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知道知道自己容貌尚好,平素從不施脂粉,也隻穿晦澀顏色的衣裳,出門有時還特往臉上特抹層薄煙灰。她與潘喜貴都老實,柳明漪又惹人喜愛,鄰裏也肯幫著他們,這兩年日子過得尚且平順。不想這一日無端來了兩個地痞無賴上門滋事,嚇得她閉緊門戶不敢出去。


    她是個大人還罷了,柳明漪才多大?性子又活潑,家裏壓根兒關不住。戚氏一不留神她便溜了,跑到外頭和幾個鄰家的男孩子玩兒。巷口有株極大的老槐樹,孩子們約好比爬樹,誰爬得高誰就是孫悟空。兩個年歲小的在下頭仰著脖子助威,大點的嗖嗖嗖上了樹。有個不認識的男人走了過來,立著抬頭看。樹上穿紅衣裳的小女孩又快又靈,像隻小猴兒似的眨眼攀到最上頭。


    有個大點的孩子喊道:“你留神些!仔細掉下來!”


    最上頭的孩子脆生生道:“我才不會掉下去!我是孫悟空!”乃咯咯笑著,小腿兒也不知怎麽踩的,竟在樹頂上立了起來,穩穩當當揮動小胳膊,“我是孫——悟——空——”


    幾個孩子都喊:“快下來~~”樹下有個小的還扭頭看了看那男人。男人負手而立,半分沒有要護著樹頂那隻紅色小猴子的意思。


    樹上有個踩著樹椏子的孩子喊道:“從現在開始比下樹!誰最慢誰是豬八戒!”


    話音剛落,孩子們全都往下爬。頂上那個下來依然是最快的,如一團紅色的小雲朵眨眼飄到了離地麵六尺左右,眼看著有人在她下頭且手腳快的很,幹脆直蹦了下來!非但沒傷著半分,竟穩穩的立著。拍手笑道:“又是我最快!”孩子們陸續下來,個個服了她,喊她做“大王”。小女孩得意洋洋,挺胸負手好不氣派。


    忽然不留神看到了那男人,霎時止了笑,睜圓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仰臉看了他半日:“大叔,我見過你。”


    男人問道:“在哪裏見過?”


    小女孩搖頭:“記不得了。”


    男人微笑摸了摸她的頭:“無礙,記得見過就好。”乃問她,“你快活麽?”


    小女孩立時笑起來:“好快活的!”


    “你……爹……對你可好麽?”


    小女孩使勁兒點頭:“阿爹最疼我了!”


    男人默然片刻又問:“平日裏可有人對你們家不好?”


    小女孩登時撅起嘴來:“有兩個壞蛋時常來要錢!娘不許我出門玩……”


    男人問道:“壞蛋為何尋你們家要錢?從何時開始的?”


    小女孩道:“這幾日才開始的。我前兒晚上偷聽娘和阿爹說話,因為有個富貴的主顧尋娘訂了條可以賺好多錢的腰帶,讓壞蛋知道了,便來要錢。腰帶還沒繡好呢,人家自然也沒給錢麽……”


    男人思忖片刻問道:“從前他們沒來要錢?”


    小女孩小大人似的歎氣道:“從前我們家也沒錢呀~~”


    男人點了點頭:“說的也是。那兩個壞蛋通常什麽時候來要錢?”


    小女孩又撅起嘴:“吃飯的時候!可討厭了。”


    “午飯還是晚飯?”


    小女孩跺腳:“他們都來!”


    男人抬頭看了看日頭,又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他們今兒中午不會來了。”


    小女孩仰起臉細看了男人會子,大聲道:“好!”男人負手走了。小女孩負手走回小夥伴裏頭去。


    這日中午,果然沒有地痞惡棍來戚氏家中鬧事。


    過了兩日,小女孩玩耍時遠遠看見男人走過來,“滋溜”一聲跑了過去:“大叔——”男人立著不動等她。小女孩跑到他跟前皺著小眉頭道,“上回的壞蛋不來了,昨兒起又有新壞蛋來!”


    男人道:“不怕。還是吃飯時來麽?”


