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史的長河裏,知青上山下鄉既是濃重的一筆,也是轉眼的瞬間。他們把把青春年華和聰明才智都獻給了那片黑土地,同時也學會了真誠相待勇於奉獻。他們是悲壯的一代。


    ※※※


    東北季風常沿黑龍江穀地進入東北,所以北大荒的夏天並不是太熱,有些高山和極北地區甚至無夏。


    8月份。


    胡鬧在育紅班的升學考試成績已經下來了,毫無疑問的通過了考核要求,升入場部所建的簡陋小學。而妞妞則因為不滿意胡鬧比她早入學一年,跟他別扭了好一陣子。。


    由於秋收以後,“大煙泡兒”刮起來,大家都躲在炕上過著“貓兒冬”,孩子是無法上學的,所以七八月份按說是暑假的時間,卻不會放假,學生依舊上課。不過上的都是半天課,有的時候也會連著幾天沒有課。


    沒課的時候,無聊的胡鬧就會被同樣無聊的妞妞押著四處亂逛。有時會在白樺林駐足,聽著遠方的人們唱著“高高的白樺林裏有我們的青春在流淌”。有時會遊蕩在橘黃色的野百合和紅色杜鵑花鋪就的大草甸子上,笑聲在百花叢中飄逸。


    這天下午,胡鬧和妞妞都沒有課,倆人牽著小手兒瞎逛悠,打發著無聊的時間。胡鬧忽然想起很久都沒去黎叔那裏借書看了,反正下午也無事可做,不如去借本書消遣一下。


    黎叔全名叫黎寧國,也是三連的知青,胡鬧第一次叫他黎叔的時候,覺得挺逗,因為他想起了幾十年後的那部電影《天下無賊》,那裏麵葛優所扮演的賊道大佬也叫做黎叔。


    當然,這位可不是什麽賊道大佬,也不是黎叔的原型,他隻是一位樸樸實實的北大荒知青。


    黎寧國的年齡比胡鬧和妞妞的父母略小一些,但外表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更顯得老成了許多。他的臉有些偏瘦,常年留著一頭板寸,唇上鼻下的位置有著濃密的胡須,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片兒,嘴裏總喜歡含著他那寶貝似的沉黑色煙鬥。光看這幅造型,就能感覺到其中流淌著的書卷氣。


    黎寧國最崇拜地人就是魯迅。身行氣質或多或少都在刻意地模仿。特別是早些年看到魯迅地照片裏含著煙鬥那正氣凜然地模樣。勾地他立刻去買了煙鬥和煙絲。從此無論去哪裏。嘴上都不忘記含著煙鬥。


    胡鬧和黎寧國地關係挺好。這倒不是因為黎寧國和他地父母同是三連地知青。更不是他身上所散發出地那股子書卷氣吸引了胡鬧。而是因為他乃是整個場部藏書最多地知青。據說。黎寧國來農場地時候帶了一個大箱子。裏麵沒有別地物品。隻有書。滿滿一大箱子地書。


    胡鬧平時老喜歡從他這裏蹭點書回去解悶兒。黎寧國倒也不吝嗇。逢借必給。對於愛看書地孩子他是打心眼兒裏喜愛地。


    當然。還有一點。胡鬧不似一般小孩那樣。對待書本地態度和草紙差不多。他從不把書本弄髒弄皺。借地時候什麽樣子。還回去地時候還是什麽樣子。很有點完璧歸趙地味道。


    隻是每回胡鬧還書地時候。黎寧國都會借機提問書裏地內容。一開始他還不太相信這麽一個七八歲地孩子能把厚厚地一本書在幾天內看完。就算是查閱書本中地生僻字也需要幾天地功夫吧。但每回胡鬧都能將他提出地問題完完全全地回答出來。這就不由地他不信服了。


    去地路上。胡鬧記起來現在是上工地時間。大人們都下大田幹活兒去了。黎叔也應該去了。黎叔不在。這書肯定是借不成了。胡鬧便以為白跑了一趟。頗有些意興闌珊。


    可叫他意外的是,當他和妞妞溜達到黎叔宿舍的時候,卻意外的發現黎叔並沒有去上工,而是叼著煙鬥,坐在小板凳上,雙目無神的透過厚厚的鏡片瞪著天空發呆。他身前的地上攤著一本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風吹過的時候,紙張獵獵作響。


    胡鬧和妞妞對視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奇怪,黎叔平常挺瀟灑的一個人啊,怎麽今天成了這幅模樣?該不是遇上什麽事兒了吧?


