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回府睡了不足一個時辰, 小廝跑進屋子將賈琮喊醒:馮紫英來了。不多時,隔壁賢國府的賈環建安公主兩口子、賈寶玉史湘雲兩口子、賈蘭、賈芸、薛蟠、劉靄雲、柳湘蓮、秦可卿、薛寶釵、蔣子容、倪二等陸續驚醒,怡紅院、清華女學、中華書局、金粉世家、蘇子巧克力特營鋪等也全部驚動。中華書局刻印部當即加班趕工。雪倒是不知何時停了。


    這會子天冷, 辰時二刻左右日頭才出來。日出時分,有個和尚正在進城。此僧穿著紅色法衣,頭戴鬥笠, 手持一串一百單八顆的龍眼大的念珠,身後跟著一個農夫一個篾匠。此僧頭頂晨光、腳踏白雪,風塵仆仆、神情肅穆, 頗有活佛降世之感。一位正在出城的商人瞧見了,喃喃道:“這位大師好高的修行。”城也不出了, 跟著他便走。走了十幾步路,有個書生背著書箱子也欲出城, 看著這和尚,也忍不住跟著走。眨眼這和尚身後就跟了士農工商四個人。


    京中最不缺閑人。見得此狀, 都好奇打探。有人認出來了, 大聲道:“這位是萬壽禪寺的聞法師傅,乃得道高僧。不是說他在外雲遊麽, 怎麽忽然回到京城了?莫非出了什麽事?”


    話音未落,另一個大嗓門嗬嗬笑道:“這位大哥, 你說對了。”


    那人瞧了他一眼,微怔了怔,順杆兒爬道:“哦?大兄弟,你知道?”


    這大嗓門中氣十足喊道:“他若是旁人, 我不知道;他若是萬壽禪寺的聞法——嘿嘿嘿~~”他忽然笑得極猥瑣,“當真是出了大事。不過麽,這個時候他竟敢回京,我敬他是條漢子!”說著還衝著聞法和尚之背影拱了拱手。


    方才那人忙問:“何事?”


    “嘿嘿嘿~~大哥想知道哇?要不咱們一同跟著去,就知道了!”


    “好啊!我也好奇的緊,正想跟著去呢。”


    二人遂跟著走了。旁邊還有幾個人見他們跟著走,也跟著走。於是乎,一個和尚身後跟著士農工商,還有一大夥看熱鬧的閑漢,甚是惹眼。聞法和尚氣定神閑,不曾回頭看一眼。等他走到萬壽禪寺門口,身後已跟著不少人了。


    萬壽禪寺平素善男信女也不少,今兒尤其多。除去香客,還有許多人顯見就是來瞧熱鬧的。一看他來了,都起哄的喊:“來了來了——”聞法微怔,仍大步流星朝山門踏去。四周人群個個伸長了脖子猶如看大戲。


    聞法走過山門一瞧,裏頭人更多,一見他便圍攏過來,眨眼將他和從城門跟來瞧熱鬧的都從背後兜成了個半圓。隱約聽見人群裏頭傳出話來:“究竟何事?”“我也不知道,聽人說此處有大新聞,極有趣。”


    廟裏頭有夥人迎著聞法走過來,為首的正是五城兵馬司指揮使趙承,身旁跟了一大群衙役。趙承冷笑一聲,大聲道:“來者可是聞法?”


    聞法眉頭微皺:“正是。”


    “如今有人將你告下了,這就跟本官走吧。”趙承道,“你身為出家人,不思潛心修行禮敬佛祖,竟然與良家姬妾私通!你的姘頭、賢國府政老爺之姨娘葉氏已認罪。”聞法愕然。


    “嘩~~”人群中如冷水潑進滾油鍋一般炸將開來。有人大笑:“哈哈哈哈原來是給攝政王的親叔叔戴了綠帽子哈哈哈哈……”


    聞法喊道:“冤枉!哪有此事!”奈何他一個人嗓門太小,再說也沒人肯聽。


    那挑頭領著人從城門跟來的大嗓門兒愈發大聲笑道:“哈哈哈哈不能怪那小姨娘!那賈政須發皆白早已是個糟老頭子,孫子都二十五六了,還納十八.九歲的小姨娘!難怪人家要找相好兒哈哈哈哈……”


    山門外頭有人聲如洪鍾大喊:“聞法和尚給攝政王的親叔叔戴了綠帽子~~聞法和尚給攝政王的親叔叔戴了綠帽子~~”


