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交代了俠盜佐羅劫來的銀兩,李文問道:“依高少爺看,潘家此事究竟是俠盜所為還是另有玄機?”


    賈琮自然盼著他的腦子越迂回越好,遂思忖了會子,故作深沉道:“我猜此事有巧又非巧。”


    李文忙問什麽巧。


    賈琮因在屋裏踱步片刻,道:“潘老爺子在暗格藏了銀兩,他太太沒有鑰匙卻知道得頗為清楚。”而且他的六姨娘也知道,“故此我想著,此事大約在他們家也算不得極大的秘密。人多嘴雜,既然不是秘密,保不齊旁人也知道。暗格乃是今日才撬開的、可見在取走銀兩之時是拿鑰匙打開的。如今,卻拿不準那銀兩究竟是昨晚才取走的、還是更早些。例如,前日、大前日、甚至更早。”


    李文道:“若是早取走了,潘老爺子豈能不來報案?”


    賈琮道:“那位佐大俠的字是館閣體,從字跡上怕是沒有線索的,足見此人心思頗為細致。將銀子塞進我家的車裏頭便愈發聰明了。我家是不會稀罕那千把銀兩的,萬一潘家想搜查全縣也不敢查我家的車。而六姨娘所述的那兩位彪形大漢,”他搖了搖頭,“我難以想象是這般細致有趣的佐大俠。恐怕他們是殺手惡奴。另有,尋常大戶人家藏大筆銀錠子的暗格最多每月開一次。故此我猜,佐大俠早就取走了銀兩,卻未必知道當如何還給鄉親們的好。昨日我們許多車馬來了衙門,驚動了他,又恰逢我們一宿都在琢磨捐稅,也一直在商議如何退稅,他若是恰巧來探個究竟聽見了,趁勢就將銀子塞進我們的馬車裏,倒是說得過去。或是他發覺潘老爺子被人殺了、甚至見到過殺手,特趕著將銀子藏進縣衙。這便是非巧。”


    李文聽他呱啦呱啦說評話似的,瞪大了眼,半日才問:“那潘老爺子如何死了?”


    賈琮道:“這便是巧了。可巧昨夜有人來尋他,或是尋仇、或是他知道些不該知道的讓人滅了口。大人且想,既然殺了他,為何留著那六姨娘呢?還有,能無聲翻入人家院牆殺人的,本事顯見不低,怎麽竟隻取了百餘兩碎銀子?保不齊是為了掩飾他們殺潘老爺子的真實目的故意取走的。我們來或不來,他們都會在昨夜去潘家。”


    李文一想,仿佛也有道理,連連點頭。


    賈琮又笑道:“我年紀小、沒見過多少世麵,不過是胡亂猜疑的罷了。保不齊那兩位大漢中便有一人是佐大俠也未可知。”


    人皆有好奇之心。一個尋常的故事與一個不尋常的故事,聽者多半都盼著故事本來便是那個不尋常的才好。李文從那三張表格便對高少爺頗為敬服,這會子自然更相信他前頭的推測了。故此他自以為心有靈犀的望著賈琮一笑,道:“且待仵作來罷了。”又問賈琮他們什麽時候走。


    賈琮道:“昨夜到今天鬧得頗有些疲了,再多歇歇。我也想知道潘老爺子是怎麽死的。”


    李文自然巴不得他來與自己撐腰,連連奉承。


    這日晚上,潘家悄然打發了人過來請李文去赴宴,李文自知惹他們不起,特向高少爺通報一聲,收拾收拾衣衫去了。


    到了潘家,卻不見潘家的大爺和二爺,竟是潘三爺一身孝服在一個小廳裏頭招待他,擺下了一桌素宴。本以為他會哭訴,不想潘三爺隻一個勁兒勸他吃菜。待李文吃抱了潘三爺才問:“大人,我隻想問問,那個高少爺什麽來頭。”


    李文登時自得起來,笑道:“他不是自己說了?高大人的侄子。”


    潘三爺又問:“這位高少爺的大名是?”


    李文搖頭:“不曾通名。”


    潘三爺道:“既然不曾通名,李大人就信了?”