    “黎叔,你這是在幹嘛呢?今天沒去上工麽?”胡鬧走過去輕輕地問道。


    黎寧國恍然低頭,透過厚厚的鏡片,胡鬧看見了裏麵那雙茫然沒有焦距的眼睛裏,流淌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和絕望。


    “黎叔,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沒煙絲了啊?”妞妞笑嘻嘻的蹭到了黎寧國的身邊,這丫頭對他的煙鬥特別感興趣,沒事兒的時候總愛揪住他的煙鬥玩個不停。


    黎寧國沒有躲開妞妞的小手,煙鬥被抽走了,嘴卻是保持著原樣半開著,一縷煙霧似閑庭漫步一般自唇邊嫋嫋升起。


    妞妞一邊兒把玩著煙鬥,一邊拿大眼睛小心翼翼的朝胡鬧遞著眼神。胡鬧倒也覺得奇怪,雖然黎叔平時書卷氣重了一點兒,也不似今天這般跟丟了魂兒似的啊?


    輕輕的揀起攤在地上的《朝花夕拾》,發現書眉上用鋼筆寫著兩個剛勁有力的字——呐喊。“喊”字的那一點更是力透紙背的將紙張都給戳破了。


    ※※※


    白樺林。


    輕風和煦的吹拂,一縷縷青草香和那些不知名的花兒散發出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陶醉著人們的鼻子。高大的白樺樹下躺著兩個半大的孩子,胡鬧靠著樹背,而妞妞則是躺在軟軟的草地上,小腦袋依然頑固的擱在了胡鬧的腿上。


    “鬧鬧,那白卷什麽鐵生的究竟是什麽人啊?那麽厲害嘛?怎麽黎叔提起他的時候就害怕的哭了呢?”妞妞滿腹疑惑,捉著馬尾,用白生生的手指輕輕的攪動,大眼睛則是一眨不眨的看著胡鬧。


    胡鬧無聲的笑了笑,他知道黎叔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絕望。張鐵生這個“白卷英雄”對於這一代人來說,不僅僅是報紙上所豎立的反潮流英雄,更多的人卻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了悲哀和絕望。


    1973年恢複文化考察,白塔公社的張鐵生正是在這樣的機會下參加了全國高等學校招生考試。因為解答不了試題,便在試卷的背後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尊敬的領導:


    書麵考試就這麽過去了,對此,我有點感受,願意向領導上談一談。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鄉以來,始終熱衷於農業生產,全力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近十八個小時的繁重勞動和工作,不允許我搞業務複習。我的時間隻在二十七號接到通知後,在考試期間忙碌地翻讀了一遍數學教材,對於幾何題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題眼瞪著,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不願沒有書本根據的胡答一氣,免得領導判卷費時間。所以自己願意遵守紀律,堅持始終,老老實實地退場。說實話,對於那些多年來不務正業、逍遙浪蕩的書呆子們,我是不服氣的,而有著極大的反感,考試被他們這群大學迷給壟斷了。在這夏鋤生產的當務之急,我不忍心放棄生產而不顧,為著自己鑽到小屋子裏麵去,那是過於利己了吧。如果那樣,將受到自己與貧下中農的革命事業心和自我革命的良心所譴責。有一點我可以自我安慰,我沒有為此而耽誤集體的工作,我在隊裏是負全麵、完全責任的。喜降春雨,人們實在忙,在這個人與集體利益直接矛盾的情況下,這是一場鬥爭。我所苦悶的是,幾小時的書麵考試,可能將把我的入學資格取消。我也不再談些什麽,總覺得實在有說不出的感覺,我自幼的理想將全然被自己的工作所排斥了,代替了,這是我唯一強調的理由。


