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子聞言,想了想,將譚縱領進了左側的那個臥室。


    臥室裏燈光昏暗,一進門,譚縱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草藥味道,他順著藥味兒傳來的方向一看,隻見臥室東側的窗戶邊的牆角擺著有一個爐子,上麵放著一個藥罐,正在煮著藥,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正對著門的床上躺著一個四十多歲、一臉絡腮胡子的國字臉男人,左腿綁著夾板,見到譚縱進來後連忙坐起了身子,神情顯得有些局促,由於臥室的門上就掛著一個破簾子,他聽見了剛才大廳裏的那番對話。


    “當家的,你告訴公子吧。”中年女子望了國字臉男人一眼,立在了一旁,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


    “都怨我沒本事呀!”國字臉男人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臉的憂傷。


    國字臉男人名叫鄭大海,揚州碼頭的苦力,已經在碼頭上差不多幹了三十年,中年女子是他的妻子馮氏。


    鄭大海的祖上在遼東,迫於生活的壓力,他的太爺爺南下揚州討生活,憑借著人高馬大的身材,在碼頭幹起了苦力。


    自鄭大海太爺爺那一輩兒起,鄭家的男人就在碼頭上當苦力,雖說十分辛苦,風吹日曬,但總是一個穩定的飯碗,能養家糊口,不至於餓肚子。


    自然而然,鄭大海的兩個兒子鄭龍和鄭虎長大後也就子承父業,在碼頭上幹活兒討生活。


    今天遊街示眾的那個青年就是鄭龍,虎子是鄭龍的弟弟,大名鄭虎,那個英子姐名叫陶英,就住在附近的一條巷子裏。


    鄭大海與陶英的父親陶老憨是碼頭上的工友,兩家的關係非常好,經常串門走動。


    鄭龍今年二十四,比陶英大四歲,小時候經常帶著陶英出去玩兒,久而久之,陶英就喜歡上了這個對自己照顧有加、憨厚耿直的大哥哥,兩人可謂青梅竹馬。


    由於家裏窮,出不起娶親的彩禮錢,像許多碼頭苦力的子弟們一樣,二十四歲的鄭龍和二十二歲的鄭虎至今還打著光棍。


    陶英有一個哥哥陶勇,與鄭龍同年,兩人是光屁股玩大的兄弟,一同在碼頭上幹活兒。


    陶勇知道妹妹和鄭龍兩情相悅,曾經找過陶老憨,讓他象征性地收點彩禮,以成全陶英和鄭龍。


    陶老憨其實也挺喜歡鄭龍,認為鄭龍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可是如果就這麽將陶英嫁出去的話,陶勇將來娶親的彩禮從哪裏來呢?總不能讓陶勇打光棍吧!


    由於模樣標致和心靈手巧,從十五歲起,就不斷有人上門提親,其中也不乏有錢人家的公子,可是由於陶英的強烈反對,再加上陶勇的阻撓,優柔寡斷的陶老憨隻得作罷。


    於是,陶英的親事就這麽拖了下來,一拖就是五年,成了一個老姑娘,和她一樣大的小姐妹們差不多都嫁了出去,大部分人的孩子都會跑了。


    鄭龍知道陶英這是在等自己,所以平常沒日沒夜地幹活,省吃儉用,為的就是能多掙點兒錢,早日將陶英娶進門。


    雖然碼頭上工錢微薄,不過幾年下來,在鄭虎的幫助下,鄭龍竟然存了一兩銀子。他盤算了一下,如果和鄭虎再加把勁的話,再有兩三年差不多就能再存一兩銀子,屆時加上家裏準備的一兩銀子,那麽就有三兩,應該足夠陶英的彩禮錢了。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兩個月前,鄭大海在碼頭幹活的時侯不幸從高台上摔了下來,身受重傷,為了給他治病,鄭家不僅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而且還欠下了一兩銀子的外債。


    這個突發狀況對鄭龍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他現在手頭空空,拿什麽去娶陶英,難道要讓她再等五年嗎?


