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於五月十二日,孫壯隨秦承祖趕到山陽,夜裏渡淮趕到泗陽宿了一夜。次日會同已正式就任山陽知縣的李衛以及從沭陽趕來的劉庭州,一起北上,到陳家塘,便算進入紅襖軍的控製區域。


    紅襖軍負責接洽是馬蘭頭麾下大將,也是紅襖軍在宿豫的守將李良。


    雖說劉庭州是朝廷欽定的招撫使,但劉庭州也曉得“給奶才是娘”這個道理,曉得秦承祖代表林縛而來,才是這最後一回招安談判的關鍵所在。


    秦承祖在淮東權高位重,早年也是淮上流馬寇出身。紅襖軍這邊不怠慢他,也覺得他親切,李良親自出城迎接,護送秦承祖、孫壯、李衛一行人從宿豫過境去淮陽。


    大道兩旁都是麥田,仿佛癩子頭上的頭發,稀疏得很。


    論節氣已是芒種,淮河以南的麥穗子已經沉甸甸的墜下來正待收割,淮河北的麥子才剛剛抽出穗頭來,少說還要拖上一個月就能有收成。


    途中休息時,秦承祖下了馬,將馬鞭與韁繩交給隨扈,走到路邊,攬過一叢麥桔杆子,看了看麥穗子,眉頭微微蹙著,也不多說什麽。


    “淮河以南,良田春花種麥能滿石米糧,夏複種稻或種棉麻,十畝地能養小康之家,淮泗溝渠盡廢,不是旱就是澇,一畝田一年能收五鬥糧,就算是老天開眼,差七八倍,”李衛對淮泗間的情況最是熟悉,也不管李良在場,也不照顧紅襖軍諸將的顏麵,直接將淮泗諸縣的窘迫之處說出。


    劉庭州微蹙眉頭,說道:“數年戰事流亂,灌林叢生即成荒地,鄉野間,鐵器又匱缺得厲害,不要說淮泗諸縣了,沭水兩岸的農戶十之四五還持石鐮木刀在田間勞作,”又問秦承祖,“崇州及山陽的鐵場,今年能賣些鐵給軍領司?”


    “這事要問林夢得,興許可以,”秦承祖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劉大人既然提出來,淮東總是要擠出來一些。”


    “能擠出多少,秦司馬倒是給我一個準數。”劉庭州打蛇隨竿上,追問道。


    要說劉庭州的地位,自然是比秦承祖要高,如此追問倒是有些不顧身份了。


    秦承祖心裏暗道:劉庭州能算得上大越朝極少數能夠盡忠盡職的能吏了,可惜處處跟淮東作對。


    “三五千件興許有的。”秦承祖說道。


    “那就說定五千件,我回頭派人到山陽跟李大人討要。”劉庭州說道。


    李衛還剛剛接到任山陽知縣的調令,不曉得山陽縣鐵場的底,再者山陽縣鐵場也是受曹子昂直接控製――劉庭州如此說,李衛隻是寒著老臉不吭聲。


    秦承祖倒也沒有想到劉庭州是如此的纏人,隻能無奈而笑,說道:“直接給農具怕是不行,山陽要是不足,崇州那邊興許可以擠出五萬斤毛鐵料來,劉大人回頭派人去崇州交涉即可……”


    耕作之事,最重鐵器。刀鐮割稻麥,披星戴月,一戶人家晝夜能收割四五畝地,若用石鐮手薅,少說要兩三倍時間。說到開墾,除了防備瘴鬁、水土不服外,對鐵製刀鐮也是格外的依重。灌木叢生、盤根錯節,沒有鋒利的刀鋸,隻用石鐮木刀,想開荒墾種談何容易?


