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馮紫英二人並未耽誤功夫,出門一徑往中山大道上的景德鎮陶瓷特營店而去。立在店門口,賈琮皺眉道:“這門麵挺貴的。我逛過好幾回,早就該起疑心了。”


    馮紫英跳下馬來隨口問道:“怎的?”


    “這麽貴的門麵,這麽冷的生意,他們是怎麽維持的?”賈琮也從馬上跳下,“稍微動動腦子就該知道,要麽在幹什麽非法勾當,要麽就是不預備賺錢的。開鋪子不為了賺錢,必有別的不好給人知道的緣故。”


    馮紫英笑道:“委實如此。”下巴朝店內一抬,“謝鯨在江西可沒少賺錢。”


    “不是匪亂的厲害?他也養了土匪?”


    馮紫英淡然道:“他倒是想養,卻養不起來。”王爺不許他手裏有兵馬,不論是正經軍隊或土匪。“隻得收些別的錢貼補家用。既治不了匪便得不了政績,得不了政績就謀不到名。名與利總要得一樣不是?不然他一個京中大爺,肯巴巴兒在江西那地方耗了這十來年?”


    賈琮眨眨眼,“切”了一聲:“我隻當他是個精明的。”


    馮紫英一壁拴馬一壁說:“他當然精明。一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銀,何況江西那地方有許多賦稅是別處收不著的。舉國綠林人都跑去那兒做黑買賣。縱不黑吃黑,刮下一層層油水來,比別處多了不知多少倍。那點子錢王爺也懶得管他,說他守著個土匪窩不容易。”


    ……真了不起!賈琮嘖嘖道:“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然無法反駁。”又讚道,“原來這麽些年謝鯨都在收全國黑.社會的稅。此人非但不是個庸才,根本就是很有本事啊!”又搖頭,“可知野心一物糟蹋人才。”


    二人並肩走進店中,有小夥計上前陪客。賈琮迎著人家就說:“在下姓賈名琮,乃台灣知府賈璉之弟。這位是馮紫英大人,東瀛燕屬總督馮唐大人之子。我二人欲求見江西知府謝鯨大人,煩勞這位小哥通報一下。”


    小夥計頓時懵了。半晌,扭頭去看掌櫃的。掌櫃的已跑了過來打千兒。賈琮笑眯眯道:“方才我說的你可聽清楚了?要不要再說一遍?”


    掌櫃的白了臉,躬身道:“聽清楚了。二位爺請稍坐。”乃急忙往後頭跑去。


    不多時,謝鯨走了出來,麵如金紙拱了拱手:“二位真是稀客。”


    他二人俱笑得滿麵春風回禮。馮紫英道:“謝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賈琮道:“謝大哥好!馮大哥是稀客,我卻來過數回。你們的貨品雖還行,價錢當真不便宜,我想買東西也不給打折。”


    謝鯨忙說:“賈兄弟買東西自然打折。”


    “幾折?”


    謝鯨苦笑:“莫要兜圈子,你們兩位斷乎不會是來買瓷器的。”


    “那個當然。”賈琮道,“我們是來通知你,方才我們把韓全的肚兜拆了,夾層的帕子上寫著‘韓全’的生辰八字和‘韓全’爹娘的名字。我們想尋打謝大人聽下,這孩子究竟是那位的老七、還是真的韓全。”


    謝鯨初聽他說把肚兜拆了,頓時心頭一涼;聽到後頭竟迷糊了。“韓全的八字?”


    “嗯,韓全的八字,具體我記不得了。另有一行字,‘國子監學正、襄陽韓赫之子,妻趙氏’。”


    謝鯨愕然,臉上白一陣黑一陣的。想了半日,老實道:“我不知道。”


    賈琮與馮紫英互視一眼,道:“若非神佛所為,我便猜是你妹子謝貴人想替兒子幹幹淨淨脫掉這個皇家身份了。”


    謝鯨猛然睜大了眼脫口而出:“不可能!”臉上如同被人當頭揍了一棍子似的。


    賈琮攤手:“那你是說是誰幹的。”


    謝鯨急道:“她在宮中何等艱難方生下這孩子,又何等艱難養到三歲上!”


    “你也知道宮中養大孩子艱難啊。自打進了我們家大門,全兒就從沒遇到過危險,安全得了不得。輕輕鬆鬆養了這麽大,一點也不艱難。”


    謝鯨尚未聽進去賈琮所言,自顧自的道:“她艱難是為了什麽?不就因為孩子是龍種麽?”


