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梁江二位仵作連夜驗屍。江仵作看了那位鹹陽花魁白蘭的屍首老半日道:“她這相貌是如何當上花魁的?”


    朱桐道:“人死自然與活著不同。活著時會好看許多。花魁不是還有賣藝的麽?”


    江仵作道:“屬下便是說她活著之時, 模樣平平。縱然精通吹拉彈唱也不該是個花魁,尋常出名些的粉頭都比她好看。”他又打量了屍首幾眼,猶如打量一個活人, “且胖。沒有這麽胖的花魁。”


    劉戍在旁瞧著,嘀咕道:“夏奎不是夏奎,花魁也不是花魁。”


    朱桐皺眉:“她是鹹陽的。來索要屍身之人未必可靠, 明兒得去鹹陽找見過她的鏢客。”他歎道,“幕後是誰、有幾層幕後尚且不知。今兒本想加緊些搶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看來不容易。”


    秦王及幾位大人也都皺起眉頭。陳大人道:“那個姓畢的家裏可去查了?”


    朱巍道:“已打發人去了。隻是人家定然早已收拾幹淨首尾, 難有什麽得用的線索。”


    屋中霎時寂然,隻餘兩位仵作驗屍之聲。良久, 劉戍忽然道:“要不要去花樓碰碰運氣?”眾人一愣。他解釋道,“鹹陽與長安這麽近, 人口往來想必不少。在鹹陽愛逛花樓的少不得也愛逛長安花樓。嘿嘿眼下正是花樓開市之時。派幾個捕快換上尋常客人的衣裳,去幾個大些的窯子吆喝一嗓子, 誰見過鹹陽百花樓的花魁白蘭?”


    朱桐點頭道:“可以一試。”遂打發了幾個伶俐的衙役往城中數處著名青樓而去。


    兩位仵作重新驗了回屍, 發覺此女右手上有握筆薄繭,想來是個識文斷字的。此外也瞧不出別的。時日太久, 想驗出精確的死亡時間已不成了。


    過了一陣子,外頭有人進來回道:“有位兄弟領著春風樓的眉姑娘來了。”


    朱桐與劉戍不覺互視一眼。劉戍道:“莫非粉頭們也互相熟識?”朱桐吩咐喊他們進來。


    那眉姑娘披著大氅匆匆走了進來, 垂淚向朱巍拜道:“朱大人,奴家與白蘭妹妹乃文墨之交。雖不曾見過麵,也認得了有大半年。聽聞她已遭不測,奴才想看看她。”


    朱巍指著那女屍道:“那就是白蘭姑娘。”


    眉姑娘取帕子拭淚, 走近女屍,口中喊“妹妹”,眼淚霎時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哭了會子,她忽然止住了:“這個……當真是白蘭妹子麽?”


    朱桐身子一動:“你認得麽?”


    眉姑娘搖頭:“不曾見過。可……她竟沒有耳洞?”


    朱桐兩步跑到女屍前定睛一看:果真沒有耳洞!忙說:“會不會她不肯打耳洞?”


    眉姑娘斷然道:“不論什麽來曆,但凡進了我們那地方,沒有不打耳洞的。我雖不曾見過白蘭妹妹的模樣,這個女人絕非樓子裏的人物。朱大爺隻管信我。”


    朱桐思忖道:“尋常女子也都打耳洞的。還有什麽人不打麽?”


    “那奴家就不知道了。”


    朱桐對著她作了個揖:“多謝姑娘提點。”


    眉姑娘含笑道:“如此說來,白蘭妹子也許還活著?”


    “也保不齊。”


    眉姑娘雙手合十念了聲佛,告辭而去。朱巍命畫師給假白蘭也畫上畫像。


    獄卒進來回道:“大人,方才那個招供的小子在牢房裏嚷嚷,說你答應了放他回去的。”


    朱巍失笑道:“我把他忘了。”遂命帶那人到大堂去。乃向秦王道,“王爺,下官想試試這浮雲堂樓上的護院有多大本事。”秦王點頭。


    眾人回到公堂。不多時,那錦衣打手也帶上來了。朱巍命解開其鐵鎖鐐銬,指著劉戍道:“要放你走也容易。你隻與我這世侄打一場,你能贏了他便放你走。”


    那護院眼神一亮:“當真?!”


    “當真。”


    護院眯眼瞧了劉戍片刻,成竹在胸抱拳道:“公子請。”


    劉戍還禮,二人便鬥在了一處。此二位皆是武藝高強之輩,霎時打了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材,久久分不出勝負。朱巍掏出懷表看了看,命二人停手。二人皆意猶未盡,盯著對方不放。


    朱巍道:“天已晚了。你不是怕老子娘知道麽?快走吧。”


    那錦衣護院一愣:“大人放我走?”


