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眉並未誇大話。不過三四日功夫, 她便將老上司蔡國候與先世子愛姬曹氏撇清了。隻是實在解釋不清楚曹氏那張寫滿了“國侯”二字的薛濤箋。秦王思慮再三,果然不敢再用蔡國候,遂將他閑置。


    蔡國候走出牢獄, 妻兒皆來門口相迎。


    蔡妻道:“眉姑娘說,她是偵辦此案之人,不便來接老爺, 恐怕惹人疑她徇私。”


    蔡國候道:“早先她膽兒極大。這是讓我入獄之事嚇著了。”乃歎道,“謹慎些也好。”


    蔡妻拭淚道:“虧的老爺教導出了個好下屬。王爺竟那般糊塗!”


    蔡國候苦笑道:“隻是不知究竟何故栽的,心中煩悶。”


    蔡公子忙說:“父親, 出來就好,別的咱們也管不了了。”


    一家子上車回家。蔡公子路上提起他近日認得了個從京中來的朋友極有趣, 得空想到京城去走走、見見世麵。起先,因蔡國候身為秦國的細作頭子, 十分拘束兒子言行。如今既已無官一身輕,再不必忌諱。他想著,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何況如今這世道變得厲害,遂答應了。蔡公子不禁歡呼。


    丁三老爺極愛顏麵。侄女暗中還俗、偷離家廟、在春風樓做粉頭的事兒, 丁博章一直不知該如何跟他兄弟說為好。這日,他正坐在衙門裏頭犯愁, 有個文吏上前喚了數聲。


    丁博章回過神來,隻見案前已圍了數名同僚。“何事?”


    一位下屬道:“大人,才剛得了消息,王爺傳令, 內衛將軍一職改名為內衛指揮使,著內衛中郎將丁眉接任。”丁博章一愣。


    另一位道:“此人與大人同宗,大人可知道他是個什麽來曆?”


    再一位道:“好端端的把內衛將軍改作指揮使是何意?王爺這是想設置錦衣衛麽?”


    “內衛與錦衣衛本也是一回事。”眾人議論紛紛。


    丁博章臉上忽紅忽白忽青,眨眼已變了數種顏色。他自然知道丁眉是誰。論起官位,侄女已與自己平級了。然內衛指揮使這職位顯見是秦王心腹,比自己更要緊些。半晌,抬目一瞧,下屬們都眼巴巴望著自己,乃咳嗽一聲:“天下重名同姓者甚多,見著了再說吧。”揮手讓他們散去。眾人霎時起疑,暗地裏議論紛紛。


    當晚,丁大太太上丁三太太院中說了半日的話,順帶斥責了那二房一頓。丁三太太與二房皆莫名不已。


    五日後,內衛忽然闖入禦史台,不由分說抓走了一名禦史中丞。那人乃丁博章的老下屬,二人平素極親厚。丁博章拍案喊道:“小毛丫頭反了麽?”乃怒氣衝衝領著幾個人直奔內衛衙門。


    才到門口便略吃了一驚。兩個大石頭獅子旁立著兩名兵士,身負火.槍。丁博章遲疑了一瞬,跳下馬來直往裏走,兵士們倒也不攔著。有個門子迎了出來。丁博章說明身份,門子道:“還請大人稍等片刻,小人前去通報。”門子手中拿著一本夾子,夾子上拴著一支炭筆。他抬手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小聲嘀咕道,“巳時五刻四分,禦史大夫丁博章。”一麵翻開夾子,拿著炭筆在上頭寫字。


    丁博章皺眉盯著他手上的腕表看了半日:“你們新指揮使可上任了?”


    “已上任五天了。”門子寫好後朝丁博章拱拱手,轉身往裏走。


    丁博章在後頭道:“你寫的這個,是她的意思?”


    門子回身恭立:“是。”丁博章有些煩悶,揮揮手打發他快走。門子方去了。


    不多時門子回來道:“丁大人,我們指揮使有請。”丁博章心下升起一股無明業火,還不能發作,隻強憋著跟他進去。


    到了裏頭一瞧,坐在堂前穿正三品官袍的果真是他侄女丁眉。丁眉已站了起來,含笑拱手道:“不想丁大人來得這麽快。”


    丁博章冷笑道:“丁指揮使好大的官威。”


    丁眉詫然道:“莫非我們衙門的同僚待丁大人有何失禮之處?”


    門子滿麵冤屈低聲道:“丁大人,小人可是恭謹的很。”


    “不與他相幹。”丁博章道,“丁指揮使新官上任,連個由頭都沒有便闖來禦史台抓人?”


