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得了林黛玉相授機密,欲謀諸位王爺合縱以抗今上、順帶連老聖人一道坑。隻是他們幾個實在算不上什麽,壓根兒不認得諸位王爺,一時難以下手。


    過了些日子,寧國府來了帖子,請西府裏的各位爺們下個月去吃酒聽戲,實則不過是尋個借口找樂子罷了。這本也是常有的,賈赦近兩年忙的很,去的極少。賈琮忽然想起來,六王爺認得賈珍,遂與賈環幺兒並林黛玉三人反複商議了數日,細細定下計策來。


    這一日,賈琮終於拿著舊年司徒磐在碼頭上的那一句話,領著藍翔紫光跑到賢王府上去玩兒去了。


    司徒磐一係的人近日在朝堂上被老聖人彈壓的厲害,正煩得滿頭光火,聽說他來了,立時覺得有趣,忙讓人引他進來。


    賈琮繃著小臉兒向他行禮,司徒磐笑問:“怎麽今兒卻來了?”


    賈琮左右瞧了瞧,道:“我有機密事兒想向賢王哥哥打聽呢。”


    司徒磐倒是不曾小覷他,竟當真將屋裏伺候的人打發下去了,問他何事。


    賈琮一眼瞥見旁邊還有個不長胡子的老頭仿佛在打盹,登時心跳的厲害。他也不問,上去低聲咬耳朵道:“賢王哥哥,我爹讓我來悄悄同你打探。”


    “嗯?”


    “聖人真的有心讓二房的大姐姐當娘娘麽?”


    司徒磐眉頭一擰,瞥了那老頭一眼,問:“哪裏聽來的這話。”


    賈琮道:“二嬸子說的。我爹隻道她在吹牛,卻又怕有個萬一,不好辦啊。”


    司徒磐乃問他:“你願意你大姐姐當娘娘麽?”


    賈琮撇嘴道:“自然不願意。好容易我爹在家裏能說上幾句話了,若讓二房出了個娘娘,我們大房立馬要被打回原形。”


    司徒磐笑道:“你們家不是早就你爹說了算麽?你們那二太太連銀子都還了。”


    賈琮哼道:“那本來就是她貪墨的好不?我爹還住著花園子呢。但凡有老祖宗一日,他便唯有住這裏而已。老祖宗不開口還罷了,她若開口,家裏的事橫豎越不過她去。真煩人,我爹怎麽就不能做主了?大姐姐真的長得很漂亮嗎?”


    這幾句話雖是在發牢騷,竟恰合了司徒磐與聖人如今的處境,那沒胡子老頭不禁抬起頭來往這邊看。


    司徒磐想了想,大約是王夫人眼見重新得勢無望,唯指望宮中女兒能替她出頭,胡亂做夢信口雌黃了些話,把賈赦嚇著了,特遣這小子來探聽消息;橫豎他年幼,若沒探到什麽也無礙的。遂說:“聖人後宮之事哪裏是我能知道?再說我又沒見過你那大姐姐、不知她長得好不好看呢。”


    賈琮眼睛一亮,拍手道:“那就是她沒戲啦?哦~~哦~~太好了!”


    司徒磐微笑,乃拉著他套話,欲探聽他平日那些亂七八糟卻有幾分理的話是從何處學來的。偏賈琮橫一句豎一句的就是不說,問急了他竟說出“男女授受不親”來,倒是做足了那人是女子的假象。


    忽然,那沒胡子老頭笑嘻嘻的丟過一句話來,問他:“你爹本事也不小,他是如何掙得如今這番地位的?你們老太君仿佛是不管事了。”


    賈琮聽那尖尖的嗓門兒便知道此人確如他猜的一般是個太監,因撇嘴道:“那是她老了、沒精神頭管了。說起來,根由還多虧了那個大盜羅賓漢。是他偷了周瑞家的外宅、官家尋出周瑞家的私藏二嬸子罪證引起來的。二叔是個無能的,二嬸子倒了,老祖宗手裏沒人好使喚了麽。她都那麽大年歲了,哪裏能自己事事親為了?”


