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待見燕國攝政王賈琮等人, 繕國府決意離京返鄉。繕國公的爵位盡了,如今的石大老爺襲的是一等將軍。因年事已高,府中事物皆由大爺石光珠主持。遂雇了京師福威鏢局一路護送。鏢頭姓熊, 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臂力過人,石家頗為滿意。


    車隊走的是大路。路上多有商賈,遇上大城鎮還有兵卒巡街, 前頭一段路尚且平順,鏢師們亦笑嘻嘻的。這一日,熊鏢頭打從早上起來便繃著臉, 那臉膛子原本就黑、如今更黑了。一眾鏢師昨日還同人頑笑,今兒都收斂了笑意, 個個沉著臉。繕國府的下人瞧著古怪,悄悄同他們大爺回了此事。


    石光珠撥馬過去一瞧, 可不是麽?熊鏢頭帶上兩個耳朵便當真是頭黑熊了。忙上前問道:“熊鏢頭,可是有哪裏不妥麽?”


    熊鏢頭忙抱拳道:“石大爺不必慌忙, 並無不妥。隻是今日咱們就要離開燕國境內、走到齊國了。後頭恐怕沒這麽太平, 少不得有土匪。”


    石光珠詫然:“燕國太平,反倒是齊國有土匪?怎麽我時常聽說燕國遇匪的?”


    熊鏢頭道:“燕國早先也有些土匪, 較之齊國卻少得多。舊年京中出了那事兒,攝政王有心大興商道, 今年賈維斯將軍四處整編兵馬,如今已整編完了。”


    石光珠又詫然:“他不是整編禦林軍麽?還跑了別處?”


    熊鏢頭道:“京軍和禦林軍是他親自整編,別處是他手下將軍去整編、完事兒了他過去檢閱一番。橫豎上半年都已整完了。近幾個月四處在搞軍事演習,燕國境內時常有官兵跑來跑去。故此, 燕國的土匪都避開了,還有許多跑去別國的。”


    “跑去別國作甚?”


    熊鏢頭道:“北邊的平安州、南邊的兩廣台灣早已沒了土匪,福建這幾年也沒了,江西的也剿滅得不剩多少。燕國境內最大一個匪巢燕山張麓,不知何時莫名不見了,近日才聽說是攝政王悄悄派人剿了。”他頓了頓,“派的便是那位新上任的天津知府。”


    石光珠倒吸了口冷氣,驚呼:“是他?!鏢頭哪裏聽來的信兒?可準麽?”


    熊鏢頭笑道:“幹我們這行,別的不知道,土匪的事兒門清。他們裏頭委實有傻子,不傻的也多。攝政王既想興商貿,剿匪乃頭一件事。燕國的官兵哪裏是土匪打得過的。故此燕國境內讓大夥兒鬆快些無礙。”他正色道,“齊國國力弱,齊人性子又剛猛,故此匪盜極多。這麽長的車隊,難免被人盯上。我早就跟兄弟們說了,一出燕國境內便得打起精神來。”


    石光珠點點頭:“辛苦鏢頭……等等,燕國少匪?為何我四處聽說遇匪的?”


    熊鏢頭奇道:“我竟沒聽說過?除了前陣子人牙子時常遇匪,那是天津知府故意放進來的別國官兵。”


    石光珠驚道:“當真是別國官兵?我還當謠傳。”


    熊鏢頭思忖道:“據我所知,燕國本來少匪,自打賈維斯將軍整編好兵卒之後便更少了,縱有也都在極偏僻之處。咱們走的乃是大官道,時常有官兵巡邏。土匪來這兒打劫不是找死麽?”


    石光珠怔了半日,苦笑道:“我們家當真沒走錯。賈琮好狠厲的手段。”又暗暗鬆了口氣——既是出了燕國,就不必怕他了。


    果不其然。進入齊國不足四個時辰,頭一波土匪便殺下山來,足有三四百。熊鏢頭從容掃了他們一眼,命手下的鏢師:“取旗子出來。”鏢師們便七手八腳從行囊中翻出一麵大旗高高懸起。旗為紅色,上頭繡了一個圓乎乎古怪的圖案。繕國府的人都嚇得不敢出大氣兒,石光珠已拔出腰間佩劍。不想對麵的匪首看了那旗半日,吹聲口哨,領著人走了!眨眼蹤跡皆無,如同不曾來過一般。


    熊鏢頭吩咐收旗趕路。石光珠鬆了口氣,催馬來到近前:“熊鏢頭,這旗是何物?怎麽土匪瞧見了就跑?”


    熊鏢頭笑道:“這是我們東家玩的一個花招,石大爺就不用知道了。”


    石光珠也不追問,道:“後頭若再遇上土匪?”


