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二爺收到一張帖子,遲疑會子仍依著帖子上所寫去了他的同僚、昨晚已死的那綠林高手之居所。門虛掩著,他推門走了進去,登時腦袋一疼、倒下了。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一間屋子的地下,口中藏了□□的假牙已沒了。抬頭一看,屋中小幾旁坐著一男一女正在下棋。二人聽見他醒了便撂下手裏的棋子。那男的笑眯眯走到他跟前來:“陳二爺,還認得我麽?十幾年前見過。”


    陳二爺扶地坐了起來,頭還有些暈,打量這人幾眼便認出來了:“榮國府的賈琮。”


    賈琮點頭:“看樣子我的模樣沒怎麽變。陳先生,你可以選擇招供和死亡。”


    陳二爺張望了幾眼:“這是哪兒?”


    “高家的客院。”賈琮懶洋洋回到椅子跟前坐下,“不然還能是哪兒。”


    陳二爺看著他道:“賈先生是不預備放晚生活路了?”


    “那就得看你招得痛快不痛快了。”賈琮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陳二爺道:“死到臨頭問賈先生一句,賈先生當真有反意麽?”


    賈琮奇道:“怎麽你們個個都問這個?”


    陳二爺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賈先生如此大的本事,晚生在想著不如幹脆就投靠了賈先生。”


    賈琮偏頭看了他會子道:“你這彎子拐得也太急了些,我不敢相信。”


    陳二爺不客氣去扯了把椅子坐在賈琮對麵,架起二郎腿來微笑道:“想必賈先生還沒找到你丟的東西。”


    賈琮從懷內掏出火.槍來:“你說這個麽?早就找的了。”


    “不可能!”陳二爺震驚失聲。老半日,不可思議道:“怎麽找到的?!”


    賈琮把槍放回去:“猜的。”


    陳二爺喊道:“如何能猜的出來!”


    “這事兒說來就話長了。”賈琮咳嗽一聲,慢條斯理道,“前幾年,西洋的英吉利國商人去非洲開金剛鑽礦,尋到了一顆極大的金剛鑽,想送回國去。因路途遙遠、恐怕盜賊竊盯上,遂將那鑽石包了個極尋常的小包裹,貼上尋常的郵票送入郵局寄走。沒人知道那裏頭裝的是價值連城的鑽石,故此平平安安的被寄到了英吉利國。”他拍手道,“陳先生依樣畫葫蘆挺聰明,隻可惜我也知道這個典故。”


    陳二爺怔了半日:“……我不知道這個典故。”


    賈琮聳肩:“哦,你不知道啊。沒關係,橫豎你並不孤獨、有人跟你想的一樣。”


    陳二爺嗐聲跌足:“早知道就不用這法子。”


    賈琮攤手:“千金難買早知道。”


    陳二爺連連搖頭,坐了會子又道:“縱然沒有證據,賈先生的秘密依然保不住。”


    賈琮道:“你派出去的那個叫什麽曹福的?”他扭頭看陳瑞錦。


    陳瑞錦道:“曹富。”


    “曹富,我們看他長得不太像聰明人,就殺了。”賈琮隨口道,“還有那個綁架的我綁架犯,自然也不能留著。”


    陳二爺舉目盯了他半日,忽然歎道:“什麽燕王蜀王吳王都不如賈先生。”賈琮聳肩不語。陳二爺又道,“賈先生之策有個極大的漏洞,隻怕你自己尚未覺察。”賈琮仍然不語。“賈先生顯見欲走權臣之路,在京中留下的人質也沒甚要緊的,連賈寶玉的媳婦都送走了。”陳二爺道,“隻是你忘了名聲。”


    賈琮眨眨眼:“哈?”


    陳二爺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賈先生做戲做得再好終有圖窮匕見的一日。王莽雖竊國成功,壞了名聲,世人皆背之,哪裏坐得住江山?”


    賈琮翻了翻眼皮子道:“敢問陳先生,諸位王爺出兵海外,哪一個行的是仁政、哪一個要的是名聲?東瀛土人都被滅絕了。”


    陳二爺道:“縱然賈先生不懼名聲,也須得防著紅骨記。商人重利。既然肯為利幫你,也必肯為利幫旁人。”


    賈琮皺眉道:“你想了半日隻想到這個?裝逼沒用,我自己就是個裝逼的祖宗。陳先生,來點幹貨吧。你們的頭目是誰?姬先生?”陳二爺淡然一笑,尚未開口,賈琮又來一句,“或是曹先生?”陳二爺眼神輕輕一跳。賈琮點頭,“果然就是曹先生,我本來就猜是他的。”


    陳二爺奇道:“哪個曹先生?”