    南方荒灘荒島荒山荒林較多,江淮、湖漢、湖湘及江西等地,也是前朝才得到充分的開發,東閩開發更落後一些,是前朝遺族八姓世家入閩後才得到較為充分的開發。


    在五嶺之南,廣南的地域範圍差不多是江東郡的兩倍還多,但開發極不充分,土著橫行山野,時常叛亂,此時整個廣南郡的編戶丁口也就二十一二萬,甚至遠不及平江或江寧一府,隻與戰前的明州府相當。


    廣南離得太遠,地方又自成一係,有割據之勢。即使沒有裂土稱王之意,也暫時脫離了江寧的控製,暗中倒跟奢家走得歡。


    淮東對廣南鞭長莫及,但從淮東在浙東登岸後,牢牢的將明州府及昌國、岱山諸島控製在手裏,將奢家的晉安、浙東水師壓製在內陸江河裏不敢出海,實際上已經在東海取得絕對的控製地位。


    淮東下一步的意圖就是奪夷洲島。


    夷洲即後世的台灣,地廣千裏,地域比淮東隻大不少。


    夷洲置縣有兩百多年,但除了未開化的土著之外,編籍丁口不過四千餘戶,隻抵越朝的一個中縣,甚至不足崇州、海陵、海虞等大縣丁口的十一。


    靖海水營的海船從明州府出發攻打晉安沿海,千裏迢迢,來回一趟,最少也要五六天的時間。天晴時,站在夷洲島的西北角上,極目遠眺,甚至能望到閩東沿海的岸山與島嶼。占了夷洲島,以夷洲為基地,對閩東沿海形成夾擊之勢,擾襲海船能晝夜往複,捕捉戰機更為有利。


    此外有了夷洲島為基地,淮東的海上貿易,就可以延伸到南洋去。


    夷洲置縣後隸屬泉州府管轄,此時算是宋家的控製地,且不管宋家什麽態度,夷洲是淮東近期所勢在必得的,隻待靖海第二水營休整完畢,就會掩護崇城步營攻打夷洲。


    當然,攻陷夷洲之後,要怎麽經營夷洲,除了作為水營基地以及海上貿易銜接南洋的跳板外,要不要立時大規模的遷民經營夷洲,淮東內部還有很大的分歧。


    不比近些年才拋荒的昌國諸島,開墾起來相對簡單,也沒有那麽多的瘴鬁之地,夷洲島絕大部分地區,都是徹徹底底的生蠻瘴鬁之地。開墾的難度,更是遠在鶴城草場、西沙島之上,開發的成本自然也是極高。


    不過隨著淮東冶鐵能力的激增,往夷洲大規模遷民墾荒,倒也不是絕無可能之事。


    淮東對流民、難民的安置能力,主要直接發應在兩樁事上,一是米糧、二是冶鐵。最終淮東能控製丁口以及米糧、冶鐵,又直接反應出淮東的軍事潛力。


    有淮東錢莊之後,可以支借銀錢大規模、大躍/進的發展冶鐵工場。林縛對今年崇州、山陽兩地製定的增產計劃是要求毛鐵產量要達到五百萬斤、精鐵產量要達到兩百萬斤。


    相比較淮東今年的毛鐵產量,供給劉庭州五萬斤毛鐵,僅占百一而已,但在劉庭州看來,五萬斤鐵很不簡單。


    要是將山陽縣排除在外,將淮安府諸縣收羅一空,怕也隻能找出兩三萬斤存鐵來。


    李良在旁邊聽了眼饞,心想紅襖軍要能有五六萬斤鐵,要該多好?也隻是心裏想想,畢竟還沒有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再說接受朝廷的招安,朝廷與淮東又怎麽可能不防備紅襖軍,哪可能動輒供給數以萬斤計的鐵料?


    在宿豫西北,紅襖軍在汴水窄處搭設了一座棧橋,可以渡河進入淮陽境內,馬蘭頭早帶隊在汴水西岸恭候,也算是態度甚恭。


    紅襖女雖說以劉妙貞為首,但畢竟是女流之輩,諸事有很多不方便,馬蘭頭實際主持更多的軍政事務。馬蘭頭在紅襖軍的影響力與地位,實際不在劉妙貞之下。


    劉庭州前三回進淮陽,馬蘭頭客氣點,到城門口相迎,今日到汴水河畔相迎,顯然是衝著秦承祖而來。


    劉庭州心裏暗歎,淮東暗中給紅襖軍輸送米糧之事,他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多少知道大體的情況,他眼下隻希望紅襖軍諸將能改邪歸政,為朝廷效力,不要給淮東徹底的拉攏過去。