    司徒磐不禁與那老頭對視苦笑了一眼:老聖人手下那些老臣哪裏是王夫人那般好對付的?


    那老頭又問:“這是你爹運氣好。若你二嬸子沒那些把柄落到你爹手中,你爹豈不沒法子了麽?”


    賈琮兩手一攤:“故此前頭這麽些年我爹硬生生的沒法子麽!那會子連我哥哥嫂子都需拍鴛鴦姐姐的馬屁;我因是個姨娘養的,竟是連討好鴛鴦姐姐都不夠格呢。隻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她既做了那麽些事,早晚能露出狐狸尾巴來,一條一條砍唄。”


    老頭輕歎了一聲。砍老聖人養的那群狐狸的尾巴委實要難得多。看來,眼下也唯有忍了。遂站起來走了出去。


    賈琮在後頭望了他半日,扭頭問:“賢王哥哥,這老人家是誰啊,好威風的樣子?”


    司徒磐笑道:“一位老人家罷了。”


    賈琮乖覺,立時閉嘴不問。又在賢王府混了半日,回去了。


    他回府之後,立時赫赫揚揚的宣得整條寧榮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夫人咬著牙罵了半日。


    數日後,寧國府請戲酒,賈琮特特尋了個機會使勁兒朝賈珍宣揚了一回自己才往賢王府上玩兒去了。賈珍背後乃是六王爺,聽著便有幾分不痛快,口裏隻說他懵懂,人家給他個棒槌、他竟認作針。


    賈琮哼道:“那也給了棒槌呢。賢王哥哥就是好、禮賢下士,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肯見。難怪聖人喜歡他呢。”又故作高深的眨了眨眼,“我縱如今是小孩子,珍大哥哥,莫欺少年窮!保不齊來日我能有出息呢。”


    賈珍嗤道:“罷了,你能有什麽出息,玩兒去吧。”


    賈琮讓他激得撅起嘴站了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也不說話,耀武揚威的遞給他。


    賈珍莫名的接過來一瞧,上頭竟寫著一首詩:


    編席織履英雄事,何必龍種假托真?


    遺恨吞吳毀大業,入川得意負先生。


    這個本是後世陳毅先生所做,賈琮抄了來的。然若以他的年齡來瞧,簡直是個天才兒童。賈珍再看賈琮,眼神兒都變了。賈琮也不解釋,笑眯眯問他要回那張紙,揣了回去,假裝又去看戲。後賈珍竟圍著他讚了半日,賈琮也半分不謙虛的受了。他雖從沒說過那詩是他寫的,那模樣也沒法讓人不誤以為那是他寫的。


    又過了些日子,寧國府尋了個由頭再請榮府的爺們戲酒,還特叮囑賈琮必然要去。賈琮自然應了。


    到了宴請的那一日,幺兒穿了身月白色的半舊儒生袍,手裏拿著折扇,極有雅意。走前賈琮又想了想,臨時往幺兒脖項底下點了三顆呈等邊三角形的痣,凡細打量過他的人想來都不會漏看的。幺兒自己覺得極為別扭,賈琮賈環兩個毫不客氣笑了個跌倒。賈琮遂與幺兒一同上了馬車。他們進寧國府宴席的時候,因賈琮在旁陪著,雖沒人認得幺兒,也沒人敢攔他。


    太平鏢局開業那日賈琮是看過寧王的,故此認得他。因偷眼往席上一瞧,果然見賈珍笑臉盈盈的陪著一人,恰是他。過了會子,眼角餘光瞥見賈珍引著寧王站起來仿佛欲往這邊來,賈琮與幺兒趁勢站了起來,假裝去外頭逛逛。寧王愈發覺得機會合適,遂將賈珍拋下,自己悄悄的跟著他兩個。