    正當鄭龍陷入絕望的時侯,二十多天前,有人在碼頭招工,說是要加急運送一批貨物去南京府,來回一趟包吃包住,工錢二兩銀子,而且一經錄用,當即支付工錢。


    二兩銀子,這對碼頭上的那些苦力來說可是一筆巨資,於是苦力們紛紛報名,鄭龍幸運地被招工的人看中,在用工合同上按了手印後,當場就拿了二兩銀子。


    鄭虎晚了一步,他趕到的時侯招工已經結束,包括趙龍在內,一共有十幾個苦力被錄取,一個個都拿到了二兩銀子,惹得其餘的人紛紛眼紅。


    有了這二兩銀子,鄭龍不僅還了那一兩銀子的外帳,而且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信心,晚上回家的時侯特意買了一些鹵菜改善生活。


    負責招工的中年人長著一雙三角眼,信誓旦旦地說了,今年還有幾趟貨物要從揚州運到揚州府,隻要鄭龍他們幹的好,下次還用他們,惹得鄭龍等人一陣歡呼。


    誰也想不到的是,事態的發展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


    接貨的那天晚上,三角眼中年人帶著鄭龍一行人來到了揚州城外的一個偏僻的小碼頭,那裏停著一艘貨船。


    按照三角眼中年人的指示,鄭龍等人將船上的麻袋卸到了碼頭上停著的幾輛馬車上,正當他們卸了一半的時侯,揚州鹽稅司的人忽然出現,將碼頭圍了起來。


    在鄭龍等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領頭的鹽官一刀捅在了一個麻袋上,白花花的東西就流了出來。


    “哼,膽子不小,竟敢私自販鹽。”稅官伸手抓了一把那白花花的東西,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冷哼一聲,衝著身旁的軍士們一擺手,“統統拿下。”


    雖然食鹽已經退出了大順暴利商品的行列,但由於實行的是國家專賣,被國家壟斷經營,因此與別的商品相比,它的利潤還是非常可觀,所以不少商人鋌而走險,暗中倒賣私鹽。


    為了維護鹽業的經濟秩序,避免國家利益受損,大順依舊對私鹽采取了嚴厲的打擊,私鹽販子往往被砍頭,最輕的也是刺配邊疆。


    這個時候,鄭龍等人才發現,那個三角眼中年人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就這樣,鄭龍等人被抓進了揚州鹽稅司的大牢,由於在船上搜出了按有他們手印的運貨文書,可謂是人贓俱獲,於是鹽稅司認定他們是私鹽販子,於是嚴刑拷問。


    一番酷刑下來,鄭龍等人無不被屈打成招,承認自己暗中販賣私鹽的行為。


    得到了“充足的證據”後,揚州鹽稅司判決鄭龍等人斬首示眾,上報到了南京府鹽稅司,南京府鹽稅司很快就批複了下來,核準了揚州鹽稅司的斬首。


    趙龍等人的親屬也曾經到揚州鹽稅司鳴鼓喊冤,可都是鹽稅司的人根本就不搭理他們,氣勢洶洶地告訴他們趙龍等人罪狀確鑿,讓他們等著給趙龍等人收屍。


    南京府鹽稅司的核準下來之後,趙龍等人明天就要被處決,臨刑前被拉街示眾,因此就有了碼頭上先前的一幕。


    “原來如此。”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譚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幾乎可以肯定,趙龍等人是被人陷害了。


    因為按照慣例,這等殺頭的案子往往要拖上半年才能結清,可是趙龍等人在短短的二十幾天就要被砍頭,這等速度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有人要他們死。


    可是,對方究竟為什麽要陷害趙龍他們呢?他們隻是碼頭上的一群苦力而已,按說並沒有什麽仇家才對。


    這個時侯譚縱才明白了過來,怪不得鄭虎對自己如此充滿敵意,也怪不得他會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原來是因為趙龍無辜地卷進了這起私鹽案。


    “公子,鐵蛋兒明天就要行刑,他……他還有救嗎?”鄭大海緊緊盯著譚縱,一臉的緊張。


    “隻要人沒死,那就有辦法。”譚縱聞言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回答。


    “不好了,虎子哥被周義的人給打了。”正在這時,一個小青年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周義是揚州城一個富家公子,家裏經營著綢緞莊,此人好色成性,吃喝嫖賭樣樣俱全。


    陶英在一家繡莊當繡娘,周義家的綢緞莊與陶英所在的繡莊有生意上的往來,年前的時侯,周義帶人來繡莊拿一批訂製的刺繡,無意中看見了陶英,於是起了占為己有的念頭,多方糾纏,威逼利誘,想要娶其為自己的第五房小妾,一直沒有得逞。