    難民主要往汴水以東地區疏散,經過近半年時間的恢複,淮陽城多少恢複了些元氣。城池也修繕過,不過都是夯土而築,在太陽下,閃著白光。


    這些閃光讓城池在太陽下好看一些,實際則是取土築城時,沒有將土裏的貝殼、細石等物篩掉。淮陽城即使所有殘缺段都拿土夯築修複,實際的牢固程度要起普通版築城池要差一些。


    東胡人在攻打薊州時,已經大規模使用投石弩攻城,此時的淮陽城在大型投石弩麵前多少顯得有些脆弱。


    其時中午,馬蘭頭出麵招待下,用過午宴。


    正式的,也是明麵上的招安,自然是以劉庭州、李衛二人為主,秦承祖、孫壯是代表淮東軍司而來,不直接參與明麵上的招安談判,午宴後就先回驛館休息。


    秦承祖隻說連續趕路太累,要在驛館裏先休息一下,也不拘孫壯給李良拉去敘舊。


    淮陽城自然不能跟崇州相比,城裏甚至嚴禁公開賣酒,午宴時桌上也沒有置酒……


    找了一間食店,殘破得很,李良徑直闖進後院裏,揭鍋翻櫥,將食店僅有的一大塊獐子肉都霸占過來,丟下一錠銀子,與孫壯挨著窗口的桌子坐下,將腰間的漆葫蘆解下來,搖了搖,“嘩嘩”有水聲,說道:“野果子醞的酒,還是孫帥你教我的手藝――為這事,差點給馬帥拿住砍頭示眾,淮泗的糧食太珍貴了,拿糧私醞,誰求情都沒有用。好在解釋清楚了,嚇得我過後就沒敢再喝。今日還是請示過馬帥,才拿來討好杆爺您。”


    桌角疊著一摞碗,孫壯拿了一隻擺麵前,也不管豁不豁口,倒了半碗酒,先泯一口嚐嚐滋味,說道:“太酸,這手藝你學得不乍的!”


    “……”李良也饞眼的給自己倒了半碗酒,小口的飲著,果子酒不烈,就剩下半葫蘆酒,還寶貝著喝,問孫壯,“這次要是談妥了,杆爺還回來不?”


    “馬蘭頭讓你問的?”孫壯問道。


    “馬帥可沒有說,我自己問的。”


    “屁,你撅屁股拉屎,我能不清楚?誰問都一樣,”孫壯感慨一聲,說道,“不回了!”


    “……”李良焦急道,“天女以下就兩個騎都尉,馬帥占一個,還有一個就是留給你的――這可以從三品的武官,淮東給不了你。再說談妥之後,你在淮東、在淮陽,還不是一樣?要是東虜打進來,淮東還要指望你跟我們一起頂在前麵呢――隻要你答應回來,淮東也不會綁著你不放吧?”


    江寧能給的條件,也都談差不多了。


    製置使的權限很大,轄一地軍政兼管地方兵備,地方上的府軍縣兵鄉勇都在轄製範圍之內,江寧隻願意在淮陽設軍鎮收編紅襖軍,對劉妙貞、馬蘭頭等人也都授矛上騎都尉、騎都尉等高級武將銜以領淮陽鎮。


    “淮東不欠我的,剩下的都是我欠淮東、欠大人的,不還完,怎麽走?”孫壯感慨的說道,“你跟馬蘭頭說一聲,這個事就不要再提了。”


    李良咂著嘴,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麽好,好不是孫壯關鍵時刻將睢寧、宿豫兩城讓出來,紅襖軍也難逃覆滅的厄運。


    孫壯在那之前,手握萬餘雄兵,是兩城之守將。在那之後,給淮東貶為兵卒。這回過來,孫壯以指揮參軍隨行,恢複了武官身份,但也遠不能跟他獨掌北軍時相提並論。


    紅襖軍諸將都覺得虧欠他的,所以想他回來,將他的舊部還給他,再將朝廷所給的三個高級武官銜給他占一個。


    “對了,已經談了這麽多回了,”孫壯說道,“北麵的形勢很緊迫,江寧跟淮東都不想再拖下去,這邊還有哪些是覺得很難談攏的,淮東讓秦先生過來,是可以一錘定音的――你先跟我說說!”