    我是按新的招生製度和條件來參加學習班的。至於我的基礎知識,考場就是我的母校,這裏的老師們會知道的,記得還總算可以。今天的物理化學考題,然很淺,但我印象也很淺,有兩天的複習時間,我是能有保證把它答滿分的。


    自己的政治麵貌和家庭、社會關係等都清白。對於我這個城市長大的孩子幾年來真是鍛煉極大,尤其是思想感情上和世界觀的改造方麵,可以說是一個飛躍。在這裏,我沒有按要求和製度答卷,我感覺並非可恥,可以勉強地應付一下嘛,翻書也能得它幾十分嘛!)但那樣做,我的心是不太愉快的。我所感到榮幸的,隻是能在新的教育製度之下,在貧下中農和領導幹部們的滿意地推薦之下,參加了這次學習班。


    白塔公社考生張鐵生


    一九七三年六月三十日


    7月19號的時候,遼寧日報以《一份發人深省的答卷》為標題刊登了張鐵生的信。可以說,張鐵生的出現是一個契機,正好給了某些組織張嘴的借口。於是,張鐵生在被刻意的炒作下,豎立為反潮流的英雄。


    胡鬧以前聽聞這段趣事的時候,就覺得在某種程度和一些芙蓉姐姐,天仙妹妹的網絡之流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相比較而言,張鐵生的影響自然更加深遠一些。正是因為他的出現,讓“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口號叫的更大更響。也導致了文化考察改革的失敗,泯滅了那些高級知識份子的精神支柱。


    “鬧鬧,你怎麽不說話啊?”妞妞拿小腦袋蹭著胡鬧。


    胡鬧怔了怔,問:“說什麽?”


    妞妞氣的拿小拳頭在胡鬧的腿上捶了一下,惱道:“說說那什麽鐵生是誰啊?”


    胡鬧苦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小丫頭隻是一時的好奇,跟她解釋的再多她又能明白什麽?便笑著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或許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吧,也或許他是一個時代的悲哀。”


    妞妞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


    ※※※


    傍晚,知青們還沒有放工,胡鬧擺脫了妞妞的糾纏,一個人來到了黎寧國的小屋。東北角的窗戶打開著,黎寧國趴伏在窗台前的小桌上,伏案疾書。


    屋裏靜悄悄的,隻聞見筆尖摩擦在紙張上沙沙的聲音,和那煙草劇烈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黎叔。”胡鬧輕輕的喚了一聲。


    黎寧國似未聽聞,肩膀因為書寫的頻率而微微的顫動,一縷縷青煙繚繞升起,一部分從窗戶溜走,一部分盤旋在屋內,讓空氣變得渾濁。


    胡鬧苦笑了一下,沒有再出聲。輕輕的走到黎寧國的身後,踮起腳尖,目光落在了黎寧國疾書的稿紙上。


    這是一封信,一封寫給偉大領袖**的信。按照當時的《黨章》規定,普通黨員可以對中央主席提批評建議。黎寧國是一名普通黨員,擁有寫信的資格。在所謂“白卷英雄”的事件下,短暫的茫然以後,他終於毫不猶豫的提筆,洋洋灑灑的寫下了對張鐵生所引發的“舉秀才,不知書”的招生製度種種批評建議。


    胡鬧看著黎叔奮筆疾書,有心想提醒他寫出這封信的後果,但是胳膊抬了抬,卻又放下了。他很清楚,寫不寫這樣的一封信對於黎叔來說都是一樣的,寫出這封信可能會被戴上帽子關入牢房,但是不寫這封信,不怕內心的鬱憤發泄出來,或許黎叔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微不可覺的歎了一口氣,胡鬧輕輕的走開了。


    兩個禮拜之後,黎寧國果然被以“現行反革命”的罪名逮捕,開除黨籍,判刑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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