    聞法再大聲喊冤,哪有人聽?倒是另一個大嗓門喊道:“這和尚年紀又輕,模樣兒又俊俏,身子骨兒又壯實,我要是小姨娘我也喜歡和尚!”眾人又哄笑。


    趙承將胳膊一甩:“帶走!”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衝上來。他身後的士農工商和在城門口認出他之人欲上前護著他,奈何看熱鬧的多,都跟過大年似的嗷嗷直叫往上湧,硬生生將他們鬆散了。


    聞法喊道:“今日中午天有大難……”人群中的喊叫實在太響,淹得他那點子聲音半分聽不到。三個捕快上前抹肩頭攏二臂拿繩子一捆,另外兩個抖動鐵鎖“嘩啦”一下套住脖子,拽了就走。


    瞧熱鬧的愈發起哄:“哦~~花和尚被鎖住啦~~偷人小老婆的花和尚被鎖住啦~~”過年哪有這開心?看戲哪有這有趣?至於士農工商等幾個人不知何時不見了,哪有人留意?


    另一頭,因今兒有京城頭號刀馬旦袁瑤芬唱穆桂英掛帥,一大早已許多票友等在戲樓子了。大夥兒磕著瓜子吃著茶,議論說今兒班主怎麽如此大方、包下京城最大的長安大戲樓。此處貴得嚇死人,從前都是另一位名角劉靄雲獨占的——誰讓人家男人有錢呢?


    忽然,有人慌慌張張跑進戲樓子大喊:“不好啦——袁大家讓人抓走啦——”


    票友大驚:“什麽人!”


    “忠明侯爺薛蟠!”那人道,“就是那個做海商發了財買爵的!”


    票友愣了:“他不是劉靄雲的男人麽?”


    那人跌足:“可不麽!就是劉靄雲的男人。劉靄雲年老色衰,他又看上咱們袁大家了。”


    戲樓裏有個老頭兒道:“這薛蟠年輕時人稱呆霸王,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早年在金陵就因為搶女人打死過人,來京後也好不到哪去。直至得了劉靄雲,如同變了個人似的,再不上外頭拈花惹草了,也沒再聽說他搶人,不論男女。”


    報信之人跌足:“如今就是已搶了!我親眼所見!搶進他忠明侯府去了!從後門進去的,劉靄雲隻怕還不知道呢。”


    這還了得?眾票友嗷嗷直叫,揮動拳頭喊道:“去找那姓薛的要人!”“有幾個臭錢便無惡不作!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啦?”“砸了他的侯府把袁大家救出來!”幾個人挑頭,票友們擼胳膊挽袖子,氣勢洶洶湧出了長安大戲樓,直奔忠明侯府。


    到了那兒一瞧,人家府門口竟搭起戲台子來了,也圍攏了許多人呢。有些是瞧熱鬧的百姓,有些是劉靄雲票友會的。老長的橫幅高高掛起:劉靄雲票友會科普大講台。嗩呐咿咿呀呀,鑼鼓咚咚鏘鏘,還有舞龍舞獅。袁瑤芬票友哪裏會怕劉靄雲票友?這些年來也不知鬧了多少回,打群架數目已計算不過來,遂一個個氣勢洶洶上前喊:“薛蟠還人!薛蟠還人!”


    劉靄雲票友立時迎了上來,領頭的道:“我們好生生開科普講演,哪裏來的人鬧場子、砸劉大家招牌?當我們是死的麽?”


    在場有許多衙役,見狀趕忙衝到兩方之間:“做什麽做什麽!搗什麽亂呢!”


    袁瑤芬的票友大吼:“把我們袁大家還回來!”


    劉靄雲票友冷笑:“才唱了幾年的戲就敢自稱大家,如今‘大家’這兩個字不值錢至此了麽?”“姓袁的跟忠明侯府有什麽關係!還要不要臉了?”兩夥人分明已鬧在了一起,偏各說各的、都不肯聽對方所言。衙役腦仁子都疼了,又不敢打,使出渾身力氣也隻能勉強讓他們別打起來,壓根兒分不出神去問袁瑤芬票友為何會來。


    較之萬壽禪寺和忠明侯府都極熱鬧,欽天監便冷清多了。此處本來就是個清水衙門,官吏們也多懶散,常有遲到的。監正姚啟明是個勤勉之人,每日皆到的早,今日也不例外。吃罷早飯坐著官轎離府,轎夫踏雪而行。穿街越巷繞過太醫院,在欽天監衙門前停轎。姚啟明咳嗽兩聲,從轎中伸出手來。平素攙扶他的是位老仆,今兒這位卻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姚大人負手踱步緩緩邁入衙門大門,便是一驚。隻見前院立著十餘位男子,年歲不一,都穿著錦衣衛的官服。當中一位身穿青織金妝花飛魚絹官袍的顯見是頭目,迎著他走了過來,拱手道:“這位想必就是姚大人。”


    姚啟明捋了捋胡須:“不錯。你們是何人。”


    頭目拱手:“下官等乃是錦衣衛。”


    姚啟明微嗤道:“錦衣衛的衙門已成政事堂,哪裏還有錦衣衛。”


    頭目含笑道:“衙門已搬去別處。姚大人既有興致,不如過去瞧瞧?”