    “設了淮陽軍鎮,但軍鎮編額、駐地、錢餉以及地方官以及丁口安置等事上,都有談不攏的地方……”李良苦著臉說道。


    哪些談不攏,孫壯也知道個大概,但不知道紅襖軍這邊能讓步到什麽程度,也不清楚能不能摻合成。


    駐地問題,江寧的意思,是要紅襖軍集中駐紮在淮陽城裏;淮東的意思,是要紅襖軍駐紮在淮陽、睢寧,靠近內線的宿豫城讓出來;劉妙貞、馬蘭頭等紅襖軍諸將自然是一個地方都不想讓出來,想要以三城為犄角牢牢控製住淮泗核心地區――當然了,三座城池都控製在紅襖軍手裏,紅襖軍堅持不讓出來,江寧、淮東都沒有強迫的意思。


    原則上,淮陽、睢寧、宿豫以三縣都暫時編入淮安府管轄;知縣、縣丞、教諭三職,由江寧選派;吏員由淮安府從地方士紳裏撿選,紅襖軍在名義上接受淮東軍司的節製――為了這事,淮東也是差點跟江寧掀桌子大吵。


    考慮到淮陽軍鎮的糧餉由劉庭州負責的軍領司統一支度較為便利,而淮東在幕後促成此事,要沒有一點利益,也很難讓淮東心服,江寧最終在這事上低頭,使得淮東軍司成為有節製軍鎮之權的大藩。


    江寧隻同意以兩萬兵員、每人每月四鬥糧、三錢銀給淮陽軍鎮供餉,劉妙貞、馬蘭頭是希望能保留當初與淮東暗中約定的三萬兵員――這三萬兵馬是淮泗流民軍經曆這些年戰事淘汰出來的精銳,不要萬不得已,劉妙貞、馬蘭頭又怎麽肯將這些兵馬散掉?


    劉庭州這次過來,帶了一些讓步的條件,就是在按兩萬兵員拔給的錢糧基礎上,再添一部分,由紅襖軍內部統籌。兩淮鹽銀每年不過一百八十萬兩,江寧撥給淮陽軍鎮的錢糧以二十萬兩為上限,差不多已經是江寧的極限了,要用銀子的地方太多。


    當然,江寧願意每年撥出二十萬兩銀子,又封官賞爵,在江寧諸公看來,已經是十分的慷慨,但遠遠解決不了紅襖軍的問題。


    將卒每人每月食四鬥糧是足夠了,關鍵是餉銀上。


    換往他時,三錢銀能買六七鬥米糧,將卒拿來養家也勉強夠了,再說家裏多少有些田地耕種,日子過得不差。此時,三錢銀在前麵的濠泗等地,僅能買兩鬥糧,到淮東稍好一些,能多買半鬥,但運到淮陽,算上運錢,也相差無幾。


    而紅襖軍流竄過來,家小並無耕作之田,兵卒的家小僅三錢銀餉維生,實際僅能吊一口命。


    這還是以兩萬兵員計算的,要是給三萬人一攤,情況將更加的窘迫――當然了,這要比最艱難的時候好得多,所以也沒有什麽不能讓步的。


    關鍵進入淮泗後,除了紅襖軍保留完整編製之外,還有五萬多流民軍就地解散,作為難民分散到鄉野村寨接受救濟――這部分流民軍加上家小,就超過二十萬人。除了這些之外,在淮泗地區差不多還有近十四五萬的戰爭難民。


    除了紅襖軍及家小外,其他滯留在淮泗地區的難民總數,經過初步統計,差不多有三十六萬人之多。


    江寧主張將這些難民從淮泗地區驅逐出去,令他們各自返鄉。


    “杆爺,你說說看,連一點糊口的口糧都沒有,就給逐出淮泗之後,要麽餓死在路上,要麽就再扯著旗子造反的,”李良憤憤不平的說道,“江寧懷著怎樣的意思,我們怎麽想不到?他們還想欺我們是傻瓜蛋!他們就縱容流民生事,再派遣我們去鎮壓――娘的,我們能做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再說了,就算紅襖軍及家小保存下來,其他的,也多是沾親帶故、鄉裏鄉鄰的,真就忍心將他們逐走,不管他們死活?”