    “錯!邏輯反了。”賈琮拍案道,“並非因為孩子是龍種,所以謝貴人願意艱難養大他。應該是,因為這孩子是她親生的,所以縱然艱難也要養大他。倘若可以讓他長大得不那麽艱難,寧可他不是龍種。謝貴人一心隻為了孩子好,縱然孩子日後不再能認她為母她也舍得。”他乃諷然瞧著謝鯨,“不像有些當爹的,一心隻盼著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冒死替自己賣命。”


    謝鯨辯道:“冒死二字從何說起?”


    “謝貴人在宮中難道不是九死一生活著?後宮吃人不吐骨頭你們家不知道?‘何等艱難養到三歲上。’還有許多年前你來找我問明萬曆青花恐龍那件事,全兒不是差點胎死腹中?”


    謝鯨讓他繞迷糊了。“後宮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哪裏是我們盼著他們娘兒倆冒死?”


    賈琮抽了抽嘴角:“難道謝貴人是自己想進宮的?不是你們家送進去的?送進去之前難道你們家不知道後宮凶險?若知道為什麽還要送女兒進去?”乃哼道,“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麽聊齋!不就是你祖父和你老子違法亂紀的事兒幹多了,又欠下國庫幾十萬的銀子不願意還。恐怕老聖人去世後新皇帝算賬,就把女兒送進宮抵債。當然,謝貴人自身並不值錢。倘若她生了個兒子,皇帝的兒子才值錢,說不定能抵消你們家犯下的那些事和欠下的那些錢。”


    他自己隻管順嘴往下說,等說完了才忽然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原著裏頭賈元春不也是如此麽?榮國府當年亦是連個奴才都能在外頭作威作福,從賈赦賈璉到王夫人王熙鳳到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興,哪個沒犯過國法?一般兒也欠著國庫八十萬的銀子不肯還。好容易天上掉餡餅,林海死了,巴巴兒送上三五百萬銀子的橫財來,但凡有一個清醒的都該立時還了國庫才是。偏這幫使慣了排場的傻子竟拿那些錢去建什麽大觀園,明目張膽告訴皇帝:老子有錢!老子有好多錢、比欠你的還多!老子就是不還!你能把老子怎樣!最後縱然想還已是還不起了。乃慨然一歎,安靜了片刻,懇切道:“謝大哥,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你能不能跟我說說?”


    謝鯨方才讓他說得麵紅耳赤,手足都不知往哪兒擱。聞聽此言反倒不窘了,也歎一聲:“你問吧。”


    賈琮道:“你們都知道宮中遍地美人且凶險萬分、女子進了後宮便不值錢,不是不知道,對吧。”謝鯨愣了會子,終點了點頭。賈琮接著說,“你們都看過史書,也知道每個皇帝都有很多兒子,且自古以來皇帝殺子比比皆是。眼前擺著義忠親王老千歲的例子,血還沒幹呢。故此,究竟為什麽會覺得,宮中有個女兒替皇帝生了皇子,皇帝就會赦免這皇子母家的罪?我真的不是在諷刺你們,我真的想不通這個邏輯。因為我們家也差點犯了這個錯,把我大姐姐送進宮去了。要不是先南安郡王老太妃去宮中替她兒子求美人,我們家走的路說不定也跟你們家差不多。你們和我二叔祖母究竟是怎麽想的,我想不通。”


    謝鯨看他那模樣當真不似作偽,搖搖頭道:“賭一把罷了。”他這會子倒是清醒了些。“史書上除了有皇帝殺子,還有外家得勢。楊貴妃得寵時整個楊家雞犬升天。”


    賈琮道:“然而這些得勢的外家有哪家下場是好的?楊國忠糟蹋掉一個盛世大唐不也族誅了麽?”


    謝鯨道:“我也不欲當什麽楊國忠,隻求老聖人龍馭賓天之後,聖人能看七皇子顏麵放過我們闔府。”


    賈琮道:“聖人難道不是因為國庫空虛、你們欠錢不還才欲滅了你們的?七皇子雖為謝貴人所生,終究乃司徒家的兒子。橫豎司徒家會把他養大,與謝家何幹?大不了替他換一個母親。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你們真的覺得一個幼小的孩童能有多大顏麵、大到能抵消幾十萬兩銀子?假如你們謝家快要窮幹淨內囊了,偏這會子謝大哥你發覺手下的管事竟貪墨了幾十萬的公帳。這個管事的妹子是你小妾,還替你養了一個年幼的庶子,你會如何?會看那小妾庶子顏麵免除管事幾十萬的公帳麽?”