    賈琮與幺兒假意邊走邊聊天,待走到寧國府的花園子裏頭,賈琮往假山石頭裏一鑽,竟沒了影子!幺兒倒是頗為灑脫的將折扇撂在石桌上,自己負手賞菊去了。


    寧王雖是受了賈珍的慫恿瞧瞧賈琮而來,總歸是為了謀賈赦的。況賈琮尚且年幼,要用也不在此時。幺兒恰是個翩翩少年,且頗有氣度,並穿著一身極幹淨清爽的半舊衣裳來赴豪門酒宴,卻半分不畏縮,昂然自若,足見有幾分不俗。


    他不禁悄悄打開幺兒的扇子瞧了瞧,隻見上頭一麵繪著聳入雲霄的寫意畫兒,旁邊一行小詩:


    孩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不禁讚道,好誌氣!


    另一麵卻寫著四句詞: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還道故人心易變。


    好句子!寧王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指頭都有幾分顫抖了。再看幺兒的背影,怎麽瞧都是一位安然布衣以待明主的少年奇才。遂將那折扇放回,輕步走到幺兒身邊搭訕道:“這位公子,也來賞秋?”


    幺兒側頭望了他一眼,含笑道:“豪門不易入,難得見此佳卉,豈能放過?”


    “哦?”寧王笑道,“我還當你是賈府親眷。”


    幺兒點頭道:“小生確姓賈。隻是寧國府門檻子高的緊,並非姓賈的都能隨意進來。”


    寧王愈發歡喜,笑道:“我也是頭一回來,這花園子委實修剪得甚有趣味。”


    他兩個便攀談上了。天南海北的各色談資都扯進來,倒是頗為投機。寧王本為天潢貴胄,早年也曾南征北戰,見識不俗;幺兒乃林海與蘇錚的高足,又與賈琮這個外掛玩家廝混了這些年、難免耳濡目染了許多後世見識,時常惹得寧王連連驚歎,隻差沒握著幺兒的手高呼“孤之子房也。”


    聊著聊著,幺兒不動聲色的將話題引到秦滅六國上。先是將黛玉當日所言的那幾句話趁勢帶了出來,又歎道:“可惜了蘇秦之才、可惜了六國本有一線生機。”


    寧王也歎道:“六國並非都弱,楚趙齊本來都不易滅的。”


    幺兒連連搖頭:“先生此言差矣。不論是楚是趙是齊,在強秦跟前都極弱。秦之強不獨在兵,也在政、在財。”


    寧王道:“然秦不得人心。”


    幺兒笑道:“人心失盡方能亡秦。嬴政滅六國那會子,離失盡人心還早著呢。六國唯有合縱一條生路。除非一直合縱以掙得時間、直合縱至嬴政身隕,其子魄力弱於他;並暗自聯合互通商路以興各國國力,六國方能存活。那會子秦國實在太強了,無論哪個單與之抗衡都是死路一條。”


    寧王聞言不禁皺眉:“秦得天下,靠的乃是六國之才。若楚趙齊等國各自留住人才,隻怕秦國極難得天下。”


    幺兒搖頭:“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到戰國之末再去留人,除將帥之才還有幾分用,旁的都遲了,蓋因時日來不及之故。縱留得人才,國力差著許多,打起來秀才遇到兵,也是無用。合縱、以謀時日富國強兵,乃是六國唯一活路。至少需要合縱到與秦接壤的韓魏國力可以抵抗強秦之時——這個叫做時間換空間。”那日賈琮費了半日口舌他才明白這個時間換空間是什麽意思,如今也順口說了出來。“秦性本貪而無信,不會肯放過誰的。”他輕歎一聲,悠悠然道,“一國不存、則六國不存矣。”


    寧王想想也卻有道理,愈發覺得這少年不簡單,因微笑說:“公子好見識。我認得當朝貴人,願意引薦賈公子。”


    幺兒立時擺手:“多謝先生,貴人我還是別認識的好。”


    寧王奇了:“公子如此大才,不欲出人頭地乎?”


