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森不清楚自己是怎樣走出宿舍的,走廊裏晦暗陰冷,學生們提著大包小包匆忙地走向大門,談笑聲中,歸家的喜悅表露無遺,這種歡愉的聲音在陸森聽來分外刺耳。


    “嗨!陸森!在這裏碰到你真巧。”苗順淵從後麵跑上來,他背著一個草綠色的單肩挎包,“你知道麽,當時我投那個絕殺球的時候,就好像從旁邊看著自己,身體根本就不受我的控製,一定是有其他什麽人在控製它,每一處關節、每一塊肌肉的活動都是那樣清晰而正確,我發誓,那球投出去之前我就看到它的飛行軌跡了……我一定是被附體了,現在我真的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幽靈存在!”


    陳詞濫調。陸森心想。自從比賽結束,這段話苗順淵逢人就講,光是陸森就聽到不下三遍了。他不關心是不是真的有幽靈存在,更不關心苗順淵的是怎樣投進那個普通的、無人防守的三分球,他什麽都不關心,也沒有心情去關心。


    隨口敷衍了幾句,打發走了苗順淵,陸森走向教學樓。


    學生會辦公室隻有範清風一個人,薛瑤似乎去了醫學社的實驗室。


    校醫院的大樓上閑置房間不少,薛瑤在成立醫學社時,申請了其中一間作為實驗室,醫學社的實驗室在校醫院樓上,倒也算是名正言順。


    陸森佇足在實驗室的門口向內望去,薛瑤正與幾名醫學社的成員湊在一張實驗台前,圍著一台顯微鏡,不知在做什麽實驗。她的臉上泛著淡淡的微笑,閃亮的左眼專注地盯著實驗台,神情投入得令人羨慕。


    陸森從未在她臉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平時的薛瑤雖然總是努力地讓每個朋友都感受到自己的溫暖和善意,但陸森能感覺到那笑容背後,隱約透著一絲勉強和戒備——在她強勢的氣場遮掩之下,內心其實極度缺乏安全感,這是她的坎坷經曆造成的,即使是陸森,也無法在短期內改變這一點。可是當她站在顯微鏡前,專心地進行自己喜歡的醫學研究時,所有的心防都消融不見了,她臉上的微笑發自內心,甜美而幸福,如同雨後彩虹一般美麗而珍稀。


    陸森望著薛瑤,不覺竟已癡迷,半晌,才回過神,一個念頭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紮根心底:我願意用整個生命,來守護這微笑。


    陸森本想叫薛瑤一起回家,猶豫了片刻,還是不忍心打擾她,隻是默默地離開。


    他失落地走下坡道。坡道兩側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散發著青綠色的幽香,仿佛兩排巨傘,遮蔽了陽光,在水泥路麵上投下了一片灰色的陰影,以及許多明亮耀眼的光點。


    因為是周末,離校回家的學生很多,坡道上人流湧動,有的兩三人結伴,歡聲笑語不斷,有的獨自一人,連跑帶跳。


    他們的心情看上去都很不錯呢,熬過了一星期的校園生活,有機會回到家中,與父母重聚,一家三口一起,渡過愉快的周末,心情當然會是歡喜又充滿期待的了。陸森嫉妒地想。


    每當這樣想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行屍,渾渾噩噩地度日,沒有感情,沒有思想,毫無希望。


    陸森跟著人流從半開的校門走出,馬路上的學生們各奔東西,向自己乘車的車站繼續行進。陸森回頭向校門望了一眼,穿著各色校服的學生們連綿不斷地從坡道上走下,門衛們坐在門衛室裏輕鬆地觀察著每一位走出校門的學生,時不時互相議論幾句。


    也許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裏,也許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錯誤吧。陸森痛苦地想。


    夏天的腳步逐漸走近,太陽下班的時間也變得更晚了,如果是冬天,這時應該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可現在,卻仍然沒有暗下來的跡象。


    陸森不知不覺地拐上了一條小路,這條路從兩個居民小區的中間穿過,兩麵是小區高高的圍牆,中間窄得隻能容一輛車通行,走過這條路,就是陸森乘車回家的車站。平時這條路少有人經過,陸森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有個像上次金鷹幫的殺手那樣的人,在這條路上襲擊自己,送自己離開這個世界,對自己來說,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不過也隻能想想罷了,金鷹幫已經覆滅,除了他們,光天化日之下,誰會來襲擊一個普通的高中生?