    “這……”謝鯨如被雷劈了一般。賈琮滿麵無辜,托著腮幫子眼巴巴看著他等答案。足有半盞茶功夫,謝鯨啞著嗓子道,“我們……不曾想過這些……”


    賈琮撓了撓下巴:“那……我們家還了國庫銀子之後不是聖人褒獎了我璉二哥哥麽,你們就沒受到什麽啟發、也想著還了皇帝家的錢?”


    謝鯨道:“且不說除了你們府裏、其餘各家都沒還那些錢;再有,沒了錢日子多難過?誰願意把自家的錢交出去呢?”


    ……賈琮啞然。一句“那是你們借的”堵在嗓子眼裏說不出去,另換一句“皇帝沒錢難道就不難過”也說不出去。半晌,攤了攤手:“我知道你們為什麽死活非逼著全兒……了。”乃站了起來,“很遺憾,韓全是我們家的孩子。倘若有人想逼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他皮笑肉不笑道,“不如你們試試,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麽。”遂扭頭看著馮紫英,“我已無話可說,先回去了。”抱了抱拳,拿起腳來便走。


    謝鯨看他頭也不回走了六七步,賭博似的喊道:“既說七皇子是你們家的孩子,扶持他不比扶持什麽外八路的燕王好?”


    賈琮張口就說:“自古以來多少皇帝族滅了生母家,何況是養母。世上最經不起歲月磨礪、早晚必然消磨幹淨的兩件東西,就是皇帝的感情和皇帝的良心。”他停步思忖片刻,回頭道,“荀彧曰,善用兵者,不慮勝先慮敗。我們家沒你們家那麽無能,連維持家業的錢都賺不到、隻能拿女兒去賭博;也沒你們家那麽愚蠢,賭都還沒賭呢就念著必贏。十賭九輸這句話我五歲就聽過了。”


    他既走了,馮紫英與謝鯨幹巴巴大眼瞪小眼坐了半日,都不知說什麽好。良久,馮紫英道:“王爺本來命我殺死韓全的。”謝鯨猛吸了口氣。馮紫英淡然一笑,“安心,他既不是七皇子,也就不值得殺了。”


    謝鯨默然良久,道:“此事機密,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馮紫英道:“是別人知道後,想借機施離間計陷害榮國府。隻可惜做出來的偽證極謬,我一眼識破了。”


    謝鯨道:“賈琮亦非真心想幫著燕王。燕王與吳王蜀王並那些海外國主霍晟周小蘭等一樣,皆是被他利用的。”


    “我知道。”馮紫英道,“王爺老早就知道了,他一心想著攛掇諸王占海外之地。那又如何?得好處的難道不是我們王爺?”


    謝鯨冷笑道:“馮大人來大佳臘多久了?你看這台灣府像是燕王治下麽?”


    馮紫英道:“這些都有書信回京。”


    謝鯨瞧了他一眼:“百姓風貌紙上未必能寫得出來。馮大人不如去街麵上走走,再往學校裏瞧瞧。”言罷,他竟起身回鋪子後頭而去。


    馮紫英微微皺眉,向掌櫃的道:“你們這東家好生失禮。”也站起來走了。


    遂一徑回到賈家,賈琮也剛回家沒多久。門子又請了馮紫英上外書房去。賈琮迎著他笑道:“我就猜到你們倆也說不了多久。能說的都被我說完了吧。”


    馮紫英道:“讓你的丫頭小子們送些點心上來。”


    “誒,你餓了麽?”賈琮忙命人取點心。


    不多時茶點皆送來了,二人對坐吃喝了會子。馮紫英忽然抬目看著賈琮,道:“我已來了數日,該走該看之處皆走過看過了。琮兒,我怎麽覺得你這是想造反呢?”


    賈琮往口裏丟了塊鳳梨酥吃下去,方笑眯眯的說:“是呀~~馮大哥你要不要入夥。”馮紫英眉頭動了動。賈琮又喝了口茶,“三姑姐姐已經來了很久哦~~”


    馮紫英驚道:“她不在澳洲?”


    “她就沒去過澳洲。”賈琮道,“她是我們的商務部長,這會子正陪著澳洲國主霍晟、爪哇國主周小蘭等幾位外洋國主在廣西考察蒸汽機項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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