    “秦國世子側妃、長安第一美人曹氏的爹,姬先生的親舅舅。”賈琮道,“那個曹富是他手下吧。他一個下人趾高氣昂的,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你上司派來的。”


    陳二爺冷笑道:“你瞧他也像個下人吧。他是曹老兒在外頭私養的兒子,長到十來歲充做養子帶回家去。他太太早知道了,特特給他取了個下人的名字。”


    “原來如此。”賈琮摸了摸鼻子,“難怪你們倆互相看不順眼。你背著曹老兒直接給京裏頭送信?他不會罵你?”


    陳二爺道:“曹先生說過,此事要緊,一切便宜行事。”


    賈琮點頭:“這老頭也算有點頭腦,不官僚主義。好了繼續,你們有多少人、都是誰、資料庫在哪兒?”


    陳瑞錦本來坐在一旁吃茶,聞言撂下盅子走了過來:“我來問。”


    “好,你好問。”賈琮撇脫站起來去端茶壺與他二人的茶盅子。


    陳二爺看了看陳瑞錦,道:“賈先生當真有膽子娶這麽厲害的女人?”


    話音未落,便聽“啪啪”兩聲,陳二爺已挨了兩個耳光。陳瑞錦如無事人一般回來坐下,淡然問道:“曹先生你們在長安的首領?你們大頭領是誰?”


    陳二爺吃疼不過,捂了半日的臉。賈琮在旁等不得了,先說:“燕王手下、又是個王爺,除非是異姓王。隻有那個在朝中已閑混過三世的西寧郡王了。他什麽時候投靠燕王的?”


    陳瑞錦橫了他一眼:“你閉嘴!”賈琮趕忙做了個往嘴上貼膏藥的手勢。


    陳二爺苦笑道:“賈先生連這個都能猜著,還有什麽猜不著。”賈琮閉著嘴嗚嗚了兩聲。


    陳瑞錦道:“陳先生仿佛並不知道自己性命堪憂。”乃款款的走到他身邊,隨手戳了幾下。陳二爺才要嚎叫,又讓她隨手摘下他自己的頭巾堵了嘴,隻發出幾聲“唔唔”的悶響。陳瑞錦在旁等了半日方從他口中扯出頭巾來,“招麽?”陳二爺臉上早淌了不知多少淚,哽咽著點頭,便一五一十的招了。


    陳二爺乃是長安知府陳大人的次子、續弦所生。陳大人固然疼愛他,然而兄弟二人長到半大之後,陳二爺發覺自己看似得寵、實在在陳大人心中並不如他兄長。陳大人隻當他是個孩子,要緊事從來不肯告訴他,更莫提跟他商議。反倒是陳大爺,雖沒了母親,卻極得父親信任。陳大人非但事事與他商議,甚至要緊事還聽他的決斷。陳二爺心裏頭極不服氣,偏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他老子皆不放心裏,隻當他嬉戲。當年陳大人與陳大爺商議著要在秦王跟前爭寵,陳二爺著急上火告訴他們秦王不是明主,被轟出去了。前幾年陳大人與陳大爺商議去世子跟前爭寵,陳二爺著急上火告訴他們世子不是明主,被轟出去了。陳大人與秦王心腹謀士丁滁暗搓搓鬥了一年多、節節敗退,陳大爺勸他爹不如結交此人,陳二爺著急上火告訴他們丁滁怎麽瞧都不像個正人君子,被轟出去了。陳二爺憋屈的難受,去外頭借酒澆愁,遇上了曹先生。


    曹先生本是長安名士,家境富庶,一直不願為官。天下分封後,秦王到了長安。曹先生半分瞧不上秦王,說他是個“隻愛虛名的無能之輩”。偏有一日,京中舊友來訪,便是西寧郡王。西寧王府從上兩位郡王開始便不上朝了,手中權柄亦早早交出,當年諸王爭權奪勢也不曾參合進去,在朝中如同透明了一般。那回他悄然來一趟秦國,告訴曹先生說自己已投了燕王,天下早晚必屬燕王無疑,勸說其入夥。曹先生被他說服,投入燕王麾下。


    數年經營,曹先生已搜羅了不少人物等著替燕王效力,多半為鬱鬱不得誌者。那個叫薑老四的老卒便是其中一個、陳二爺是另一個。又將曹先生之女曹氏送入秦國世子府中,再派曹先生之外甥姬先生去秦王第三子身邊。日後自然還有別的計劃,隻是這陳二爺並不知情。