    “本官言而有信。”


    護院哈哈笑了兩聲,向劉戍道:“可惜未分勝負。山高水遠,再也不見!”撒腿就跑。


    朱巍自然使了人暗暗跟著他。不曾想才一會子功夫那捕快便回來了,垂頭喪氣道:“大人,那人跑得太快,小人跟丟了。”


    劉戍得意道:“跟丟了也不要緊,我知道他是哪家的。”


    眾人驚喜,紛紛問道:“哪家?”


    劉戍道:“高家。”眾人一愣。劉戍道,“方才他與我交手時,恐怕被人認出家傳功夫,特意使了榮國公賈代善所創的一套賈家拳。”他嘿嘿兩聲,“他以為沒人認得?偏我認得!高家與賈家是姻親,且賈琮那人十分大方,半分不在乎將賈家拳傳授給朋友,遑論姐夫。除了高家,這長安城還有誰家能學到賈家拳?”


    眾人麵麵相覷了半日。朱巍捋著胡須道:“高家規矩重,對子弟管得緊。難怪他別的不怕、隻怕家裏知道。”他想了想,“劉賢侄,你可累了沒?”


    “尚好。叔父可有使喚?”


    “煩勞你再比一場武。”朱巍道,“本官想試試,是獨這高家小子武藝高強,還是錦衣打手個個武藝高強。”劉戍爽利答應了。


    遂隨意另提了個錦衣護院上堂與劉戍交手,果然也是個高手。朱桐讚道:“難怪樓上的穿錦衣。”


    將此人送回牢獄之後,劉戍道:“正經軍營裏的路子。這位也是將門子弟。”朱巍緩緩點頭。


    晚上已難有別的線索了,餘下的便是慢慢審問浮雲堂與畢家的人。今兒從下午到晚上沒安生過,眾人暫且散去。秦王遲疑片刻,將浮雲堂賭客的名錄塞進袖子裏,沒告訴他舅舅裏頭有表哥的名字,也沒告訴陳大人裏頭有他兒子和幕僚。瞧那小模樣,定是睡不著的。


    朱桐回到院中,趕著將此事一五一十說與媳婦聽,順帶整理思緒。聽到眉姑娘所言,劉淨立時道:“出家的女人不打耳洞。”朱桐一怔。劉淨道,“當年我不是當過一陣姑子麽?在庵堂中住著,亦有道姑來串門子。但凡是年少出家的尼姑道姑,都沒有耳洞——她們不帶耳環耳墜子,打耳洞作甚?”


    朱桐拍手道:“有道理!阿淨,那如何區分尼姑道姑?”


    劉淨想了想道:“尼姑頭上有戒疤。”


    朱桐顧不得才剛回府,立時返回衙門。與仵作一同打開那女子的發髻一瞧,果然有幾個戒疤。發髻拆開才發現,這女子的頭發不長,長短隻得他媳婦頭發的一半。朱桐點點頭:這必是個才還俗不久的姑子無疑了。


    重新回去,隻見劉戍正比手劃腳的同劉淨說話兒。見他回來了,兄妹兩個都說:“可來了!正預備往京城發電報呢。”


    朱桐拉開椅子坐下,先自斟了一盞茶飲盡,方道:“我已大略有了點子頭緒。”


    劉戍立時喊:“你方才怎麽不說!”


    朱桐笑道:“方才哪兒能說啊!”乃正色道,“頭一個人物,裘行正。給京城發電報,讓神盾局好生查查哪家王爺有野心想謀奪秦國。”他又斟了盞茶吃。


    劉戍拍案:“快些說完!”


    朱桐道:“今兒若非咱們湊巧逛到了那頭,裘行正便會領著攝影師拍下許多夏奎殺人現場的慘烈照片。若沒有大哥提醒,秦王自然不知道‘照片當由仵作來拍’這等小事。到時候裘行正在庾二老爺跟前掰扯一番,哄得庾二老爺跟王爺添油加醋的描繪,再借由照片去王爺跟前露臉,順帶露才。王爺少不更事,裘行正插入這樁案子不難。他自然不會像我這般有了點子發現立刻說出來,隻管慢慢查,最終辛苦查明:浮雲堂原來不止不交稅金,還是官商勾結、公然行賄之所。依著今兒那賭客名錄,秦國官場得亂套。”


    劉戍嘴角扯了扯:“還請了一群將門子弟做打手。”


    朱桐接著說:“文武兩班都得大亂。浮雲堂不過是個引子,這案子不知道得掀下去多少人。權力便空出來了。從裘行正到長安的時間來看,應當是哪國王爺見燕趙等國聯邦,得了啟發,有心效仿。”


    劉戍不曾想到這一節,怔了怔。好半日,忽然罵道:“我知道賈琮為何非要我來秦國了。我就說麽,他手上豈能沒有旁人?”