    “啪!”孫壯一口將酒喝盡,將豁口的碗頓在桌上,沒有說什麽。


    “淮東那邊,今年還能不能有米糧節餘?”李良問了一聲。


    在過去小半年時間裏,淮東暗中輸送了近二十萬石米糧過來,才是紅襖軍在淮泗穩定陣腳、三四十萬流民能夠存活下來的關鍵。


    在四月下旬,林縛奔襲浙東,淮東軍兵力急劇擴張了近一倍。


    劉妙貞、馬蘭頭自然還想繼續得到淮東的暗中支持,但是淮東兵馬擴張到六七萬人,還能有多少多餘的財力?他們不曉得淮東的運作方式,隻能以常規的思維去推測淮東的財力。特別是津海糧道停了之後,淮東也失去最重要的一項財源。


    再者他們正式接受朝廷招安,也僅是名義上接受淮東軍司的節製,糧餉改由劉庭州控製的淮東軍領司撥給,也沒有道理再要淮東暗中支持錢糧。


    江寧願意撥給的錢糧,隻能夠勉強養三萬人馬及家小。


    不要說三四十萬流民、難民會跟地方勢力爭地,處置不好,會誘發尖銳的矛盾,就算淮陽、睢寧、宿豫三人有足夠的荒地安置這麽多人,以當前這麽高的糧價,江寧少說要拿出六七十萬兩銀子出來,才能將這麽多人安置下去。


    兩淮鹽銀是還能擠出一些出來,但是諸方勢力都盯著兩淮銀,嶽冷秋等江寧諸公,甚至包括顧悟塵在內,哪個願意將兩淮鹽銀浪費在流民身上?


    “宿豫、睢寧,說好了不能跟地方爭地,淮陽這邊應該能開墾種些地,”孫壯問道,“這邊不會一點收成都沒有吧?”


    “有,這個也沒有什麽好瞞杆爺您的,”李良說道,“不過實在是難看得很,你一路走過來,也能看到,淮東這邊開的田,今年能有兩三萬石米糧收成就頂了天!”


    “我過來,聽大人的意思,是還能支持這邊點,但具體的數字在秦爺的肚子,我也不曉得。”孫壯說道,他也擔憂,淮東占的地方就那麽一點,能籌到糧食還真是有限得很。


    “有就成,”李良說道,“隻要勒緊褲子能熬過去就成。”


    孫壯怕秦承祖有事吩咐他,也沒有在外麵跟李良多聊,便回了驛館。與李良所說的話,孫壯也沒有瞞著秦承祖,大體略述了一遍,蹙著眉頭問道:“淮陽才能收兩三萬石米糧,當真是太缺了,淮東能擠出多少來?”


    “騎都尉可是從三品的武將,你拒絕了倒是不可惜?”秦承祖問道,“淮東這邊頂多能幫你請到昭武校尉銜,這前前後後差了三四檔……”


    “朝廷的鬼撈官有什麽好做的,我欠大人沒有還上,朝廷讓我去做王爺,都沒有好值的。”孫壯說道。


    “……”秦承祖笑了笑,說道,“淮東是還能擠出一些糧食來,但跟好鐵要用在刃口上一樣,淮東目前在北線以構造防禦東胡人的防線為主,擠出來的糧食怎麽用,都要圍繞這個來。你來說說看,北麵的防線要怎麽構築才算好?”


    “溝渠都廢了,除了幾條大河外,東胡人湧進來,怕一直到淮河才能收住腳,”孫壯說道,“淮陽這邊,要有可能,淮陽城牆外麵要覆一層磚,圍著淮陽築堡寨,往東北方向斜,跟汴水接上,再與睢寧接上――隻是這個還不夠好,要能將陳韓三的龜腚子捅掉,拿下徐州,北線就舒服多了!”


    “短時間裏不可能,不要想這個心思了。”秦承祖說道。


    陳韓三能掙紮活下來,還越活越強,不會沒有他的過人之處。


    陳韓三握著兩萬精銳,對這邊的警惕心極強,守的又是徐州這座雄城,外圍城池也多控製在他手裏,淮東能拔掉陳韓三極難。


    再說,江寧與北麵的梁家也不會坐看淮東去打陳韓三。一旦淮東發兵打徐州,江寧也許會遲疑、猶豫,梁家幾乎是肯定會率兵援徐州與陳韓三聯軍對抗淮東的――那時不要說聯軍對抗東胡,內部必先四分五裂。