    秦國的事兒都順利,偏京中的首領一直不得重用——燕王仍信任馮紫英多些。西寧郡王知道,若沒有拿得出來的功勞,自己怕是趕不上馮紫英的。馮紫英與榮國府交好世人皆知,他遂專查了查台灣府。起初他還以為賈家當真想玩些亂七八糟的花樣、在那邊試行國策;待探子呆久了便發覺事兒不對。


    整個台灣府的學堂,不論正經給孩子念書的還是大人念的掃盲培訓班,從沒有一位先生教過學生天子為萬民之主,四處都是民重君輕的話。這些人也從來不曾進京科舉,而台灣府也根本不設童子試、連秀才都沒的考,更莫提舉人進士。台灣府做了多年的學堂,不曾有一位學子進京科舉。換而言之,賈家養的那麽多學校不會給燕王教出一個人才,都是他們自家留用的。西寧郡王登時便猜到賈家有自立之心。隻是這話若說給燕王聽,賈琮幾句話就能撇清楚。他要證據,鐵證如山方可。


    燕王實在信任榮國府。前兩年西寧王爺搜羅了點子證據、欲拿去燕王跟前亮出來,偏遇上了榮國府的賈母病逝。因西寧老太妃與賈母交好,他便想著,就等賈母的喪事辦完、給她老人家一個體麵不遲。不想又出了一坡梅林一座廟有要緊物件兒被盜、賈琮連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便尋到了那東西。這會子告賈琮的黑狀隻怕燕王聽不進去。西寧王府謹慎了數十年,習慣了,不敢胡亂觸主子黴頭,便沒說。而事後看燕王提起賈琮的語氣,竟是更信任他了。西寧王爺便想著,怕是得有更硬的證據才能搬倒榮國府的。


    他也知道,榮國府近年必不敢亂動、隻能行假扮忠臣之策,故此晚些時日拆穿他們無礙。且賈琮委實在幫燕王做事,讓他多做幾年也好。他越是得燕王眼青、來日自己掀翻他功勞便越大。遂靜下心來慢慢搜羅證據,隻盼著到時候能一招致命。前些日子得知燕王派了賈琮去長安,他便以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長安有曹先生,而賈琮並不知道此人。以無心算有心,說不定能成。


    曹先生膽兒比他老友大得多,沒他那麽瞻前顧後。賈琮還沒進長安便開始盤算如何對付他,最好是能拿到顯眼的證據、快刀斬亂麻。乃使人綁了賈琮欲審問出底細來。隻是終究讓他逃了。


    賈琮聽罷揉著脖子向陳瑞錦道:“好險。”


    陳瑞錦又細問了陳二爺有哪些同夥,他知道的並不多。陳二爺乃正色道:“賈先生果然是個有來曆的,本事非同尋常。晚生覺得,你能比燕王還強些。”


    賈琮笑道:“虧的你有眼光。好了,下輩子留著著眼光做個好人吧。”


    陳二爺驚愕道:“……賈先生說什麽?”


    賈琮道:“我從沒想過留你性命。”陳二爺頓時打起哆嗦來。賈琮端起茶盅子一飲而盡,道,“你們要殺薑老四滅口,直殺了很妥當,偏你還想玩什麽花樣、利用一下,結果反倒暴露了。還有,謊稱那算命的瞎子是同夥讓薑老四殺了他,這主意是你出的吧。”陳二爺顫著點頭。賈琮哼了一聲,“瞎子招你惹你了?平白無故的隨手就害死人命。你心裏沒有人命這個概念,這樣的人我可不敢要。昨兒你平白害死了一個瞎子,明兒誰知道你又想平白害死誰?”


    陳二爺喊道:“哪家做事不這樣!你們榮國府的探子沒滅過口?”


    賈琮奇道:“怎麽是滅口呢?薑老四之死是滅口,那瞎子完全就是個不相幹之人。”


    陳二爺才要分辨,陳瑞錦已隨手射了一支袖箭出去、正中此人咽喉。


    賈琮拍了拍手:“好準。”又給她倒茶道,“你都忙了多久了?好生歇會子。”


    陳瑞錦搖頭道:“我沒心思歇著。那個曹先生可怎麽對付?”


    賈琮聳肩道:“什麽怎麽對付?這兒是秦國,他是燕國的細作。但凡得了地下黨……額,燕黨的名錄,一個個清洗幹淨就是了。”


    “西寧王爺更要疑心你了。”


    賈琮勾起嘴角來:“放心。這個年代最大的特點就是,通訊太不發達了。”乃伸手比了個“v”。“再說,誰是吃素的五叔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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