    李文晃晃腦袋:“他有高大人的書信。”


    潘三爺眼睛翻了翻,冷笑道:“李大人,他終究是路過的,保不齊明兒就走了。我爹死的不明不白,還有那許多銀兩憑空不見,我家自然不會就這麽算了。”


    李文這才一激靈,是了,自己也委實惹他們家不起,遂低聲道:“我與高少爺曾琢磨過此事。”


    潘三爺忙問:“可琢磨出什麽來了?”


    李文便將賈琮的信口胡言刪掉佐羅和馬車裏的銀兩,又加了些自己想的,神神叨叨的與他說了半日,嚇得潘三爺寒毛倒立。“他說我父之死恐怕是讓人滅口?”


    李文點點頭:“依著高少爺所言,銀子保不齊早就被人取走了,隻是令尊近些日子不曾開暗格、沒發現罷了。此事純屬巧合。而那兩個冒充盜賊的,怕是誰家私養的惡奴或請來的殺手,說不得與定城侯府內務或是宮闈之爭相幹,也未可知啊~~”


    他這般神神秘秘的一說,潘三爺竟信了七八分,不由得心下翻江倒海。


    李文又說:“周少爺本來今兒就要走的,見出了令尊這樁事兒,都不肯走了,想留下來看個究竟。”


    潘三爺忽然麵色一冷:“他既然是高大人家的貴侄,看不上我們家那點銀子我倒是信的。隻是我父親之死未必與他無幹,保不齊就是他下頭那些人做的。哪有這般巧的?他來了我爹便死了?”


    李文擺擺手:“若是他家動的手,他還不趕緊走了、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今兒那陣仗,他要走你我敢攔著麽?”


    潘三爺也聽著有理,又再三思忖,想到:若當真是高少爺所為,何以這般晃眼的大張旗鼓來本縣留宿?既有高手在握,悄然潛入殺了人便走方是穩妥的,想來不是他家做的。鬧成這般他還不肯走,莫非老爺子知道的事不小、他想查清楚?遂急忙忙尋個借口喊人送李文出去,自己轉身跑去尋潘太太,連說“大事不好。”


    賈琮的話本來不著邊際。可歎世間謠言多半如此,頭一個說的或有心或無意隻道是猜測,第二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添油加醋並肯定了些,第三個再腦補上許多細節又愈發肯定。故此待傳到潘太太耳中,她便當作是“高少爺知道許多京城辛密、從蛛絲馬跡猜出老爺必然因知道些不該知道的被人滅口。”乃忙拉著她兒子的手說,“你可知道什麽?”


    潘三爺搖頭:“我什麽都不知道。”


    潘太太連說:“好好好!快叫你哥哥們來。”


    潘三爺跑著去請他的兩位哥哥,潘太太又在腦中將此事細細想了一番,還尋出了許多往日的怪事,或是潘老爺子的一句話、或是一件看似尋常的物品,將此事琢磨得愈發篤定起來。待三個兒子都來了,她略帶驚懼的道:“老三方才從李縣令口中探聽道,你們父親乃因知道了宮中辛密被人滅口。”眼見兒子們都麵麵相覷,她又細細將潘三爺的話豐潤了些、並方才想起來的許多怪事連在一處,最終排除了定城侯府內務,隻剩下宮闈之爭了。


    潘大爺素來不甚頂事,聞言嚇呆了,半日才問:“母親,咱們如何是好?”


    潘太太兩手緊緊抓著椅子扶手探出身子來顫聲問:“你們可知道什麽?”


    潘大爺潘二爺都連連搖頭:“兒子什麽都不知道!半分不知!方才可嚇了一大跳!”


    “那就好!”潘太太撫了撫胸口,“橫豎你們老子已去了,咱們什麽也不知道,想來無礙。日後與定城侯府往來都仔細些,不要去打聽謝貴人之事,咱們隻是謝家的尋常親戚罷了。”


    潘大爺忙道:“太太說的很是,謝貴人再如何得寵也不與咱們相幹的。”


    潘太太點點頭道:“六姨娘留不得,讓她殉葬吧。”


    潘三爺一怔,問道:“與她何幹?”


    潘太太森然道:“她雖說被打暈了,萬一人家事後反悔、恐怕她聽見了什麽,回頭又起了疑心呢?”