    在他發現路邊靠牆抽著煙的五個人是衝自己來的之前,根本不相信會有人來襲擊自己。


    那五個人似是早有準備,迅速將陸森圍在中央,防止他逃跑。陸森一直處在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中,被圍起來時,才發現自己的處境堪憂。


    這五個人打扮都很非主流,人手一根鐵棍。領頭的這位染著黃發,耳朵上還穿著幾個形狀怪異的耳釘,看起來有點眼熟。剩下的四個人,有的剃了光頭,仿佛剛從監獄裏出來一般,有的手臂上紋著花哨的紋身,還有一個胖子,長著一雙倒三角眼,看起來也有點眼熟。


    “小子,還記得我是誰麽?”耳釘男隨手扔掉煙頭,獰笑著問道。


    陸森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我就來幫你回憶一下!”耳釘男突然飛起一腳,踹在陸森小腹上,陸森身後的兩個人也撲了上來,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胳膊,將他按倒在地上。


    陸森竭立反抗,但是耳釘男一夥人多勢眾,很快便將他製服。他的左臉貼著冰冷的地麵,耳釘男穿膠鞋的右腳踩在他的右臉上,狠狠地碾著。


    “還記得去年秋天,你在車站上打了我一個弟兄麽?”耳釘男把腳挪開,向陸森臉上唾了一口。


    原來是他!當初陸森在車站等車,看到一個小偷在偷東西,便出手狠狠地揍了他一拳,這個耳釘男就是那個小偷的同夥,那時他衝過來報複,被薛瑤幹淨利落地放倒了。


    “想起來了?”耳釘男又向陸森的肚子踢了一腳,囂張地說道:“你挺會玩啊,一拳就把耗子打掉了兩顆牙齒,害得他說話都漏風!今天我看不弄廢了你,給他報仇!”


    他向一旁的光頭男子招了招手,說道:“小曹,先廢了他的雙手!我看他還怎麽打人!”


    被稱作小曹的光頭男子會意地一笑,從路邊抄起一塊斷得隻剩一半的紅磚,走過來蹲在陸森麵前,眯著眼睛說道:“先廢哪隻手呢?”


    手被廢了就再也不能打籃球了!更別提什麽打進nba的夢想了!陸森終於意識到,那塊磚下麵,是自己像玻璃一樣脆弱的籃球夢!他再也無法保持之前的鎮定,恐慌地大喊道:“等一下!你們不能動我!我是黑色閃電的人!”


    “你是黑色閃電的人?”光頭男子愣住了。


    這時,耳釘男狂笑了起來,那笑聲讓陸森毛骨悚然:“你這謊話編得不走運,哥來告訴你吧,哥就是黑色閃電的人,在組織裏混了兩三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有你這麽一號人物!小曹,別聽他瞎扯,廢了他!”


    陸森徹底慌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想不出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危境,隻能閉上眼睛,絕望地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也許是我壞事做得太多,遭到報應了吧?陸森想起了胡強和馮一冰,想起了鍾瑋,想起了楊鈴,以及雲海市數不勝數的癮君子們。害了這麽多人,下地獄都算薄懲了吧!


    光頭男子抄起磚頭,就要下手,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怒喝:“住手!你們在幹什麽!”


    是楊林的聲音!世界霎時間又充滿了希望,陸森掙紮著抬起頭,看到楊林像暴怒的獅子一般飛奔而來,一腳踢翻將耳釘男踢翻,緊接著一記上鉤拳打中倒三角眼胖子的下巴。


    “媽的,你誰啊?兄弟們一起上,放停這小子!”耳釘男從地上爬起來,抄起鐵棍掄向楊林。


    楊林的打鬥經驗並不豐富,隻是憑借人高馬大的優勢,以及一股狠勁猛衝猛打,此時見耳釘男的鐵棍掄來,下意識地抬起左臂招架,同時抬起右腳猛踢耳釘男的要害。


    楊林發出一聲悶哼,耳釘男則像是被揍的野狗一般慘嚎著趴在了地上。


    回想起當初薛瑤的膝撞,似乎與楊林這一腳有異曲同工之妙,陸森懷疑耳釘男恐怕真要絕後了。


    然而陸森沒有時間,也沒有那麽好心去為耳釘男擔憂,他猛地打了個滾,奮力掙脫,爬起身對著光頭男子拳打腳踢。楊林趁機撿起耳釘男掉落的鐵棍,與手臂上有花哨紋身的男子戰在一處。


