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施黎數日不見,賈琮從燕王府回來時辰尚早,便去小花枝巷瞧瞧他。到了地兒一瞧,門虛掩著沒關。推門進去,喊了聲:“天王蓋地虎——”順便往院中溜一眼,好懸沒掉下眼珠子來。


    隻見施黎與柳小七並排躺在柳蔭下的藤躺椅上,兩雙腳丫子光著沒穿襪子,各架在一個繡花墩子上;地下胡亂撒著五六雙拖鞋。兩人懷裏都抱著抱枕——為了墊著胳膊好拿書。兩把藤躺椅中間擱著一張條案,條案上有茶水點心、冰鎮綠豆湯,並一大堆的書。賈琮閉著眼都能猜到必然不是什麽正經書。他二人連頭都沒抬一下,施黎也不曾跟他對對子。


    賈琮乃邁步走過去瞧了瞧,滿案子鋪的都是綠林評話,有《七俠五義》、《狄公案》、《隱娘傳》等,多數卻是賈琮命人仿寫的後世武俠小說。武俠小說乃成人童話,對男性青少年吸引力尤其致命,柳小七可巧就在這個年歲。賈琮一言不發,自己跑到裏頭另搬了張條案擱在施黎身邊,又從他二人中間的條案上分了些吃喝和評話挪過來,再去裏頭搬另一套藤躺椅和繡花墩子躺下,隨手撿了本書來瞧。


    三人各自看評話,看累了便拿書往臉上一蓋打瞌睡,除了噓噓絕不站起來,直到天色漸暗。賈琮摸了摸肚子:“喂,阿黑,該吃飯了。”


    “這麽多點心難道還餓著你了不成!”施黎道,“你自己去外頭吃去,我倆要去窯子裏吃。”


    “臥槽!逛窯子不喊我!太不夠義氣了吧兄弟!”賈琮一骨碌爬起來。


    施黎在藤躺椅上伸了個懶腰:“且不說你們家自有花樓、何必去給同行送錢;你跟我們倆能一樣麽?我們倆是單身狗,你可是有心上人的。”


    賈琮摸了摸鼻子:“我又不過夜,去逛個窯子怎麽了。難道你二人還告密不成?喂,小七,你不會告訴我準媳婦吧。”


    柳小七含笑道:“不好說。”


    “有點義氣行不行!”賈琮橫了他一眼,“阿黑最是講江湖道義的對吧。”


    施黎也道:“不好說。”


    賈琮哼道:“這些評話可都是我的。”


    施黎與柳小七對望一眼,道:“罷了罷了,看在評話的份上暫且替你瞞一回。先說好了,陳姑娘若是威逼利誘,兄弟我就扛著;她若請了幾位美嬌娘施美人計,我一定會招供的。”


    賈琮笑罵:“那點子出息!”


    施黎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走!”


    三人遂同去城西那才開張不足月的暗窯子。熊大爺依然沒來,連粉頭都詫異,道:“平素不過三五日便來一回的。”


    賈琮乃問道:“知道大名兒麽?他老子是做什麽的?”粉頭都說不知。


    施黎在旁道:“這些還輪得到你問?”


    賈琮道:“沒來便罷,吃酒了。”乃一疊聲的喊老鴇子上酒菜。


    賈琮與施黎性子相近,都有幾分懶勁兒,都不把規矩放在眼裏。論模樣施黎強出去賈琮三條街,且極解風情,又關照人,打賞起來也大方;賈琮肚子裏趣事多,偏他性子刻薄些,最愛戳穿旁人的小心思。故此眾粉頭都愛施黎多些,賈琮也不在意。


    三人吃了會子酒,施黎與粉頭調笑,指著賈琮與柳小七道:“誰勸下他二人滿飲一大盅酒,黑爺賞十兩銀子,如何?”


    賈琮道:“不喝。我方才吃多了茶水。小七你要不要幫幫她們。”


    柳小七道:“我也喝了不少茶水。”


    施黎鄙然道:“你們兩個不玩兒還來逛窯子幹嘛?”


    賈琮乃瞧著柳小七:“我家裏本是開花樓的,進來總少不得留意她們的屋中陳設如何、粉頭好看不、裝束合適不、比我們怡紅院如何、可有強處我們能學了去,提不起尋花問柳的精神。你少年風流也不解風情麽?”


    柳小七道:“我打小什麽都看過,也提不起精神。”


    施黎指著他二人道:“你們兩個沒趣兒!打小還什麽都吃過呢,遇上好吃的還不樣吃的香噴噴。既來了就好生玩兒是正經。人家姑娘們也是做差事呢,真當人家樂意看你們那兩張撲克臉麽。”又命粉頭取骰子來擲,“對點的吃酒,不吃就唱曲兒。琮哥兒不許唱!”


