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培讓戴憲的啞彈坑了一道,不敢跟台灣府水軍在海上硬抗,撤往港口登岸。外頭是一大片敵船,因港口太小、連李軍的船都塞不下,敵船也靠不了岸。可他們終究有火炮。李國培遂命棄舟。李國培擅練兵,手下將士如臂使指,登岸如流水般齊整,看得林黛玉眼饞,道:“咱們那些崽子讓他來練練多好!”


    身邊賈維斯挑了挑眉頭:“咱們的也不錯。”


    林黛玉搖頭:“咱們靠的是琮兒師父的那幾套紀律。你們那個武師父龔三亦並非大將出身,隻依著功夫出了頭之後便在替義忠親王做謀臣和細作頭目了。實在論起來,擅練兵的一個都沒有。這個人得弄到手。”


    賈維斯道:“但是咱們一回也沒輸過。”


    “哪回不是仰仗手裏的火器和本軍師的計謀?”


    賈維斯抱拳:“軍師英明。”


    他二人耍嘴皮子的功夫,李國培的人已大半登岸了。林黛玉又嘖嘖讚道:“真快!咱們怕是唯有快速反應營能有這麽快,特種營都不成。”


    賈維斯笑道:“莫冤枉特種營,人家本來就不是以快取勝的。”


    林黛玉嘴角微含了一絲笑意,歎道:“單單會練兵有何用?”


    話音未落,便聽見一片炮聲。港口之上的山頭推出許多大火炮來,足有四五十架,與後頭的海船一道將李國培的人合攏成一個圈兒,李軍便包餃子般被火炮包圍了。且那些火炮是在山上,李軍從下往上衝是極難的。火炮後頭湧出烏壓壓的大片騎兵來,也不知多少人,挑起旗號依然是個鬥大的“吳”字。


    忽聞一聲哨響,山上頓時沒了聲音。李軍被圍,讓前後上百門火炮震懾住了,也都屏氣凝神,港口頓時寂然。便聽有個嗓門極大之人在山上大喊:“李將軍,你中了我家軍師之計,已輸得幹淨了!我們軍師、念在你們這回出兵、原本就是被、人、哄、騙、的份上,有意放你們一、條、生、路!你,李國培將軍自己,單人不帶並兵卒,過來與我們軍師談判,說不定你這些兵卒還能有活路。不然,亂炮齊下,血肉橫飛!你有天大的武藝,擋不住一發火炮!李國培,敢不敢單刀赴會?”


    李國培身邊的親兵將領都攔著不許他過去,那心腹副將尤其著急:“將軍,此乃台灣府那個軍師之計。你若沒了,兄弟們群龍無首,便是他們鍋中之肉了。”


    司徒磐並未把什麽都告訴李國培,故他隻知道台灣府的軍師是個姓林的書生,曾讓萬彰吃大虧。乃思忖片刻道:“他們說的沒錯。他們的火炮已將咱們包圍了,想要咱們性命隻怕便不是打仗、是屠殺了。老夫也想知道他說的咱們被人哄騙是怎麽回事。”


    那副將道:“讀書人巧舌如簧,將軍隻看賈琮便知道了,黑的都能說成白的。將軍可莫要讓他哄了。”


    李國培笑道:“想哄我談何容易。”


    一個親兵道:“將軍,他們為何要將軍獨自去?他們有那麽多火炮。隻怕其中有詐。難道他們的火炮其實也撐不住多久?”


    一個將軍道:“不可能!榮國府最富不過了,決計不會買不起火炮。且他們總不會有啞彈。”


    有個尋常兵士便大喊道:“喂,你們軍師是什麽人?”如此大事,自是輪不著兵卒說話的。偏這會子李軍上下都想知道那軍師是何人,李國培便未責備他,隻瞧了他一眼,頓時皺了皺眉頭:那本是萬彰的心腹親兵。


    忽見山上台灣府的兵卒一陣歡呼:“軍師好——”山下李軍齊刷刷抬頭望去。隻見人群分開,從裏頭走出一匹雪白的白馬來。馬上端坐一名女子,穿著與兵卒一般無二的黃黑褐綠色塊的古怪兵服,抱拳脆聲道:“李將軍,我就是台灣府的軍師。”李軍愕然。不是因為驚奇敵方軍師是女子,乃是這女子實在美貌。這些人在井岡山上練兵數年,極少下山。平素打照麵的女子不是村婦便是營妓,哪裏見過這般美人?


    李國培身邊一個將軍低聲道:“將軍,您信麽?”


