聖母媽祖娘娘,一時保安宮前數千人齊齊跪倒,香火嫋繞。林名城給龐寧帶來了三根香,把衣衫前襟一抬,自己也跪了下去。


    龐寧看著那香,愣了半晌,還是朝金像怏怏地跪了下去。信不信另說,怎麽著也是花了一萬兩銀子啊。


    林名城磕了三個頭,站起來高聲唱到,“如今有了保安宮天後娘娘坐鎮,今年八連定會順風順水。那些沒有做惡的,再不會碰到風暴和紅毛人了!”下麵聽了一片歡騰,還有不少人男女老少,上來給龐寧作揖道謝。龐寧一一回禮,奈何那人流太多,到後麵,來燒香的幾千人,都把給捐金像的龐寧道謝,當成了固定程序之一,把龐寧累得腰酸背疼,幹脆就隻是點點頭做答。


    龐寧正在考慮要不要堅持下去,突然看到一個林名城的夥計連爬帶跑衝了過來,慌張叫嚷道,


    “老爺,老爺!小姐出事了!小姐燒了保安宮後麵一間房子,被幾個香客抓住,說要扔海裏去!”


    林名城眼睛一睜,身子竟氣得發起抖來,急衝衝就往保安宮後殿趕去。龐寧一愣,卻不知道這個林家小姐幹嘛要燒保安宮,好奇之下,和麵前百姓作了個揖,也跟了進去。龐寧剛走進後殿,就聽見一個清脆的女聲氣呼呼地嘶吼著,


    “你們崇拜偶像!會下地獄的!”


    “不信主的,都要下地獄,你們這些不可救藥的,異教徒!”


    龐寧一聽這話,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心底下好笑的不行。這個華人總管這麽賣力修建媽祖神宮,搞到最後女兒是個天主教徒。


    龐寧轉過一個回廊,看到後殿院子裏,一個麵容嬌豔的少女坐在地上,一頭烏黑的頭發散亂在身後,手從後麵綁了起來。這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被綁著氣得滿臉通紅,在地上廝滾叫嚷著。


    “你們這些下地獄的異教徒!”


    林名城滿臉愧疚地給周圍幾個百姓求情,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氣憤地一拉他丈夫的衣襟,那中年人撚著胡須道,“林總管,不是我說閑話,這個林雯?這個月已經打碎了三尊天後娘娘像了,那些民家的聖像還罷,今天此女居然燒了保安宮後殿!林總管你修善事是積德,但這保安宮一點閃失,都是整個八連的禍事!”


    林名城四五十歲人,給這個比他還年輕的人訓得滿臉通紅,不住道歉,“家中劣女年幼無知!我趕緊請工匠把這後殿修繕,再傾家產做法事,求天後娘娘原諒。”


    地上的女孩還要叫嚷,林名城一把把她抓了起來,一巴掌甩了下去,嘴中喝道,“你這孽債!還不給我閉嘴!”


    那個中年人見林名城還有維護之意,搖了搖頭,周圍的群眾卻還不肯罷休,七嘴八舌地道,


    “林家也是大戶人家,怎麽出了這麽沒有管教的孩子。”


    “姓天主也罷,有本事好生到王城裏待著,到我們八連來做什麽?”


    “得罪了天後娘娘,就是我們八連的大禍事啊!我這個月都不敢出海了!”


    林名城拱手道歉不停,那些群眾依舊有憤憤之色,不肯離去。那林雯?被綁的久了,手腳麻木,見四周群眾的冰冷眼神,心底漸漸有些怕了,聲音小了下來。林名城說得口幹舌燥,歎了口氣,突然看到龐崇仁走到了旁邊。


    龐寧一拱手道,“此女不知敬重神明,該受千刀萬剮之刑,但念在年幼或能悔改。此次隻燒到後殿空房,林總管又積德深厚,想來天後娘娘不會怪罪我八連人的。”


    眾人見是捐了金像的大善主,說的也有道理,一時都不吭聲。林名城見事情有轉機,把女兒拉過來,喝道,“快給媽祖娘娘磕頭道歉!”


    林雯?大概是嚇著了,比一般漢人白皙的臉上流出兩帶眼淚,被父親按在地上朝正殿磕了三個頭。龐寧見圍觀眾人神色有所緩和,卻還是不肯走,笑道,


    “此女我看應該逐出八連,這樣聖母就不會怪罪八連人民。我來做這個主,林總管,你這次要下狠心,在八連外給她找個去處。”


    林名城轉過身子,見四、五十個百姓眼睜睜看著自己,還不斷有聞訊趕來的憤怒群眾。林名城心底一片慘然,知道這次不按龐寧說的是沒法收場了,趕緊道,


    “當是此理!我林名城也到八連二十年了,聖母娘娘在上,我跟父老鄉親們保證,林雯?此次定要逐出八連,此生再不準踏進八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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