    幺兒笑道:“謝先生吉言。我若當真有點子薄才,來日自去科舉,總能得了功名的。先生既言貴人,不外乎王爺、皇子。王爺本來都是待沉之船、皇子也大都是待沉之船,我上去作甚?既與先生萍水相逢,也是有緣,小子不才,稍作規勸。如先生與貴人熟識,還是早些抽身的好。”


    寧王大驚:“公子何出此言?”


    幺兒輕輕一笑:“聽聞聖人並非當年諸位王爺當中最出挑的一個。”


    寧王沒想到他這般大膽直言,稍稍一怔,苦笑道:“委實如此。”


    幺兒道:“縱觀史書,許多皇帝都是並非當皇帝的料、不勝枚舉。偏每朝唯有一個皇帝亡國,亡到現在也沒亡幾國,較之那些不才不仁不德皇帝之數少了許多。卻是為何?”


    寧王竟是不曾想過這個,啞然。半日才問:“公子以為為何?”


    幺兒道:“人心思定,老百姓是不願意有刀兵變革的。且他們極能忍,不到全天下都委實活不下去了,是不會反的。此其一。另有,早年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儒術之心便是忠君。不論這個君是何等人,哪怕是個木匠,隻要他坐上了那把椅子,誰敢反他,全天下的人不論文武、不論朝野,都會一齊使力氣對付那人。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故此,君王但凡登位,便難以撼動;不論他自身可是明君、可有本事。縱他因運氣好抓鬮撿到皇位,凡坐上去了、便少有人能撼動。除了明成祖朱棣;那是兵王、本為特例。”


    寧王眼中霎時閃過一道光來。


    幺兒輕歎一聲,特停了會子,接著說:“偏此等事,君王自身多半不覺。方有那許多屠戮功臣、排擠兄弟之舉。今上既非當年諸位王爺當中最出挑的一個,他自己心裏自然是知道的,諸王心中怕也是不服氣的。他們不服氣之事連我這小小的書生都能猜到,遑論……如今上皇還在。總有一日他龍禦歸天,今上仁德,許能放過許多先帝老臣,隻怕唯獨放不過……聽聞先義忠親王……”


    一席話說的寧王渾身冷汗直流;秋風吹過,渾身冰涼。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來看著幺兒道:“依著你說,諸王唯有死路一條了?”


    幺兒漠然道:“交出一切兵力權柄財富名聲,使他們自己變得隨時可殺,聖人反而不會殺他們。隨時可殺的人、殺了什麽趣兒,留著還能看看熱鬧。”


    寧王渾身殺氣頓生,幺兒負手泰然。


    許久許久,寧王深吸一口氣,盯著他問:“若是,六王合縱呢?”


    幺兒低頭長歎,扭身不看他,輕聲說:“合縱本是一個夢。既然六國不能合縱、六王又豈能合縱?即使刀就懸在脖子上,隻要它一日還沒掉下來,人、便都會隻為了私利而內鬥。”他冷笑一聲,“六王各有己利,互相如烏眼雞般鬥個不休。讓他們放下彼此前塵舊怨、私名私利去合縱,你信嗎?”


    他轉身去拾起石桌上的折扇,又走回到寧王身邊,在他耳畔低聲撂下了一句“認命吧”,乃深施一禮,飄然而去。


    獨留下寧王冷汗淋漓的在寧國府那花園子當中不知佇立了多久。


    次日賈珍特特親往榮國府去問賈琮那日與他一道的白衣公子是誰,賈琮卻說不知道!“不過是乘車走到寧榮街上撩開簾子,看他負手而行,頗為順眼,一問居然也姓賈,便邀他同往賞花聽戲。後來我喊他一道去你們家花園子轉悠會子解悶兒,起初還同行的,待我小解回來、他竟不見了!”


    賈珍連連嗐聲跌足。其實他早年見過幺兒的,因那會子幺兒隻是個少年保鏢,故此並沒放在眼裏,也不曾留心他長得什麽模樣。後來他又日日使人往寧榮街去打聽一個脖項下頭有三顆痣的少年,自然什麽也沒打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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