    賈琮本沒想到唱曲兒,他一提反倒來精神了,拍著案頭唱了起來:“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哇~~嘿嘿呦生死之交一碗酒哇~~”


    柳小七還覺得挺好聽的,在旁仔細聽著。施黎哇哇直喊:“快堵住他的嘴——”


    他不讓唱,賈琮偏要唱,二人鬧了半日。粉頭已取了骰子來,眾人擲骰子吃酒取樂,遇上賈琮對了點子就命他說笑話,鬧哄哄玩了一宿。三人都醉了,悉數在此過夜。


    次日三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洗漱了吃罷粥點正欲走,外頭有人跑進來哭道:“蔓蔓讓她們族裏拿下了要沉塘!”


    施黎忙問:“蔓蔓可是前兒那個唱曲兒的?”


    “可不是!”老鴇子道,“她男人年前沒了,她一個人又沒的生計,沒奈何才來我們這兒的。”


    賈琮皺眉道:“若是年前才沒的,熱孝還沒滿呢。要做生意總得熬過今年去。縱然與她男人沒情分,顏麵上也得過得去才是。”


    老鴇子歎道:“但凡她家裏還有一鬥米,又哪裏會來做這個?她男人病了四五年,錢早花盡了,後頭兩年瞧病的錢本就是她做皮肉生意得的。她還有個兒子要養活呢。”


    賈琮道:“既這麽著,她男人的族裏沒接濟些子?”


    老鴇子道:“大爺,人家又不是開善堂的,憑什麽接濟她?”


    賈琮扯了扯嘴角:“如此就怨不得她了……阿黑,這閑事管麽?”


    施黎道:“我聽過她的曲子,自然得管。”乃問道,“蔓蔓在哪兒?”


    那報信的女子道:“昨晚上在祠堂關了一宿,今兒午時沉塘。”


    施黎伸了個懶腰:“午時也快了。走吧,趕熱鬧去。”乃命那報信的帶路。賈琮柳小七自然而然跟著走了。


    到了地方一瞧,才知道這事兒還真說不上誰有理。那個叫蔓蔓的女子之父本是個打更的,素愛吃酒賭錢;她婆家卻是京郊村子上的,家中有屋有田還算殷實。因她老子欠下賭債,便欲將女兒許給人做媳婦換錢;她男人一心想娶個城裏的美貌媳婦,出的聘金最多,她老子便許了。這蔓蔓容貌俏麗,早先是想著進個富貴人家做小的,不想竟嫁了鄉下人!心中極為不忿,不大瞧得上她丈夫。村裏旁的閑漢也時常撩她,她一般兒瞧不上,卻趁著進城采買東西的功夫與人私通;她丈夫全然不知,還當她不過性子冷淡些罷了。


    偏她丈夫前些年得了癆病,為了治病,家底子便掏空了。這蔓蔓雖不大瞧得上男人,兒子卻看得重。為了養兒子,前年起便溜到城中尋暗窯子悄悄做了些皮肉生意。她男人暗暗猜出來,還當是為了替自己瞧病,生生咽下多少淚去。此事她們村子裏早知道了,皆是她男人哭著求族裏才沒將她打死。年前她男人沒了,臨去時那拉著她的手說:“是我對不住你。”


    旁人以為她男人沒了不用再買藥治病,她便會安分下來。不想前幾日村中有人進城逛窯子,看見她了。回到村中尋她要錢,不給便去族長那兒告發。這蔓蔓心道,她做此事又不是沒人知道,誰管的了誰呢?便沒搭理那人。那人遂當真告發了她。族長得知大怒,命人將她捆在祠堂丟了一夜,預備今兒沉塘。


    施黎聽罷村中長舌婦一番話,摸了摸後腦勺:“如此說來,咱們今兒倒也算不上是行俠仗義啊。”


    “委實算不上。”賈琮道。


    施黎問道:“要去耍嘴皮子不?”


    “當然要!”賈琮道,“不然人家怎麽知道粉頭也是有人罩著的?”扭頭看了看柳小七滿麵的事不關已,問道,“小七覺得幫一個淫.婦不妥麽?”


    柳小七道:“不幹我事,我不過是跟著來瞧閑熱鬧的。要說沒天理,還有哪兒比宮中更沒天理?”


    “可不是!”賈琮拍了拍手。


    三人遂往祠堂走去。隻見族長正指著那婦人言辭厲色數盡她的種種不是,族人盡皆唾罵不已,還有上前打幾下踢幾腳的。賈琮問道:“是這個麽?”施黎瞧了瞧:“是她。”


    那蔓蔓本來跪著一動不動的等死,聞言扭過頭來喊道:“黑大爺!”


    施黎微笑道:“有人說你遭了難,我來救你。”他本來長得好,又穿著羅衫,大大方方立在堂上。蔓蔓登時如活了一般,嘩的垂下淚來。


    四周一片轟然!那老族長喝到:“何人擅闖我族祠堂!”