    李國培固然也驚愕,瞧了這女子半日,道:“我信。這女子通身殺氣逼人,非軍營打磨不出來。”


    “可她是女的!”


    “看那些兵卒的眼神。”李國培道,“能得一人敬重容易,能得這麽多人敬重,必是有本事的。”又想起了什麽,“莫非萬彰是輸在她手上?”


    山上那女子又脆聲道:“李將軍想必輸得並不服氣。想不想知道你何故會輸?”


    李國培忽然打了個冷顫。那女軍師言語間透著一股淡然自若,偏李國培自己委實輸得冤屈。莫非裏頭還有別的緣故不成?念及於此,李國培大笑:“不想台灣府的軍師是個女子。老夫就聽聽你有什麽好說的。”遂命人從船上拉馬下來。那副將還想勸阻,奈何李國培心意已決,隻得眼睜睜看著他飛身上馬、踩著山麓小道上山去了。


    見那副將著急,有人勸道:“一個女子罷了,咱們將軍還怕了她不成。”


    他連連搖頭:“這是個尋常的女子麽?哪回不是完勝?”


    李國培到了山腰,女軍師迎著他抱拳:“李將軍好膽量。”


    李國培道:“左不過一死,為將的還能怕死麽?”


    女軍師點頭:“隻怕死得不明不白。”李國培眉頭一動。林黛玉輕舒右臂揚起鞭梢,“此處說話不易,將軍請隨我去帳中詳談。”


    “軍師請。”


    女軍師撥馬在前頭領路,身後跟著一員二十多歲的將領、極是威武沉穩。有人喝口令,四周的兵卒齊齊整整往旁邊讓道,他們三人便先後沿著山路走到台灣府的中軍大帳。


    有兵士送了茶進來。李國培嚐了嚐,香的緊,讚道:“好茶。”女軍師微笑。李國培便請教她名諱。


    女軍師朗聲道:“晚生姓林,雙名黛玉。久仰李將軍大名。”


    李國培有幾分好奇。他這輩子見過的女子不多,從沒見這般英氣的,乃道:“不曾想賈璉肯以女子為軍師。”


    林黛玉嫣然一笑:“他說了不算。他老子是我舅舅。”


    李國培怔了怔。為著攻打台灣府,他特摸了摸榮國府的人頭。賈璉的老子是她舅舅,她豈非就是……他不禁問了出來:“莫不是林海大人的千金?那老儒竟肯讓女兒入兵營?”


    林黛玉又笑:“我爹也管不住我。兵營終歸是能者為尊。我能領著將士們打勝仗,且讓他們極少犧牲性命,他們難道不擁我、去擁旁人麽?誰有本事把我比下去也行。若沒有,隻管老老實實服我。”


    她生得極美,笑起來更美。可李國培沒心情賞美人,冷笑一聲脫口而出:“年輕人如此張狂的性子不好。”旋即發覺所言不妥——自己正是人家手下敗將,乃歎了一聲。


    林黛玉也不介意,正色道:“李將軍可知道自己怎麽輸的?”


    李國培看了看她道:“起先我以為讓福建那幾個無能之輩誤了事,聽林軍師的語氣仿佛另有別的緣故。”


    林黛玉點頭:“不錯。此一戰,李將軍從發兵就已輸了。”


    李國培“哦?”了一聲。


    林黛玉款款飲了口茶道:“打仗還限定日子、打不熟悉地形之處還時日緊急,如此荒唐的命令會是燕王那般睿智之人下的麽?”


    李國培怔了怔:“林軍師所言何意?”


    “你上當了。”林黛玉道,“那是燕王下頭一個細作頭目西寧郡王偽造的假軍令。”


    “什麽?”李國培大驚,“你有證據麽?”


    “沒有。”林黛玉道,“然我知道。西寧王爺的證據不是好得的。”


    “他偽造假軍令作甚!”


    “逼賈琮跟燕王決裂。”林黛玉輕聲道,“台灣府漸有聽調不聽宣之意,而燕王尚未察覺。那姓金的費了數年力氣,非但沒有離間他君臣二人,賈琮還愈發得寵了。他急,一不做二不休下此偽令。李將軍是燕王暗藏的殺手鐧,你與台灣府相爭不論哪邊能贏,都能在賈琮與燕王之間劈開一條縫。”


    李國培盯著她:“你們怎麽知道老夫是燕王暗藏的殺手鐧。”


    林黛玉微笑道:“李將軍與貴山的匪首萬彰大概都以為江西知府謝鯨是個無能之輩吧。”


    李國培睜大了眼:“竟然是他!”過了會子,“謝鯨也是燕王的人,怎麽會與賈家勾搭到一處?”