    小女孩搖搖頭:“這回不吃飯時來。”


    “嗯。他們明兒也不來了。”


    小女孩露出八顆小牙的甜笑:“好~~”


    這個壞蛋當真又不來了。


    再過兩日,小女孩正單手拿著棍子掄棍花兒呢,男人又來了,向她點點頭。小女孩立時收起棍子提在手裏幾步跑到男人跟前:“大叔~~昨兒又另來了兩個!眼下就在我們家門口坐著呢!我出來玩兒都是爬窗戶的。”


    男人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後頸窩兒:“他們馬上就走。”


    小女孩甜滋滋笑了:“大叔最好!”乃回去玩兒了。


    男人轉身順著巷子往裏走,遠遠的看見兩個男人坐在戚氏家門口。手才剛要抬起來,忽有人影閃動,一隻手叼住了他的腕子。“柳四爺且住。”這男人自然是柳四,攔著他的乃是陳瑞錦。她輕歎一聲,“我就知道是你。也怪賈琮想的不周全。你是個大內護衛,知道外頭的事兒終歸少。”


    柳四問道:“陳姑娘何意?”


    陳瑞錦道:“縱是市井流氓,死了也會驚動官府。你已殺了三個人了,還都是‘暴斃’。再殺這兩個,趙承大人就算是傻子也該知道與這戶人家有瓜葛。他們家惹上官府必不是什麽好事。”


    柳四默然。半晌方道:“你們可有主意?”


    陳瑞錦道:“這兩個嚇唬走便好。隻是治標不治本。若想治本,要麽榮國府出麵尋個借口接他們另居別處,送個小院子安置,你出錢便是。就怕潘嫂子不肯受此恩惠。”柳四不語。陳瑞錦等了半日,接著說,“或是扶持一位有本事的人出來管管城西這爛攤子。本來市井天然有章法,走了一霸自有另一霸出頭。偏秦三掌櫃人走了生意還留著,那些生意又是燕王的。李升顯見不頂事;旁人但有越過他之意,官府便出麵拉偏架。市井不比官場,無能者居上則必亂。”


    柳四道:“燕王不管麽?”


    陳瑞錦道:“說好聽是市井,說難聽便是賊道。燕王得是多閑?管這個?”


    柳四道:“秦三姑是他的人。”


    陳瑞錦道:“秦三姑本為朝廷探子,當城西一霸是順便的;她的生意於燕王乃意外之喜,亦非差事。”柳四又不語。陳瑞錦又看了看他道,“柳明漪那小丫頭實在可愛。眼下這幾個不過的閑漢,隻會索幾個錢。市井裏頭什麽人都有。”柳四聞言心中一跳,猛然抬目去盯她;陳瑞錦已轉身飄然而去。


    柳四立在原處足足愣了半盞茶的功夫方走向兩個閑漢,不由分說一手拎一個,反著柳明漪玩耍之處走出巷子另一頭,就在巷口揍了二人一頓——自然沒使出真功夫來。二人不明所以,先是破口大罵,待多挨幾拳愈發疼了便哭著求饒。柳四冷笑道:“年紀輕輕有手有腳不好生尋事兒做,成日隻想著做這些下三濫的勾當。”兩個閑漢抱頭賭咒發誓從今後要做個好人。柳四道,“再讓灑家瞧見爾等妄為,必打斷你們的狗腿!”甩袖子走了。兩個閑漢躺在巷口“哎呦”半日,也攙扶著走了。


    柳四嚇唬走了他二人於戚氏一家並無用處。城西一帶的地痞子都得了消息,戚氏花兒紮的好,有個南邊來的財主家的少奶奶瞧上了她的手藝,出重金買她的活計。誰也不知道“重金”是多少,橫豎她男人不過一個尋常趕馬車的、好欺負的緊。雖前頭有三個暴斃的、兩個挨揍的,那些人也沒有琢磨著會不會是他們家有人護著的,反倒都想著,“好一塊肥肉,他們都沒吃上,大約天生該給我吃才是。”偏生再過兩日,憑柳明漪扭歪了脖子也再沒見著那位大叔了。


    這日晚上,柳小七從梨香院院牆一躍而過,才剛落地便聽見“嗖”的一聲,迎麵有隻茶盞子直奔他的肚子飛了過來。乃輕輕伸手握住,抬目一瞧:賈琮陳瑞錦皆不在院中,擱茶水點心的海棠雕漆大幾旁坐了個青衣小帽的小廝,鼓著臉又扔過一隻茶盞子來。這回準頭差了些,從柳小七肩膀外四寸左右飛了過去。柳小七一伸胳膊,又抓在了手心。那小廝見了又扔第三隻,柳小七將前兩隻茶盞子握在右手,以左手接了。


    再扭頭看過去,那小廝竟忽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的西洋火.槍對著自己!還冷笑道:“可瞧瞧你還有手抓子彈沒有!”


    柳小七老實道:“縱然有空手也抓不住子彈。”


    小廝繃著小臉兒站了起來打量他幾眼,哼道:“空有一身本事不做點子正經買賣,竟做賊!”