    如果換作普通人家的話,周義說不定就直接搶人了,可是陶英的身份有些特殊,父兄都是碼頭的苦力,而碼頭苦力都是漕幫的人,他對漕幫多有忌憚,因此不敢亂來。


    京杭大運河帶來了漕運的繁榮,自然而然就帶了利益糾葛,因此催生了漕幫,漕幫控製了民間的漕運,製定了相關的法則,確保了漕運的秩序,實力雄厚。


    隻要在運河上靠水吃飯的人,或多或少都與漕幫有著關係。


    鄭龍入獄後,周義知道機會來了,於是三番五次去陶家提親,反正鄭龍都要死了,陶英總不能終身不嫁吧。


    今天,周義又帶著家人和禮物來陶家提親,陶英一咬牙,決定給周義當小妾,但是要十五兩銀子當彩禮。


    周義聞言後大喜,當即拿出了十五兩銀子,陶英帶上十兩銀子直奔鄭家,這是她為鄭龍,為鄭家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了。


    鄭虎趕到陶家的時侯,周義正準備帶走陶英,反正陶英隻是一個妾,又不需要明媒正娶,更況且他早就對陶英垂涎三尺,恨不得現在就將陶英抱上床蹂躪一番。


    鄭虎將那張二十兩的銀票交給了周義,告訴他陶英不嫁了,可周義哪裏肯這樣輕而易舉地放過陶英,以彩禮已付為由要強行帶走陶英,於是雙方發生了衝突。


    雖說鄭虎身強體壯,但無奈雙拳難敵四手,周義的家庭一擁而上,將他按在地上就是一頓暴揍。


    譚縱和馮氏隨著那名報信的小青年趕到陶家的時侯,隻見陶家的門前吵吵嚷嚷的,一群大漢將一名衣著光鮮的瘦高個青年和幾名家丁模樣打扮的人圍在中間,瘦高個青年的手裏緊緊拽拚命掙紮著的陶英,周圍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陶勇,你們家已經收下了我的彩禮,你妹妹我今天非帶走不可。”瘦高個青年就是高義,環視了一眼圍住自己的大漢,衝著當前一名身材粗壯、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


    “你帶走我妹妹試試。”陶勇麵色一沉,冷冷地盯著高義,拳頭不由自主地握了起來。


    “彩禮已經還給你了。”這時,滿臉是血,頭上纏著白布的鄭虎從陶家的房子裏走了出來,衝著高義大喊了一聲。


    “你什麽時侯還給我了?”高義陰沉沉一笑,挑釁似地看向了鄭虎。


    “就在剛才,二十兩,我親手遞給你的?”鄭虎雙目一瞪,大聲說道。


    “二十兩?”高義哈哈大笑了起來,伸手從身上摸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衝著鄭虎一晃,一臉的嘲諷,“我身上倒有一張二十兩的銀票,你是說它是你給我的?”


    “就是這張。”鄭虎瞅了一眼那張銀票,點了點頭,義正辭嚴地說道。


    “哈哈……”高義聞言放聲大笑,環視了一眼周圍的人後,冷哼了一聲,“你一個臭苦力就是幹一輩子也掙不到二十兩銀子,竟然說這銀票是你的!難不成是你撿的?或者說,是你偷的不成?”


    高義此言一出,四周的百姓頓時一陣騷動,衝著鄭虎指指點點地議論著,很顯然,他們也不相信這二十兩銀票是鄭虎的。


    “你放屁,這是……這是一位公子給我的。”鄭虎見狀頓時急了,高聲爭辯,他現在才發現自己連譚縱的名字都不知道,隻有以“公子”代替。


    “公子?”高義聞言,一臉的不屑,“如果不是你撒謊的話,那麽就是你口中的那個‘公子’是個傻子,平白無故地給你二十兩銀子。”


    說話的時侯,高義特別在“公子”兩字上加重了音量,引得周圍的人群又是一陣騷動,紛紛認為他說的有理,看向鄭虎的眼神中充滿了怪異和懷疑。


    “我……我……”鄭虎見周圍的人不相信他,一時間急了,結結巴巴地“我”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你最好收回你剛才說的那句屁話,否則的話,我就去官府告你個汙蔑誹謗之罪。”正當這時,一個宏亮的聲音響起,譚縱撥開人群,大步走了進去,冷冷地看著得意洋洋的周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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