    熊鏢頭道:“大宗的多半都能嚇走;小宗的麽,石大爺放心,我們不是吃素的。”石光珠見其胸有成竹,一顆心漸漸放回肚子裏。


    到了這日晚上,又來了一撥土匪。這回隻有四十來個人,且天色太黑、熊鏢頭沒讓把旗子放出來,隻領著人咚咣打了一氣,將土匪打跑。後頭又來了十來撥,人多的看見那旗就跑,人少的眾鏢師都能打退。見得多了,石家眾人漸漸便沒最初那麽懼怕土匪了,膽兒也大起來。


    待過了齊國進入吳國,熊鏢頭仿佛也鬆了口氣。石光珠忙問可是安全了。熊鏢頭道:“比燕國雖比不了,比齊國卻好得多。”


    石光珠笑道:“吳國最重商貿,少不得下狠手收拾土匪。”


    不多時,全家上下都知道今後不再有那麽些土匪了,都鬆快許多。


    半個時辰之後,車隊翻過一座矮坡,主子奴才鏢師都累得厲害,石大老爺遂命在山腳下歇會子,幾個大管事張羅著喂馬、整理東倒西歪的行李。這會子已入了臘月,天兒正冷,又在荒郊野外。藏在車裏頭的還罷了,駕車的和坐在行李車上的都霎時凍得四肢僵硬。偏這會子不知何處飄來股甜香味兒,眾人都說沒聞過,不知什麽吃的。


    有個鏢師笑道:“這不明擺著是烤紅薯麽?前幾個月我去鄂國走了趟鏢,吃過好幾回呢。”


    一個嘴饞的管事忙問:“烤紅薯是何物?從前竟未聽說過。”


    鏢師道:“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吃食。賤的很,極好種的,熱乎乎的烤著吃最甜。聽聞早先也是番國之物,南邊叫番薯。我朝已種了數十年,隻是種的人少、沒流到市麵上。最近幾年忽然多了起來。尋常百姓買不起米糧的,便吃這個和西洋馬鈴薯。這味兒,想必是左近哪個農家在烤呢。”


    那饞嘴管事登時瞧著大管家:“這麽冷的天兒,既不是貴重難得之物,不如買些來吃個山野新鮮?”


    石光珠在旁聽見了,笑道:“也好。我聞著十分香甜,讓人去買幾個來。若好吃,趁熱給太太送個去。”饞嘴管事趕忙答應一聲,跳上馬循著香味兒找去了。


    不多時,那管事笑嗬嗬跑了回來。見著石光珠,一麵從懷裏掏出熱騰騰的烤紅薯一麵說:“大爺,轉過這個小彎子便有一家茶鋪子,這個就是在他們家買的,好生便宜。他們還燒著熱乎開水,不如請主子們吃口熱茶去?”


    石光珠接過烤紅薯,不知該如何下口。那鏢師笑道:“大爺掰開便好。”


    石光珠遂掰開一隻,那甜香味兒撲麵而來,不覺笑了。乃咬了一口,連喊:“好甜!”忍不住又吃了兩口,命人送兩個給老爺太太去。


    七八隻烤紅薯眨眼讓主子們分了,老爺太太小爺小姐都說好,問是哪兒買的,還讓再買些來。石光珠又說了茶鋪之事。石大老爺立時說:“既有熱茶吃,過去歇息片刻也好。”


    他開了口,眾人少不得都動起來。趕著馬車繞過小彎,見路邊果然有個茶鋪。隻是地方雖不小,也隻能坐下繕國府的主子並些個有臉麵的奴才,外頭還有三百多人,並鏢師們依然立在山間吹冷風。茶鋪的老板娘三十多歲,生的俏麗潑辣,猶如山間一朵野花。石家二爺最好女色,忍不住拿話勾搭那老板娘。老板娘也上道,翻回頭勾搭他。二人眉來眼去了半日,石二爺趁那老板娘來倒茶的功夫握了她的手,老板隻做沒看見。石大老爺咳嗽兩聲他才放開了。


    這茶鋪子平素也極少遇上這麽多客人經過,遂沒燒許多開水。故此便不是人人都有熱茶吃的。先給石家的主子們上了茶,後給得臉的奴才吃些,便沒水了。鏢師們想吃得等下一波。石家有個小爺,年紀雖小,心思卻好。他隻吃了一口茶便道:“我吃不了這麽些茶。熊鏢頭如不嫌棄,就在我這兒吃兩口?”


    熊鏢頭猶豫片刻,抱拳說:“多謝小爺。”他遂大踏步走過去,拿起茶碗來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


    便聽“咣當”一聲,熊鏢頭猛將茶碗砸於地上,指著那老板娘喊道:“不好!茶裏有蒙汗藥,這是黑店!”


