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在風雪裏散開警惕,簡陋工棚的茅草頂給大風吹得吱呀作響,不斷有茅草給吹起,夾在無邊風雪裏向遠處飄去。


    那方白絹布就落在雪地上,“斷糧”二字血書,格外的刺眼!


    高宗庭一路南行,吃盡了苦頭。大腿因騎馬給磨得血肉模糊,直到山陽才上了傷藥,換坐馬車過來。他此時須發淩亂、衣裳襤褸,容貌比乞丐好不了多少,體力更是透支得厲害。要不是曹子昂在山陽拿老參給他喂藥,他能不能支撐到延清還是兩說。


    此前京師就傳有謠言說李卓意圖不軌,近來因鬆山之捷而告瓦解,但要是高宗庭此時秘密來淮東的消息泄露出去,李卓有一百張嘴都洗不清意圖不軌的嫌疑。


    林縛沒有去撿地上的血書,甚至沒有看高宗庭那憔悴不堪而將期望都寄托在淮東身上的眼神,他負手望向工棚外的鵝毛大雪――視野給風雪遮住,望不出三五十步遠,甚至外圍的騎兵隻有模糊的影響在晃動。


    曹子昂欲言又止,頹然放棄,站在一旁不語片言。


    宋佳看了看地上的血書,又看了看林縛稍顯削瘦的背影。


    斷糧,怎麽斷?


    津海糧道維係京畿命脈,即使因為“意外”而中斷,京畿儲糧及設在昌黎、給郝宗成掌握的薊鎮軍領司所掌握的糧草,尚能支撐一兩個月。


    朝野內外,絕大多數人認為一勞永逸的解決遼地邊患是唾手可得之事。若僅僅是因為“海難”、“糧商嘩鬧”或“高麗人襲擊”等等意外事件而造成的糧道中航,朝廷在要求淮東軍司及登州水師協力恢複糧道暢通的同時,多半會更加迫不及待的催促李卓從鬆山對遼陽用兵。


    即使淮東提出種種要挾也不成。


    不要說江寧這邊了,燕京那邊都很可能會捏著鼻子先認了淮東所提出任何條件:便是糧價漲三成、五成,一個月多出來的糧銀不過十幾二十萬兩。戶部撐不過一年兩年,一兩個月還是能撐住的。


    即使林縛這時候以津海糧道來要挾裂土封王,朝廷也可能會先答應下來――但是朝廷更會將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遼西一戰上,希望徹底解決遼地邊患之後能騰出手來收拾淮東這些尾大不掉的權宦軍閥。


    除了淮東幹脆利落的切斷糧道,明確要挾朝廷放棄在遼西的軍事冒險。


    淮東這麽做,也許能從覆滅的邊緣挽救薊北軍,也許能避免燕北防線在頃刻間崩潰,但是淮東將承擔怎樣的後果?


    千夫所指之國賊也!


    撕破臉,津海糧道無法維持,李卓退兵之後,朝廷熬過這個冬天的第一樁事很可能就是遷都江寧。


    淮東將是帝都南遷之後,元氏第一個要拔除掉的軍閥勢力。


    林縛要想保命,隻能率眾人撤出淮東,退到海東去――啊,海東!


    宋佳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海東是林縛給自己留的退路嗎?


    難怪李卓這時候竟然認為林縛會配合他行釜底抽薪之計,天下間能看透林縛布局的,還真沒有多少人。


    林縛會做什麽選擇?會為元氏江山、會為天下蒼生,放棄好不容易經營到如此規模的淮東基業嗎?


    傅青河、林夢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會怎麽看這事?他們會認同林縛做出的任何決定?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林縛緩緩轉回身來,看著高宗庭,問道:“高先生,你告訴我:我從淮東撤走,元氏有機會恢複中興之治嗎?”


    “斷糧”二字血書包含的信息太多,但對於林縛、高宗庭、曹子昂等人,已經不需要用過多的語言去解釋什麽。


    宋佳知道林縛不會為腐朽的元氏犧牲什麽,元氏能恢複中興之治,天下蒼生則能不受離亂之苦,為天下蒼生計,林縛倒是願意先斷糧再退出淮東――李卓有把握助元氏恢複中興之治嗎?


    高宗庭嘴唇囁嚅著,手搓著綻露絮頭的棉袍子,林縛的眼神銳利、深邃,與問題直接壓在他的身上,有如千鈞之重,他艱難、無法回答,喉嚨子裏吐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卻終於說不出一句話來。


    “麻煩高先生帶三個字給李帥!”林縛盤膝而坐,將白絹布撿起攤在膝上,拔出腰間短刀,割破右手中指,歪斜寫下三個血字:“清君側”!


    比起“斷糧”二字,“清君側”這三個血字更讓人觸目驚心!