    姚啟明冷著臉道:“既是錦衣衛,不知你們主子是誰。”


    頭目斂了笑意肅然道:“錦衣衛之主自然是聖人。不然,難道還是燕王麽?”


    姚啟明愕然,看了他們幾眼,沉聲道:“你們不是聖人之錦衣衛。”


    頭目冷乃從袖中取出一物來,雙手捧到姚啟明跟前。姚啟明打開一看,竟是聖旨!聖旨上說欽天監監正姚啟明心懷不軌、意圖相助藩王謀權篡位,犯下造反重罪,上頭還蓋著鮮紅的手印,署名正是紫禁城裏那位年輕的聖人。隻是沒蓋玉璽。姚啟明道:“連玉璽都沒有,顯見不真。”


    頭目譏誚道:“舉世皆知玉璽在燕王手中,難道姚大人不知道?”


    姚啟明咬咬牙,將聖旨投擲於地指著他道:“大膽!何方賊寇竟敢偽造聖旨、欺哄朝廷命官!”


    頭目淡然道:“本官乃堂堂錦衣衛指揮僉事。姚大人既是不信也無礙,去詔獄住幾日自然就信了。”乃揮手,“帶走!”


    姚啟明身旁那年輕人一個箭步上來攔在他跟前:“誰敢對姚大人無禮!”


    話音未落,那錦衣衛頭目退回七八步,欽天監大堂裏衝出數十名禦林軍火.槍隊,手持烏油油的火.槍指著姚啟明等人。欽天監本來人少,旁的官吏在旁聽著仿佛是宮中的聖人與燕王對上了,都嚇得遠遠躲開。那頭目厲聲道:“除了姚大人,其餘的都不要緊。”


    姚啟明身邊之人竟也取出了火.槍,隻是數目比錦衣衛少些。姚啟明冷笑兩聲:“倒是低估了他。”乃挺胸捋了捋胡須正要說話,隻聽“砰”的一聲響——說是一聲,其實不止一聲。不過是數槍同時發,猶如一聲罷了。姚啟明身邊那些持槍的之人悉數中彈倒下。姚啟明頓時呆若木雞——牆頭不知何時又冒出一群持槍錦衣衛來,方才開槍的便是這些人。


    錦衣衛頭目喝到:“帶走!”兩個人上前抓住姚啟明便捆了起來,推搡著往外走。


    姚啟明口裏喊道:“你們分明是假錦衣衛!聖人在宮裏頭……”話音未落,押他之人抬手就是兩個耳刮子。


    頭目皺眉道:“吵死人,堵住他的嘴。”有人從懷中掏出塊帕子來,抬手就塞在姚啟明口裏了。出了欽天監,那兩個人將姚啟明塞在大門邊一輛青壁馬車中,一個也上了車,另一個駕車,頭目上了馬,揚長而去。其餘那些錦衣衛手腳麻利的將方才死的屍首一具具搬出去。外頭還停了輛大馬車,屍首遂撂在大馬車上。再有一個駕車、一在裏頭看守屍體,馬車吱呀呀的走了。其餘錦衣衛和禦林軍紛紛收起火.槍上馬離去,姚啟明身邊沒帶火.槍的也趕忙逃走。


    欽天監前院眨眼肅靜,猶如方才沒人來過一般,唯有白雪庭院中還餘著鮮紅的血。官吏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良久,監副季大人顫聲道:“快、快把這些血跡清掃幹淨!”眾官吏如夢初醒,忙不迭的喊人清掃。幾個雜役也有些害怕,隻得壯著膽子上前。不多時,染血之雪先掃淨了。季大人深吸幾口冷氣,忽然打了個噴嚏。


    既是監正沒了,保不齊監副就得上去。有個小官上前討好道:“季大人,外頭涼,回屋裏吧。”


    季大人長歎一聲,看了看身邊的同僚:“各位出門時可留意到街麵上有什麽動靜?”


    一個道:“我早上路過朱雀大街,見街麵上許多人,不知何事。”


    另一個道:“我家對麵有個學堂,學生們今天停課去街口巷尾發傳單做科普。”


    季大人問道:“什麽是發傳單做科普?”


    此人仿佛想起什麽來,正色道:“季大人,說起來,姚大人縱然……那事也成不了。也不知是誰告訴他們的,我聽見孩子們大聲叫嚷,今天有日全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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