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府喝酒酣然而歸,與東華門官道相接的車馬便道兩側移植來的大樹都已成蔭,月光稀疏的篩落下來,灰暗的路麵光影斑駁,仿佛長著一叢叢、一蓬蓬的野草。


    南北長街及後街的新宅陸續建立,在過去三個月裏,從曲陽鎮移到河口的商戶多達一百三十多戶,容納流散商戶或周邊民眾的草市也從最初的半月一開頻繁到三天一開,河口也就有了市鎮的模樣,分去曲陽鎮近半的繁華。


    趙勤民坐在馬車上,看著眼前新宅林立的河口,角樓燈火堪與天上明月爭輝,西側的十數座圍攏屋宛如堡壘森然,去年時,誰能想象河口這片曠野能在今日之景象?


    在曲家通匪案之後,河口籬牆內的有限土地已經不能滿足商戶建造店鋪或富戶紳豪建造私園所用,特別是時人造私園好地廣,動輒十數畝甚至數十畝,河口市鎮規模已從籬牆往外擴張,不過籬牆仍予以保留,將河口分成內外兩處區域。


    林景中、曹子昂、趙虎、葛存雄、趙青山、林續祿、長孫庚、孫敬軒、孫敬堂以及趙舒翰、葛司虞等人以及河口的民眾在籬牆南門口翹首企盼,等著林縛歸來。這麽多人將籬牆南門堵得裏三層、外三層。


    林縛坐在車首,直起腰端坐著朝在南門相迎他的眾人及民眾作揖行禮,說道:“累大家久候了,林縛在這間賠罪了。”


    趙舒翰大笑著走上前道:“還以為你會在顧府喝得酩酊大醉歸來,看你樣子,還能陪我們再喝一攤……”


    林縛笑道:“若不覺得我這般模樣失禮,便陪你們吃酒到天亮亦無妨……”


    “去司虞新宅裏,我們已經備下好酒好菜,”趙舒翰說道,“你也不用擔心會使你宅中佳人受累。”


    “武先生、葛老爺子、趙醉鬼兒呢?”林縛問道,“趙醉鬼兒可是嗜酒的人,好些時間沒有請他喝酒了,你們不要把他給忘了。司虞宅子裏辦了幾桌酒,夠我們多少人吃的?”又朝趙勤民作揖道,“也請趙先生過去再喝兩杯……”


    “我先回家裏一趟,等會兒過來給諸位敬酒。”趙勤民說道,他知道這些人等候在這裏不去隻為林縛一人,林縛開口相邀他不便推辭不去,也不想過去就給遺忘在角落裏受冷落,想著先回家去歇片晌,再過去敬一輪酒便是應付差事。


    林縛也不為難趙勤民,讓他先回家去跟家人團聚。


    林縛看到七夫人的身邊丫鬟在巷子口探頭往外看,心裏也急著見盈袖姐一麵,隻是趙舒翰、葛司虞等人盛情難卻,總不能說自己急著要去見“嬸娘”吧;又招呼孫敬軒、孫敬堂兄弟,詢問運夏漕去燕京一路上是否順利。


    孫敬軒、孫敬堂兄弟啟運漕糧去燕京歸來有半個月的時間。


    在暨陽血戰之後,東海寇退出太湖流域,太湖沿岸諸府縣極缺木材、陶瓷器、鐵器、紙、桐油等物資。孫敬軒趁著西河會還有些資本,離秋漕啟運還有些時間,便在江寧采辦了許多物資與集雲社、林家貨棧名下的船隻一起進入太湖販售。


    經過暨陽時,孫敬軒沒能趕上林縛的行程,也就沒能見得上麵。


    朝中黨爭慘烈,便是在黨爭中占據上風得勢者也難保持長久之興盛。


    孫家不貪圖一時的富貴,隻是希望西河會能給貧賤的西河籍船工、水手提供長久的庇護。


    孫家與西河會的根本利益在於此,那在政治上就不可能有太積極進取的姿態,更不可能進行政治賭博,否則不論有多少次得誌,隻需要一次失意就足以將西河會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裏。


    雖說河口一戰中,林縛與顧悟塵都取得決定性的輝煌勝利,孫敬軒對事先抽身而出也沒有什麽好懊惱、追悔的,西河會本來就沒有資本參與到這種層次的政/治鬥爭中去。


    當然了,孫敬軒不想西河會陷入過深的政/治鬥爭漩渦中去,但不是不想跟林縛維持良好的個人關係。


    撇開西河會的利益不談,林縛的行為雖為清流士林所不喜,孫敬軒倒頗為欣賞跟讚同。


    像林縛在西沙島救災,並大力推動地方在西沙島安置流民,雖然地方上人有所抵觸,但是西河會所屬的船工、水手絕大多數都為客居江寧、給當地人排斥的山東西河縣人,孫敬軒在個人情感立場上是天然讚同林縛的,此外又有幾人能有膽量在東海寇大舉撲來之際親率一支孤軍移駐城外與數倍於己的敵寇血戰數日不退?