    “清君側!”高宗庭沒有接林縛遞回的血書,看著白絹布三個血字,臉上露出的不是驚訝,而是苦笑。


    宋佳心裏暗自盤算:林縛立時放棄南線攻勢,從淮東集結精銳北上,與津海軍合兵,可得兩萬精銳步卒、三千精騎。


    雖說燕京大營有**萬兵馬駐防左右,但隻要李卓肯配合,以攻打遼陽為名,調出部分京營兵馬去加強大同、臨渝方向的防守,林縛率精銳兵馬從津海登岸,成功進入燕京“清君側”的可能性不低。


    李卓再迅速囚禁郝宗成等人,掌握薊北軍――淮東迅速將工輜營編伍成軍,兵馬能迅速擴充七八萬之多,徹底控製包括維揚府在內的淮東局勢;顧悟塵控製江寧水營,林庭立控製東陽軍;董原、陳芝虎都是李卓的舊部,他們即使不會立即做出選擇,也多半會選擇觀望――那嶽冷秋、張希同就沒有在江寧另立新帝的可能。


    接下來就是跟梁習、曹義渠進行妥協……


    當然了,這隻是理想狀態,也許突然性大廈崩倒,不過也不會比“斷糧”的後果更嚴重。


    宋佳見高宗庭不接血書,心裏一歎。


    曹子昂在旁邊也看得明白,高宗庭的神色無疑表明他曾向李卓獻過此計,心裏想:李卓要是能狠下心用此計也就不是李卓了!他說道:“北地形勢未必無解。早則兩月,遲不過三月,遼東灣便會春暖冰融……”


    “希望如此!”高宗庭艱澀的小說就來o說了一句話,曹子昂這麽說隻是寬慰之語,他又朝林縛作揖而拜,說道,“還要麻煩淮東備船送我去津海……”他想從津海上岸再去遼西跟李卓匯合。


    林縛欲言又止,他希望高宗庭能留在淮安,但看他的心意堅定,這樣的話他就開不了口,頹然的揮了揮手,跟曹子昂說道:“子昂,你安排吧!”


    曹子昂攙扶高宗庭上馬車,與林縛行了一禮,翻身上馬,帶著數十騎衛,往來時路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風雪之中――淮泗的局勢也緊張,曹子昂不敢離開山陽太長時間。


    林縛這時沒有心情見剛去延清的趙勤民,他爬上馬車,將周普喊到身邊來,說道:“過了今夜,明天再去延清……”鑽進車廂裏,有心力憔悴、疲竭之感!


    林縛也不說去哪裏宿夜,隻要今年不去延清見趙勤民就成。天漸黑,周普便帶著騎隊西行,到建陵縣駐營,又派人去延清通知孫敬堂一聲,讓他找個由頭蒙趙勤民一下;宋佳也跟著鑽進馬車裏避風雪。


    西行頂著風雪走,騎隊走得很慢。


    林縛在車廂裏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醒來時,還沒有到建陵城,天色盡黑,車窗外風雪怒號,一覺沒有讓他恢複氣力,卻越發的疲憊不堪,身子發寒,額頭卻燙得厲害,許是病了。


    林縛這一病,讓宋佳、周普等人慌了手腳。


    林縛是習武之人,筋骨苦熬,輕易不會生病,要是生病反而比尋常人要麻煩。


    周普要派人去崇州請醫官過來,林縛沒有同意,隻說自己沒有那麽嬌貴,去建陵歇一晚便好,但是身子還是控製不住的打冷戰。


    宋佳想起林縛替湯浩信守墓時所說的話,當世對林縛影響最深的,除了湯浩信外,大概就是交往算不上多深的李卓了――李卓要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絕境,怎麽可能讓高宗庭攜血書過來見林縛?


    林縛為淮東計,拒絕配合李卓行“斷糧抽薪”之計,林縛內心所受的打擊,比外人所想象的要重。


    若說梟雄,林縛也許還沒有資格稱梟雄,他心不夠黑,手段不夠毒辣,心頭的牽掛太多――也許這一關熬過去,林縛心頭就沒有那麽牽掛跟顧慮了吧?也許這是林縛勝過別人的地方。


    天下間也許就不缺手狠手辣的梟雄。


    宋佳將打冷戰的林縛摟在懷裏,要用帶幽幽香氣的體溫讓他感到暖和一些。


    林縛病了身子雖不好受,頭也昏沉,但腦子還不至於燒糊塗過去,躺在宋佳的懷裏,輕輕吟唱:“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宋佳倒不曉得林縛這是在念別人的詞句,聽他輕唱,詞句裏豪氣雖足,心想他是在說李卓吧?唯有李卓心裏所念的才是“君王天下事”,想想李卓對元氏滿心死而後己、鞠躬盡瘁的忠誠,將會有怎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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