    林黛玉道:“謝鯨算不得燕王的人,隻能算親燕王者。反倒賈琮算是燕王的人。”


    李國培冷笑道:“賈琮是燕王的人?你們這般軍力怕是燕王並不知情吧。”


    林黛玉道:“台灣知府叫賈璉。”


    李國培噎了噎,半晌才說:“西寧王爺既跟了燕王,何故要逼著賈琮與燕王決裂?”


    林黛玉輕輕搖頭,抿嘴道:“這會子我們還沒拿到證據……證據也難弄到手。但西寧郡王必是彌勒教的要緊頭領,此事無疑。”


    李國培愣了:“彌勒教?”


    林黛玉點頭:“萬彰早就與我們台灣府通商、賣江西的鎢礦給我們了。李將軍知道麽?”


    李國培頓時想起來了,萬彰提起過此事,說是台灣府的道士煉丹用的;他也懶得管,橫豎有錢拿回山來。賈琮素有哪吒下界之名,西寧郡王倘若是彌勒教的……自古以來佛道相爭很是厲害。難道自己這一趟打仗竟是讓人家玩兒了?


    林黛玉看他變臉變色的,低眉一笑,又道:“既然隻是為了將事情鬧大、根本不是為了打勝仗,李將軍此戰便毫無準備。例如,李將軍沒有多少時間派斥候來查台灣府的港口,也沒發現鄭潮兒的那張海圖被調換了。”


    李國培大驚:“什麽?!”


    林黛玉手指外頭:“這兒委實不是雞籠港,是野柳港。雞籠港再小又何至於小到這份上。”乃微笑道,“我用兩艘小船兩首水滸傳裏的小曲兒便打草驚蛇,嚇得李將軍不敢去平安港。此計你可服麽?”


    李國培還在“雞籠港”“野柳港”沒回過神來。合著這兒不是雞籠港。鄭潮兒的海圖讓台灣府的細作調換了假的,將他們誘來此處。顯見野柳港的地勢可令台灣府兵占上風。這女軍師還不定什麽時候就已算準了自己的心思,仿畫鄭潮兒那張海圖也得費不少神呢。念及於此,他緩緩問道:“敢問,那張假海圖是何時調換的?”


    林黛玉微笑道:“在鄭府就調換過了。鄭潮兒若是詳盡同你們商議,一眼就能看穿。偏他撂了挑子,李將軍過去的時候他還吃醉了酒。”


    李國培道:“林軍師就不怕讓他看出來?”


    林黛玉道:“去你們營中調換海圖太難了。臨時送的細作混不到李將軍跟前,我們早年又沒想過會跟你們打仗、並未預先送人進去。至於鄭潮兒……肯給你們一張海圖還是我們家細作勸說的。”


    李國培哼道:“老夫竟是輸在自己人手上。”


    林黛玉飲了口茶道:“你們那些摻了沙土的啞彈也是我們做的。然後以低價賣給戴憲家的鋪子。依著戴憲的性子,閉著眼也知道那些啞彈十成十會進李將軍的船艙。”


    李國培跌足歎道:“貪官誤國!”


    林黛玉又笑:“戴憲大人代理福建巡撫事物,此事也是我們家細作攛掇的。黃文綱耳朵並不軟,可這些大人們都一樣——主與民擇其一,取主;主與己擇其一,取己。這叫兩害相權取其輕。燕王的事再要緊,哪裏比得過自己?被一個四品小官壓在頭上,那小官還是福建省最富庶的官商;鄭潮兒縱有彌勒佛那麽大的肚量也忍不了。李將軍人生地不熟、又獨木難支,縱有天大的本事如何施展得出來?”


    李國培恨然咬牙:“若沒有這些人,老夫何至於兵敗。”


    “李將軍逗我玩呢?”林黛玉盈盈含笑,“遍數中原諸國,從燕蜀吳算起,哪國官宦不是如此?怎麽可能沒有這些人呢?”李國培默然。林黛玉看了他會子,道,“不過台灣府就沒有這樣子的人。”李國培瞥了她一眼。林黛玉道,“倒不是這裏的官員清廉,是這裏的規矩太死硬了,讓人無處渾水摸魚。李將軍——”她舉起茶盅子來,“可願意拋掉那些拖後腿的同僚,加入我們?別的不敢說。一不會讓你被同僚坑死,二不會讓你被同僚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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