    朱桐哈哈笑道:“你才明白?”


    劉淨奇道:“不是因為你二人乃親戚?”


    “非也。”朱桐道,“大舅子是過來人,那廝是指望大舅子勸說秦王入夥。天下紛爭從不講理。你不惹人家,偏總有許多人要來惹你。”劉戍重重哼了一聲。


    劉淨趕忙打岔:“那個畢大老爺呢?”


    朱桐道:“咱們反著推回去。已知夏奎是被人安排著從獄中出來的,且裘行正是掐著點兒過去拍照的。可知裘行正十分清楚夏奎會在何時行凶。再往前推,裘行正與安排夏奎越獄之人是一夥的。”


    劉淨道:“裘行正還十分清楚夏奎的武藝,”


    朱桐連連點頭:“不錯!裘行正非但知道夏奎武藝,還知道那十一個尋常護院的武藝,知道夏奎本事強出去他們許多。”他擊掌道,“裘行正與畢大老爺是一夥的。死在畢府的那人不是畢大老爺,大約是個替身之類的。”


    “且慢!”劉戍腦子轉不過來,“他倆怎麽就是一夥的了?”


    劉淨道:“夏奎是畢大老爺挑的,性子粗直、當過鏢師、武藝高強。那十一位死了的護院也是事先挑好的,武藝遜色夏奎許多。先拿銀錢買通那十一位,如此這般說好了。再讓夏奎去問一眾護院誰願同他一道往鹹陽接貨,十一位便搶著要去。而後在畢府灌醉夏奎送他回家,順手往他家裏塞半塊玉佩。再後便是夜巡捕快趁著他還沒醒酒上門捉拿。”


    見劉戍依然沒明白,朱桐道:“裘行正但想拍著那些照片,以上這些他都得安排好。”


    劉淨道:“那浮雲閣也是他們的了?”


    朱桐道:“自然。”


    “為何放棄自己的錢袋子?”


    “哪裏是他們的錢袋?幕後分明還有正主,他們不過得幾個薪水。既有畢大老爺幫村,裘行正還能查不出正主是誰?好大的功勞!”朱桐微微一笑,“畢大老爺正正經經賣主求榮。”


    劉淨點點頭,看了她男人一眼:“他們做得如此著急、夏奎那事兒很不周全,會不會是秦王近日使勁兒打發人來勸說你的為官緣故?你若出山,依著你從前的履曆和叔父的官位,裘行正就難上去了。”


    朱桐笑道:“說不定就是如此。”


    劉淨也笑道:“正正經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朱桐道:“下一個問題:為何要弄死一個姑子假扮花魁。”


    劉淨接口道:“那姑子還特意留了一陣子頭發。”


    劉戍可算輪到說話了:“還有夏奎從鹹陽接貨回長安那一路上,遭了兩次劫匪。”


    “沒錯。若隻是為了把夏奎送進牢房,不用那兩次劫匪。”朱桐思忖道,“除非是真劫匪。”


    默然許久,劉戍忽然道:“我有法子了!可查處那姑子的來曆。”


    朱桐兩口子同時問:“什麽法子?”


    劉戍道:“那個裘行正使了這麽大力氣在長安城鬧市鬧出血案來,無非就是為了案子足夠大、大到浮雲堂遮掩不住、大到秦王非嚴查此案不可。他們本可以害死一個真的粉頭來栽贓夏奎、弄出後頭一串事端來。偏他們塞進來一個姑子。咱們查起來費力氣那是因為咱們不明究竟。裘行正知道根底,他查起來必容易。那姑子大約與浮雲堂一樣,也是引得秦王去查不法之事的引子。”他不由得得意晃了晃腦袋,“既想謀奪秦國,少不得將秦國原先的勢力一一鏟除。咱們隻管先查浮雲堂。最後看可有浮雲堂牽連不進去、偏又在秦國有極大勢力的,那姑子的來曆必在其中。”


    朱桐與劉淨互視一眼,齊齊鼓掌:“大哥好推斷!我二人十分敬服。”


    劉戍愈發得意,拱手道:“些許小事罷了。”


    劉淨橫了他一眼:“等那個時候再查,天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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