    “原來是那事兒。”丁眉道,“今兒行事委實急了些。不急不成啊!恐怕他得到消息跑了。”遂拿起案頭擺著的一封信遞給丁博章。


    丁博章一瞧,信封上的地址是鹹陽一位道士,筆跡便是他那下屬。取出信來,裏頭寫的是些雞零狗碎的日常瑣事。丁博章道:“這有什麽?”


    丁眉默不作聲遞給他一份口供。丁博章看罷,心跳如雷。


    那口供是樂嵐的。既然曹氏顯見有奸夫且不是蔡國候,這個名兒少不得又回到樂嵐頭上去。丁眉向秦王立下軍令狀,十五日之內撬開樂嵐的嘴。


    三日前,丁眉獨自去見樂嵐。先看了他半日,乃正色道:“我知道你犯了什麽罪,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沒犯什麽罪,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哪樣重哪樣輕。你以為重的那罪,是可以將功抵過的;你以為輕的那罪,但凡你不洗得幹幹淨淨絕無嫌疑,縱然隻是個‘可疑’、沒有確鑿證據,你也一樣死無葬身之地。樂大人知道我在說什麽吧。”


    樂嵐抬了抬眼皮子:“丁大人說什麽?”


    丁眉道:“我說,私通蜀國事小、私通王爺小媽事大。”


    樂嵐麵色無波:“下官聽不懂丁大人的話。”


    丁眉微笑道:“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同夥已拋下你走了。救走了曹家伯侄、黃寡婦、百花樓的老鴇子等人,不救你。樂大人,你是棄子。”


    樂嵐微微闔目:“下官委實不知道丁大人所言何意。”


    “啊,不對。人家沒有棄子。”丁眉道,“你知道一個小丫鬟麽?乃是鹹陽百花樓花魁白蘭身邊的,後來跟著白蘭逃跑到了長安,藏身於丁博章府內。她本來沒有暴露的,隻是白蘭對她起了疑心。畢大官人這趟撤走人員,把她也帶走了。樂大人身在牢獄,委實不知道外頭出了何事。這樣吧。大人出去逛逛街。”


    樂嵐微驚,抬起頭來:“丁大人放下官出去?”


    丁眉微笑道:“隻是讓你逛逛街罷了。自然有人遠遠綴著你。我給樂大人……嗯……三個時辰應該夠了。你走走茶樓酒館花街柳巷,聽聽市井閑人都在說什麽。前幾日有一宗極大的熱鬧事,這會子正滿長安議論呢。不過樂大人不能回府,別處你隨意去。”言罷,不待樂嵐答複,站起來道,“來人,請樂大人洗漱更衣。”轉身而去。


    外頭兩個獄卒端了水盆進來,一個打開樂嵐身上的鐵鎖,另一個替他洗臉。樂嵐隻任由旁人服侍,若有所思。洗漱完畢,獄卒捧來一整套衣裳鞋襪,從裏到外都是簇新的,隻是款式有些俗氣。樂嵐換上之後立時變成了個土財主。獄卒又遞給他一個荷包,裏頭是二十兩散碎的銀子。而後打開牢房門恭謹道:“樂老爺,請自便。”樂嵐咳嗽一聲,負手而出。


    因他入獄的罪名是與曹氏通奸,沒過多久這罪名就挪到蔡國候頭上去了。故此雖也受了點子小罪,並未捱過大刑。饒是如此,獄中呆著也消磨元氣。才剛踏出牢獄大門,迎麵便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兒落下,獄卒亦送出一把青皮傘來。樂嵐撐開傘呆立良久,抬目四顧,五味雜陳。


    獄卒道:“這雪從昨日下半夜開始下的,半分沒有停止之意。大人路上留意些。”


    樂嵐看了看腳下並無積雪,遠遠的有穿著橘黃色衣裳之人正在清掃。下雪日務必加派人手清掃幹淨積雪乃是劉豐在時安排下的。往年樂嵐冬日出行不是坐車便是坐轎,每每抱怨劉豐是個俗人,好端端的雪景讓他損得幹幹淨淨。今兒可算輪到他走路了,腳下穿的還是尋常的棉布鞋子,北風不知怎麽鑽進去的,冷如刀割,方明白掃雪之益。遂信步走到街口,雇了輛馬車往熱鬧之處而去。


    隻在茶樓閑坐片刻,立時聽到有人在議論前幾日春風樓那事兒了。樂嵐點了一壺茶和幾樣點心,便向夥計打聽道:“我前陣子出了遠門不在長安,敢問是錯過了什麽熱鬧?”