    施黎瞧了賈琮一眼:“耍嘴皮子你上。”


    賈琮正經作了個團揖道:“各位好,我們是多管閑事的。因我們這位大哥前幾日聽過這位蔓蔓姑娘唱曲兒,不忍心她青春早死,特來相救。”


    族長罵道:“竟來相救此淫.婦,莫非是奸.夫麽?”


    “那倒不是。”賈琮道,“尋常的客官罷了。”誰見過這麽無恥的?族長竟一時啞然。賈琮趁機說,“論理此事也不止是蔓蔓姑娘一個人有錯。許多人都有錯。你瞧,她丈夫當年娶她的時候隻管容貌沒管性子,哪有這樣娶媳婦的。若是早早打聽到此女是個不安於室的就不用娶嘛。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蔓蔓姑娘說不得也可以與富貴人家做個外室,哪怕還幹如今這一行也沒什麽,豈不兩下裏都好?”


    眾人嘩然。族長罵道:“不知廉恥!”


    賈琮道:“先溫飽,後廉恥。連溫飽都沒有還談什麽廉恥?既是知道她們家道艱難,你們族中就該接濟她們母子度日;看著孤兒寡母沒米下鍋隻管站幹岸兒,人家不論使什麽手段謀生你們都無權指手畫腳。”


    下頭出來一個老婦道:“二柱子他媳婦不也是一個人帶孩子?替人洗衣裳、拾稻穗、倒夜香什麽沒幹過!不也拉扯孩子到這麽大?”


    賈琮道:“天下路有十萬條,誰走哪條憑自便。老人家,一樣米養百養人,縱是神仙也隻能管自己。”


    老婦拿拐杖敲了敲地上的青磚道:“世上終究還有公道!”


    賈琮冷笑道:“您老都這麽大歲數了,還開玩笑?公道是什麽,可以吃嗎?這位蔓蔓姑娘本不願意嫁給她如今的男人,不過是被她老子賣的,難道公道?”


    老婦道:“她若沒嫁過來,隻怕是要讓她老子賣進窯子的!”賈琮聞言失笑,隻看著那老婦不語。老婦猛然想起來:她如今可不就是個粉頭麽?頓時語塞。


    賈琮道:“但凡她自己願意,做個粉頭沒什麽不好。翻回頭來說,若沒有那麽多男人愛去逛窯子,粉頭又哪裏有生意呢?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老人家,何苦來管旁人怎麽過日子。”


    族長道:“隻是她既嫁到我們村裏來了,便是我們村的媳婦。豈能許她去外頭敗落名聲?”


    賈琮拍掌道:“怎麽又繞回來了?你們也沒接濟她啊,難道她等著餓死不成?”


    施黎道:“罷了,理兒已說明白了。走吧。”兩步上前揮匕首劈開蔓蔓身上的繩索。


    這還了得?族長一聲令下,下頭湧上來十幾個壯丁。賈琮往柳小七身後一縮:“我是文人,你們上!”柳小七橫了他一眼,上前輕鬆幾下悉數撂倒。族長又吼:“不得走了淫.婦!”又有許多人湧上來。來多少也沒用。不過是些尋常村夫,在柳小七跟前都白給。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們帶著那個蔓蔓一路出了祠堂,直往她們家去了——兒子還在家裏呢。


    施黎是個風流人物,陪著她進去收拾東西。賈琮柳小七等在外頭。賈琮乃道:“此事旁人能不管,我決計不能。我們那怡紅院有許多粉頭都沒入樂籍,像她這樣為了度日甚至為了弄幾個脂粉錢到樓裏掛單的良家女子多了去了。她們的族人也有知道的,隻拿她們沒法子罷了。倘若這個蔓蔓沉了塘,那些女子的族人也鬧起來,我們的生意可傷大發了。”


    柳小七哼道:“合著是為了你們家的生意。”賈琮嘿嘿一笑。


    卻見方才那老婦慢慢走了過來,賈琮向她作了個揖。老婦瞧著賈琮道:“我老婆子歲數大了,雖是個鄉下老嫗,也看過些人物兒。你這公子不像是歹人,隻不知何故助那淫.婦。”


    賈琮思忖片刻道:“每個人走自己選的路、得自己修的因果,來日是無悔是悔斷肝腸皆不與旁人相幹。這個蔓蔓或許會在花樓染上什麽不好的病,數月之後便死得很慘;或許依著容貌進了大戶人家做小、依著手段得了老爺寵愛,甚至撈到家產當上太太;或許賺了幾年錢後在京中買個鋪麵過小日子。人間百態,本來如此,誰管的了呢?老人家,逼良為娼的勾當天誅地滅,然而我也反對逼娼為良。”


    老婦看了看他:“好生古怪的念頭。”


    賈琮輕輕一笑:“老人家可聽過這麽一句話?‘我反對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我希望有一日,所有人都能自由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不再被什麽家族、父母所限。”


    柳小七抬目盯了他半日。賈琮怔了怔,猛然“嗷”了一聲,攤手道:“真的不是說給你聽的。”柳小七不語。賈琮撇嘴道,“不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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