    恰恰是林縛不畏生死親率孤軍移駐城外牽製東海寇,才使暨陽縣成為此次東海寇大舉過境卻唯一沒有給大肆洗掠糟蹋的縣。也許清流士林不會覺得有什麽,暨陽縣野的民眾都會感激林縛,以及其他所有對官府失去信心的民眾都會天然的對林縛生有好感。


    在暨陽血戰之後,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平江府到江寧來的商船、商戶,許多更願意在河口停靠。


    另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集雲社、林家貨棧名下的船隻在暨陽血戰之後,進入太湖販售當地所急需的物資,也試嚐著收購當地的茶葉、米糧、蔗糖、布紗、綢緞等物產,地方上的排斥大為減弱,甚至有好些家地方勢力主動要跟集雲社、林家貨棧合作,其中最主要就是林縛此前籌糧接觸到的太湖水寨勢力。


    這些變化,孫敬軒能接觸到,也能感受到。


    表麵看上去,集雲社、林家貨棧能夠進入太湖流域收購物資是東海寇此次入襲無論對太湖沿岸世族勢力還是水寨勢力打擊很大,太湖沿岸的商業體係受到嚴重破壞,但這不是關鍵性因素,根本上說還是暨陽血戰對太湖沿岸諸府縣的影響極深。


    以往除秋漕時間之外,西河會會受江寧商戶的委托將貨物運往太湖沿岸諸府縣販售,但是平江府有平江府的河幫,丹陽府有丹陽府的船幫,西河會一般來說接不到平江府、丹陽府、湖州府境內的商戶運務,但也使孫敬軒與太湖裏的水寨勢力多少有些接觸,對他們頗為了解。


    林縛此前籌糧接觸到的諸多家太湖水寨勢力,他們在朝野或者說在官場上沒有什麽的地位,在鄉裏卻屬於武力勢族。他們不甘心淪落為湖盜,更不甘心與東海寇狼狽為奸,但是他們獨力又不足以抵抗東海寇的入侵跟襲擾,官府對他們又不信任、甚至加以防範。


    如此尷尬的地位,使這些水寨勢力對之前以“籌糧”名義敲詐他們一把的林縛心生好感,也願意保持接觸的關係。這除了與林縛在按察使司的地位有些關係、太湖水寨勢力又跟地方上為世家勢族代表的清流士林沒有什麽瓜葛外,更主要的是與林縛在河口迎擊潰盜、在安吉梅溪狙擊海盜、分兵堅守西沙島、又在暨陽城下血戰諸多事日漸深入人心有關,贏得了太湖水寨勢力的好感。


    這才是集雲社、林家貨棧能滲透到太湖的關鍵性因素。


    孫敬軒跟在眾人後往葛司虞葛家在河口的新宅走去,看著坐在軟轎上給眾人簇擁入內的林縛的背影,細想來要真是有膽量賭一把的話,將籌碼押在林縛身上說不定就是個本小利大的買賣,很可惜西河會兩千名沒有什麽社會地位的會眾及近萬人嗷嗷待哺的家屬,使他不能放手去玩這種賭博。


    當然了,文珮嫁給林景中為妻,林縛這邊有什麽需要,隻要不涉及敏感的朝野黨爭,孫敬軒都盡力協助,像西沙島安置流民需要從外麵運入大量的物資,無論是集雲社還是林家,都沒有足夠的船隻,西河會就提供很大的幫助,這也使雙方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在葛司虞的新宅裏喝酒喝到晨光晞微,曹子昂、林景中、葛存信等人才各自散去,反正議事也不急於今夜,趙舒翰就睡在葛家,林縛坐著軟轎給抬回草堂也是醉意酣然,醉眼朦朧,臥到床前看著眼前身影像是月兒,要去拉她的手,卻無力的跌倒在床頭,暈乎乎的睡了過去。


    蘇湄的手給林縛握了一下,一顆心給懸到嗓子眼似的亂跳,待看到他渾不覺的醉睡過去,又啞然失笑,心裏恨不得踢他一腳。


    “真是的,對蘇湄姐也毛手毛腳的,明天等他醒來,非將他這隻髒手給剁掉。”小蠻笑著將林縛死沉的身子往床裏搬,將他的袍子脫下來,又將他傷腿上的繃帶解開,看傷口愈合的情況,準備給他清洗傷口再上一遍藥。


    蘇湄看著林縛腿上傷痕心裏痛,也顧不上避嫌,幫著小蠻將繃帶解開。


    柳月兒端了給林縛洗臉的熱水進來,看見蘇湄陪著小蠻動手給林縛處理傷口,忙說道:“怎麽能讓蘇姑娘做這些髒活?我跟小蠻來做就可以了,”看到林縛已經醉睡過去,心疼的埋怨道,“也真是的,腿傷都沒有好,就給拉去喝這麽酒,也沒有人能管住他。”


    蘇湄尷尬的收了手,雖說樂籍賤戶裏男女之防沒有那麽嚴重,但是她走進林縛的臥室也是很不應該了,更何況還要觸著他赤/裸的肌膚幫著處理傷口。


    蘇湄的臉在燈下有些微燙,說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


    河口漸興後,藩樓藩家在河口置了物業,蘇湄也在河口置了一處別院,時不時住到城外來。


    小蠻看了看窗外的晞微晨光,麵帶戲謔的笑著說:“天色還剛剛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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