    夥計立時道:“大爺您前陣子不在長安?哎呀呀當真是錯過大事了!您等著,我替你取茶去,回來告訴您!”


    便聽隔壁座上一個茶客大聲道:“那位兄台,你前陣子不在長安?”樂嵐點頭。那人立時道,“我告訴您我告訴您!熱鬧大了去了!”他也不客氣,端起自己的茶壺茶碗便做到了樂嵐對麵。


    夥計笑道:“您說、您說!小人取茶去。”笑嗬嗬走了。


    這茶客便搖頭晃腦說了起來,說到興起處還手舞足蹈。樂嵐才聽了個開頭,一顆心驟沉下去。畢大官人領兵綁架了春風樓的客人卻放走粉頭,要換出他在獄中的同夥。而樂嵐還在獄中。那茶客不大會看人臉色,隻管眉飛色舞的說。倒是夥計來送茶水點心時瞧了樂嵐半日。樂嵐擺擺手,讓他放下東西便好。


    待茶客說完,樂嵐麵上似喜似悲。良久才拱手道:“多謝兄台告訴我。不然,我都不知道旁人在議論什麽話。”


    茶客這會子方覺察出他不大對勁:“兄台,有何不妥麽?”


    樂嵐強笑了下:“實不相瞞。我平素也時常去春風樓。這回若不是去了外地,保不齊也在那樓裏讓匪徒抓做人質了。”


    這茶客是個粗心的,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兄台沒聽明白麽?那些客人隻被困了個把時辰,便讓四位大人和趙王千歲換出來了。”


    樂嵐道:“話雖如此,心裏頭總有些不安生。日後還是不去花街柳巷了。”


    茶客哈哈笑道:“這可是因噎廢食不是?還不是自己噎著,是聽說旁人噎著。”乃興致勃勃議論起來。樂嵐半走神聽著,偶爾與他搭幾句話。


    離開茶樓,樂嵐又去了別處。各處都在議論這個,且一模一樣。


    三個時辰之後,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兩個人走到樂嵐跟前。樂嵐知道是內衛,輕歎一聲,結賬走了。


    回到牢房,樂嵐躺回冰冷的破棉褥子上,心亂如麻。


    次日上午丁眉再來,笑盈盈看著他道:“樂大人可想明白了?我還是那句話。私通蜀國事小、私通王爺小媽事大。天家顏麵最要緊不過。”


    樂嵐苦笑道:“下官委實不曾私通曹娘娘。”


    “我知道。”丁眉冷冷的道,“是那個姓畢的與她私通。”


    樂嵐道:“丁大人既知道,何必來問我?”


    丁眉笑若春風拂麵:“因為我沒有你私通蜀國的證據。既知道你已投靠蜀國,將錯就錯讓你替你同僚背著這口黑鍋不也挺好?正主兒已經逃了,我又抓不到他。樂大人,天氣日冷,眼看就要過年了。”


    樂嵐怔了半日,忽然道:“趙王為何會來長安?”


    丁眉道:“他委實是來旅行的,可愣是沒人肯信,他也無奈的緊。”


    “大過年的他不在趙國來長安,誰肯信呢?”


    “趙國又沒他什麽事。國事都有大臣呢,他又與趙王妃鬧別扭。韋太後想來長安、他做兒子的陪母親來,說的過去。”


    樂嵐哼道:“我不信。”


    丁眉道:“你信不信有什麽打緊。你不過是階下囚。”樂嵐一噎。丁眉又道,“說起來,前幾日樂老大爺也半夜三更趕到王府,爭著要去當人質。”


    樂嵐大驚:“什麽?!”


    丁眉歎道:“大約是想立個功、好替他兒子脫罪吧。可憐老爺子壓根不知道你犯了什麽罪。”樂嵐不覺捂上額頭。丁眉看了他會子,轉身走了。


    兩個時辰之後,樂嵐招供。鹹陽那道士乃蜀國給樂嵐的最後線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去找他。並附上了一份蜀國細作的情報密語。


    丁博章看罷供詞,默然無語。丁眉道:“蜀國的情報密語我就不給丁大人看了。”


    丁博章點點頭,看著侄女心中百味雜陳。半晌,他問道:“丁指揮使……今年可回家過年?”


    丁眉淡然一笑:“回頭我與母親商議商議。對了,我想接她老人家出來住,大伯不會反對吧。”


    丁博章皺眉:“你父親不會答應的。”


    “不與他相幹。”丁眉道,“他送我冥婚、出家也沒問過我答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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