    一時潘三爺麵上頗有幾分不忍。


    潘太太又說:“若隻疑心她假裝昏迷實則聽見還罷了,若一並疑心她聽見了、保不齊醒了還說給旁人聽……”


    潘三爺眼角一跳,急忙站起來道:“母親說的很是!不如我這就去了結她。”


    潘太太淡然道:“快去!”


    潘三爺立時小跑了出去。


    他前腳剛出門,潘大爺哼道:“老三與六姨娘勾勾搭搭的,這府裏上下唯有老頭子不知道罷了。”


    潘太太擺手道:“老三與她往來也不過為了套些老爺的事兒罷了,又不是真當她是個什麽玩意。那老東西不待見咱們娘兒四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潘大爺這才不言語了,隻是嘴角還諷然動了幾下。


    一時潘三爺到了六姨娘屋子前,徑直推門而入。見六姨娘獨自端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雖不施脂粉,娟娟靜靜的也頗有幾分動人,乃上前從後頭扶住她的肩膀:“昨夜可嚇著了?”


    六姨娘轉身抬頭看了他一眼,嗔道:“可嚇死我了!”順勢丟了梳子將頭埋入他手中。


    潘三爺歎道:“今生,我唯有負你了。”


    六姨娘還在遐思繾綣,正欲說話,忽然脖項上緊起來,忙低頭瞄了一眼,隻見潘三爺一雙手已緊緊卡住了自己的脖子。又抬目他瞪圓雙眼、麵露凶光,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來:“莫要怨我,昨晚的賊人恐怕不是尋常盜匪,乃是京裏頭的貴人派來滅口的。萬一貴人疑心你沒有暈過去、保不齊在旁聽見了什麽不該聽的,我們家擔當不起。”


    六姨娘滿麵驚愕,忽又啼笑皆非,偏一個字說不出來,似悲似喜。不多時,她身子軟了下來。潘三爺試探她的鼻息,已是氣絕身亡了。


    潘三爺立在屍首旁靜靜瞧了她半日,一咬牙,從炕上取了條棉被撕開被麵兒,將其繞在六姨娘項間,又在屋裏忙了半日,做出一副她自行上吊的樣子來。終又抬頭瞧了瞧掛在半空的屍首,長歎一聲,作了個揖,閉門而去了。


    次日上午,有個姓王的仵作從臨縣趕來,李文立時與他一道往潘家去查驗潘老爺子的屍首,潘大爺在一旁陪著。王仵作才看了幾眼,忽有丫頭慌慌張張的跑來道:“大爺,不好了!六姨娘懸梁自盡了!”


    李文登時跳了起來,抓著那小丫頭問:“你說什麽?”


    小丫頭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潘大爺在旁跌足歎道:“六姨娘昨日便哭得跟個淚人似的,口裏一直念著要去下頭陪我父親,不想她竟如此剛烈,當真殉了情。”乃吩咐道,“好生安置六姨娘屍首。”


    一時有個婆子過來向他們行禮道:“太太說了,六姨娘對老爺忠貞不二,委實不曾想到她這般節氣,太太也佩服的緊。已賜了她一身好衣裳,就成全她與老爺同穴吧。”


    李文目瞪口呆,半日說不出話來。倒是那王仵作出聲道:“且慢。六姨娘既是本案要緊的證人,這會子死了有些蹊蹺,我須得去看看。”


    潘大爺道:“她昨日已說過許多回她要殉葬的。”


    王仵作道:“這些不與我相幹。”乃凝目望著李文。


    瞧著潘家這模樣,李文心裏已是八分猜到他們因故滅了六姨娘的口,隻是若是不讓王仵作去看,隻怕下回自己就借不到他了,遂說:“六姨娘委實貞烈,隻是她在本案中最為要緊,偏這會子竟死了!不如讓仵作先生瞧瞧的好。”


    潘大爺哼道:“罷了,一個姨娘而已,瞧便瞧去。”他一心以為老三素日靠譜,想必做的幹淨,便隨意命一個小子領著他們到裏頭去驗看六姨娘的屍身。


    那王仵作到了裏頭細細查看了半日,又出來外頭看了潘老爺子的屍首,向李文道:“李大人,先回衙門如何?”


    潘大爺追著問:“可查驗出什麽來了?”


    王仵作道:“還沒看完,回頭再看。”便不再言語了。


    這會子潘三爺已過來了,陪著送李文與王仵作出去,還套了半日的話。可惜那王仵作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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