    “沒有徐州,淮陽、睢寧兩邊連著,就難看多了,”孫壯雖說在兵法上的造詣不如張苟,但畢竟做過一軍之帥,眼界還在那裏,不是常人能比的,說道,“那就要照大人所說,要盡可能加強紅襖軍了――眼下的紅襖軍有三萬精兵,要是能吃飽飯,戰力也就跟長淮軍相仿,但缺少能壓製騎兵的弓弩,這一點跟長淮軍差太多,有時候隻能拿人命去填。東胡人要有一萬騎兵漏進來,紅襖軍也隻能躲到城寨裏。一定要野戰的話,多造些戰車,用大盾跟長槍硬扛,但也僅是勉強能守住陣腳。胡人精騎射,不會硬衝步陣,慣先打側翼,用弓弩射殺,步陣要有一角扛不住,這野戰就要敗了!”


    “雖不夠精細,但也大體不差,”秦承祖說道,“大人的意思,要是不覺得屈了你,我倒有些東西能教你!”


    “那我給老爺子您叩頭了!”孫壯爬起來跪地上叩頭。


    “起來吧,”秦承祖攙他手臂,說道,“僅學兵法隻是小乘,大乘是政事。淮泗的情形,你也深有體會,幾萬精兵實際不能構築抵禦東胡騎兵滲透、突破的堅壘……”


    這會兒有人進來通報李衛回來了,秦承祖讓人快將他進來。


    “談來談去,江寧頭上是一根毛都不肯再拔了,”李衛苦惱的說道,“要照大人的意思,在淮陽、睢寧北構築防線,就不能讓丁口疏散到北麵去。還要盡可能做好接收下一波難民從北方大規模湧來的準備――防線以南到淮河,能用來安置流民的土地太有限。還有,北線到底能撥多少物資!”


    “不算上泗陽、山陽及沭口第二防線的投入,”秦承祖說道,“米糧到處都緊缺,要備津海難民南下,沿線少說要鋪三十萬石米糧下去,才能保證不餓死人;在年底之前,能擠給淮泗的,最多隻有四十萬石糧。”


    孫壯原以為會減,沒想到不減反增。到年底還有七個月不到,投入四十萬糧,也就是說每個月能投入六萬石,比之前多出五成。關鍵接受招安後,江寧那邊每個月差不多也能拔一萬兩千到一萬四千石米糧,比年初起的境遇,堪說天差地別,甚至連普通難民都能吃個半飽。


    當然,好鐵用在刃口上,這麽多糧食怎麽用,淮東自有定計,不會白白的去養這麽多人,讓他們每天能夠躺太陽心下睡覺。


    “夠了,”李衛說道,搓著手,說道,“任江寧機關算盡,大人所行才是大道之術,這雜儒之爭,我算是徹底服了,”又問道,“淮東能擠出多少鐵料來,鐵料很關鍵,光吃飽飯還不管用。”


    自紅襖軍東進以來,淮東雖每月暗中輸糧,但對鐵料等戰略物資控製極嚴。要加強紅襖軍的戰力以及淮泗地方墾荒屯種的能力,鐵料是必不可缺的物資。


    “毛鐵料給了一百萬斤、精鐵料給了三十萬斤的上限,這個應該能管足了用!”秦承祖說道,“看情形會撥一些鎧甲過來。”


    “嗬!”李衛笑道,“來時你說要給劉庭州五萬斤鐵,我心裏還在打九九,真是小看秦先生跟大人了……”


    “大人去年年底就定下崇州、山陽兩地鐵場的鐵料產量合計要超過七百萬斤,要求開通海東與崇州之間的煤鐵船,好些人不理解,我也打過猶豫,”秦承祖說道,“看來還是大人早有算計……”