    柳小七道:“我不是賊。”


    “哦?”小廝歪了歪頭問道,“姓什麽?叫什麽?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快些說明白了。”


    柳小七道:“你們家琮三爺自然知道,我有事兒來尋他。”


    小廝又打量了他幾眼,喊道:“騙子~~快來~~有個小偷說認識你~~”


    耳聽腳步聲踢踢踏踏,有人喊道:“沒大沒小!造反啊你!”賈琮踏著靸鞋從屋裏出來,見院中二人便是一愣,“你倆幹嘛?”


    小廝拿火.槍指著柳小七:“他說他認識你!”


    賈琮皺眉道:“把槍放下!成什麽樣子。”


    柳小七閑閑的道:“琮三哥,你們家這待客之道不甚有禮。”


    小廝看看他看看賈琮,心裏頭便有幾分明白了,垂下舉槍的手口裏還辯道:“你也沒敲門,直從牆外飛進來的,難道就是訪客之禮麽?”


    柳小七道:“我不慣敲門。”乃走向雕漆幾子。


    小廝道:“誰知道你慣不慣敲門?尋常人見了你這模樣的難道不會以為是盜賊麽?”


    柳小七齊齊整整的放回三隻茶盞子道:“琮三哥這梨香院本不是尋常之所,慣有不尋常人。”


    小廝還要還口,賈琮先說:“罷了罷了!一點子小誤會扯半日的嘴炮。”小廝方撅嘴不言語了。“小七有事麽?”


    柳小七道:“你那日讓我給四哥捎的什麽話?他讓祖父關起來了。”


    賈琮皺眉:“關起來了?什麽原委?”


    “不知。”柳小七道,“我們家你也不是不知道,從來沒有閑話可打探的。我想著可是與你上回所言有瓜葛。”


    賈琮乃喊了個小子:“去寶二爺院子裏喊陳姑娘回來,隻說有要緊事商議。”那小子答應一聲跑了。


    這幾日陳瑞錦白天設法以各色名頭從各處養生堂將柳家的女孩兒弄出來,晚上忙著同史湘雲商議建女學之事,故此這會子不在。一時她回來,見了他二人,問道:“小七來做什麽呢?”


    賈琮與柳小七皆未來得及說話,那小廝幽幽的說:“陳姑姑~~你知道現在是幾月麽?”


    陳瑞錦一瞧:“澄兒?這麽晚你跑來做什麽?穿了這麽身衣裳……路上或是有個閃失如何了得。你祖父知道了可不得嚇死?”


    小廝懶洋洋道:“放心!他沒發現還罷了、他若發現了我的丫鬟便會說實話。”這小廝便是蘇澄,趁著今兒晚上月黑風高買通了守西角門的婆子偷溜出來的。這會子雙手托著下巴幽怨的道,“陳姑姑是不是把我忘了?這都八月了,過了中秋澄兒要出閣子了……”


    陳瑞錦笑道:“你隻管放心,你的事兒早辦妥帖了。”


    賈琮道:“我都忘了這事兒。妥了?”


    “妥了。”陳瑞錦道,“這小丫頭心急。再過三四日宋家便要逼不得已來退婚。”


    “哈?為什麽?那孩子該不會是搞大了別家姑娘的肚子吧。”


    陳瑞錦橫了他一眼:“我做事有那麽坑人麽?”


    賈琮正氣凜然道:“沒有!當然沒有!”


    蘇澄一骨碌跳下椅子躥到陳瑞錦身邊扯了她的衣襟:“真的?妥了?”


    陳瑞錦點頭道:“我設法試過那宋家二爺可肯搬離他們府裏自己過日子,顯見不成。”她先是買通了雲台書院一位先生,假意與宋二爺在茶樓偶遇、極讚其才學,說是能說服院長許先生、不計較他的年歲特聘為書院的先生。宋二爺隻道家中諸事便宜,不肯去。後又打發人扮作天津知府的幕僚,又是假意與他偶遇、勝讚其才,要同自家大人舉薦。他依然舍不得離京。陳瑞錦便知此子戀家,眼下暫不願自立。“既這麽著,這門婚事隻得作罷了。橫豎也不會虧了他。”


    賈琮也不問,摸著鼻子道:“嗯,你辦事最妥帖不過。澄兒不小了,得趕緊再尋一個。”


    蘇澄歡喜得滿院子跑了兩個圈兒,抱起階旁一盆碗蓮,小臉蹭著菡萏苞兒:“橫豎有你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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