    隻見老板娘與老板並肩而立,含笑念到:“倒也倒也~~”


    滿屋子人都都迷糊了起來,唯有熊鏢頭才剛吃下茶去,藥性尚未起來,喊道:“快進來!這兒是黑店!”


    外頭的鏢師聞聽一擁而入。這山野間的茶鋪竟不知從何處冒出許多高壯的賊寇來,揮動刀劍同眾鏢師鬥在一處。鏢師們便吃虧了。屋子本來不大,賊寇們隻管胡亂打去,鏢師們還得留意不可傷著繕國府的人,頓時占了下風。


    裏頭正打著呢,有個媳婦子臉上抹了幾道黑泥,衝出門去大喊:“不得了啦~~死人啦~~”


    外頭的人慌張的很,沒細辨這媳婦子是誰,都問:“誰死了?”


    媳婦子哭道:“都死了!主子們死了一地!這黑店給主子們下了藥!”


    話音剛落,幾個賊寇揮刀從裏頭跑了出來,口中大喊:“都殺幹淨一個不許留!”


    這些人一瞧,主子死了、鏢師大約也輸了,不趕緊跑難道等死麽?都撒腿就跑。有些往道路前頭跑、有些往後。往前的才跑了幾步便看見另有賊寇舉刀攔阻,忙轉身朝後。三百多人撒丫子跑在山路上,後頭跟著七八個拿刀的大漢,活像狼趕羊群。


    兩夥人還打著呢。福威鏢局的鏢師果然武藝高強。縱然四處收擎製,依然漸漸得了上風。外頭的賊人便加入戰團。人一多,鏢師們又艱難了——更容易傷著倒了一地的那些主兒。石家的主子奴才裏頭唯有那讓出熱茶的小爺尚未迷倒,隻是他也有幾分頭暈、且年小體弱幫不上忙,急的了不得。


    偏這會子熊鏢頭藥性上頭支撐不住,身子一歪倒下了。他本是鏢師裏頭最能打的,能以一敵三。他既倒下,鏢師這頭士氣大損,一會兒功夫便讓賊寇活捉兩個。石家小爺已嚇得哭了起來。


    忽聽有人大喊一聲“住手!”一個賊寇從外頭跑進來,手裏提了一物。此人抓住一個被捉的鏢師,將那東西伸到他跟前:“這個是誰的?”


    鏢師一瞧,正是那旗!登時大喊:“是我們的!是我們鏢局的!”此賊頓時變了臉色。


    老板娘幾步躥過來拽過旗子細看片刻,抬頭望著鏢師:“是你們的?”


    鏢師挺胸:“是我們的!”


    老板娘嚇得蹬蹬後退兩步,臉兒刷白。老板也瞧見了,微怔片刻,忽然吹了聲長口哨。一眾賊寇聞聽都略驚了驚,齊刷刷跳出圈外不打了。老板又吹了聲口哨,賊寇們紛紛轉身從門窗而走。有鏢師想追,一個老鏢師喊:“莫追!這兒還一地的人呢。”


    眾鏢師便從後頭取清水一個個潑石家的人,連熊鏢頭一道潑。醒來後,熊鏢頭跌足:“是我大意了。”


    倒是石光珠道:“也怨不得你。一路上都沒遇見這般黑店。”


    乃清點人頭。鏢師們都掛了彩,石家主子奴才皆無礙,隻是外頭那些已跑幹淨了。好在車馬平安無損。石光珠搖頭道:“終於還是失了這麽多奴才。”


    逃跑的奴才們在半道上遇見了大宗土匪,讓人家包餃子活捉,關上馬車說是要拉去魯國賣了。橫豎都是做奴才,主子又死了,這幫人都還老實。誰知那些土匪不大認得路,走了半日竟走入了燕國,遇上巡邏的燕軍,嚇得丟下馬車逃跑了。


    燕軍莫名不已,上前來打開馬車放出眾人詢問。有個小管事機靈,哭道:“軍爺!我們都是良民,讓土匪抓了要賣去魯國。”


    燕軍頭目道:“你這口音倒像是燕國人。”


    眾人都說:“沒錯我們都是燕國人!方才那些是土匪!”


    這頭目大怒:“竟讓土匪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追!”領著人追土匪去了。


    隻留下一地的前繕國府奴才沒人管。


    另一頭,繕國府的人平安到了老家。因跑了三百多奴才,熊鏢頭不肯收他們全款,遂打了個七折、拿著錢走了。石家餘下的奴才逐漸收拾行李,竟發覺有三大車的值錢要緊的物什不知何時換成了粗木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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