    鎧甲打造最難,普通刀具、槍矛以及箭簇,隻要有鐵料供應,淮泗也能聚集一批工匠打造,這樣就能補充普通兵械的不足;而打造農具而更簡單。


    東胡人即便打下燕京,也需要調整一段時間,再衝擊梁家在沿黃河兩岸構築的防線,最快也會等到年底才會有大規模的騎兵漏到淮東來。


    林縛是想紅襖軍在外圍構築第一道防線,以鳳離營為主力,圍繞淮河在泗陽、沭口、山陽構築第二道防線,確保淮東內線的生產不受到幹擾。


    隻要紅襖軍守住淮陽,實際對濠泗以及更內線的東陽等地有極強的屏蔽作用,東胡騎兵隻能更往西,從壽州、南陽方向尋找突破口,林縛這時候也顧不得考慮那邊的事情。


    當然了,淮東雖然為北線準備了這麽多物資,但也是要拿這些物資為條件,促使紅襖軍配合淮東在北線的部署。


    秦承祖拉李衛在靜室裏商議了許久,由於下午劉庭州與劉妙貞、馬蘭頭諸將談得不是很愉快,入晚後,馬蘭頭、李良代表紅襖軍諸將在驛館請劉庭州、秦承祖、李衛、孫壯等人用宴,劉妙貞沒有出現。


    沒有酒,隻有一些野味,說話也不投機,晚宴草草就結束。用過晚宴,李良才偷偷摸摸的過來,請秦承祖、孫壯去軍府密議,李衛留在驛館裏拖住劉庭州。


    軍府明堂裏,自製大燭燃燒有一股子鬆脂香氣,劉妙貞將午宴及下午跟劉庭州、李衛談判時都還戴在臉上的青銅麵具摘下,以示對秦承祖代表淮東的尊敬,說道:“我兄長身前評點天下人物,對秦先生最為仰慕,歎息秦先生為奸賊所害,不能邀來共攘盛事,萬沒有料到秦先生暗中早為淮東的中流砥柱……”


    “劉將軍客氣了,”秦承祖坐在劉妙貞的下首,說道,“淮東謀臣良將無數,武有傅青河、曹子昂、敖滄海、寧則臣、趙青山、周同、趙虎、葛存雄、葛存信、孫壯、張苟、陳漬等,文有林夢得、孫敬軒、孫敬堂、葛司虞、胡致庸、梁文展、李衛、周廣南、王成服等,無一不是一時之選,便如有‘天下之謀’的高宗庭,也在為守津海效力――秦某碌碌無為,實不堪此讚。真正要說天下人物,我家大人也許能當得安帥之讚,我家大人對安帥也甚為推崇……”


    崇州文臣不甚出名,但說到武將,秦承祖如數家珍似的報出這麽多人來,馬蘭頭、李良等在座相陪的紅襖軍主要將領,實在沒有誰能拍著胸脯說比他們要強。孫壯下午已經表了心誌,秦承祖列數淮東武將,將張壯、張苟、陳漬都列入其中,在紅襖軍將領聽來,滋味就有些複雜了。


    雖說在淮東為將,一樣要身先士卒、吃苦耐勞、不畏犧牲,但淮東軍將卒戰力強,能協力同心,又時時處處能占據戰略上的主動,能暢快的領軍作戰,這大概是武將最渴求的境界吧。


    劉妙貞盯著桌角邊上的大燭若有所思,似乎讓秦承祖的話勾起她的心思,過了片刻,跟秦承祖說道:“我想去一趟崇州,不曉得這時候突然提出來會不會有些冒昧!”


    劉妙貞突然這麽說,不說要馬蘭頭、李良等紅襖軍諸將了,秦承祖也大為意外。


    劉妙貞雖是女流,但畢竟是紅襖軍的主帥,還沒有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淮東將她扣下或殺了,一點都不用承受道義上的指責,江寧那邊也不會反對。即便如陳韓三在擔任徐州製置使都有兩年時間之後,連江寧都不敢去。


    馬蘭頭滿臉難色,要不是秦承祖等人在場,他就要直接出聲反對了。


    秦承祖雖然詫異,但劉妙貞願意到崇州走一趟,這比什麽都好,當下說道:“劉將軍願意到崇州一行,那是再好不過,我謀代表淮東邀劉將軍一行崇州;讓孫壯護衛劉將軍南下,我便留在淮陽,與馬帥商談聯軍之事!”言下之意,願意留下來為質,以確保淮東對劉妙貞沒有不軌之心。


    “秦先生願意留在淮陽商談聯軍之事,那是最好……”馬蘭頭攔在前頭說道,真怕大小姐擅自主張將秦承祖放回去。


    林縛是極有野心的一個人,又怎麽可能拘泥於道德、信用等微不足道的東西?要是大小姐堅持要去崇州,馬蘭頭肯定要將秦承祖扣下來當人質,最好是能說服大小姐放棄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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