    陸森加入戰團緩解了楊林的壓力,兩人齊心協力,不出一分鍾,五個混混就全都倒下了。


    “你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幸虧我今天要去你家附近的那個琴行買鋼琴弦,才經過這條路,不然後果真的不堪設想。你怎麽會惹上這些人的?”楊林臉上有一塊淤青,鼻子流血不止——那是紋身男的兩記鐵拳的戰果。然而這傷並沒讓他顯得狼狽,麵向低垂的夕陽,陽光把他的臉映成了橙紅色,那張英俊的臉看上去像畫中的救世主一般,讓人生出一種膜拜的衝動。


    就在這時,楊林抬起左手,開始掏耳朵。英勇無畏美少年的形象瞬間崩潰了,陸森幾乎一口老血噴在地上。


    “他們以前在車站上偷東西,被我打了。”陸森簡單地解釋道。


    “打得好!”楊林讚道,“不過你不像是那麽喜歡管閑事的人啊!”


    “我恨小偷!”陸森咬牙切齒地說。


    “你還在記恨上次被偷的事情麽?你的怨念該有多深啊!上次你被偷的錢包裏,難道有你的全部家當?”楊林調侃道。


    陸森剛想回答,隻見耳釘男在楊林背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從腰見摸出一把匕首,刺向楊林的後腰!


    “小心身後!”情急之下,陸森的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


    “你又想騙我,狼來了這種話說多了就……”


    楊林的話音戛然而止,陸森看到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像失去了根基的大樹一般倒下,隻剩下耳釘男那陰險的笑臉。


    “我殺了你!”陸森的憤怒爆發了,他麵目猙獰可怖,眼中怒火與淚水交融,撿起一根鐵棍,衝向耳釘男,迅猛的攻擊像雨點一樣落在了耳釘男的身上……


    *


    青竹幫對黑色閃電的“斬首行動”在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開始了,由二十多輛麵包車、中巴車、廂式貨車組成的行動小隊,從雲海市的五個臨時據點駛出,分成十隊,目標直指黑色閃電的中高層頭目。對此,黑色閃電一無所知,他們以為青竹幫會從高速公路、國道抑或省道進入雲海市,因此在這些道路上嚴密監控,卻沒料到青竹幫早就用分批單獨潛入的方式,將如此龐大的隊伍滲透進了雲海市。


    刀哥是黑色閃電在雲海市塘湖區的總頭目,此人中等身材,肩寬體壯,也許是因為曾經受過傷的緣故,隻有左眼上方有眉毛,右眼上方是一塊疤痕。刀哥之所以被稱為刀哥,是因為他不論走到哪裏,腰上總是別著一把大馬士革刀。


    刀哥此時正在碧波酒店二樓的包間裏與三個兄弟砌長城,每人懷裏還摟著一個花枝招展、穿著暴露的小姐,摸牌出牌時偷空上下其手,一時間包間裏淫聲-浪語不斷,場麵很是熱鬧。


    “不好意思,我又自-摸了!”刀哥從牌堆裏摸起一枚,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雙手一夾,將麵前的牌扳倒。


    麻將牌與桌麵撞擊,發出短促低沉的響聲。


    仿佛要與這響聲相呼應一般,包間的門發出一聲巨響,被人一腳踹開。


    “什麽人?”刀哥見來著不善,推開身上的小姐,站起身就要拔刀。


    一顆9毫米口徑的子彈在他刀出鞘之前飛進了他的右肩,刀哥慘叫一聲,倒在麻將桌後。


    門口衝進三名個頭不高的男子,人手一把裝了消音器的手槍,進入包間後不容分說,每人都開了至少五槍,不但將剩下的三名黑色閃電成員擊倒,而且連那四名小姐也毫不留情地一一射殺。接著緩緩地舉槍移動,轉向能射擊到刀哥的方向。


    刀哥蹲在麻將桌後方,拔出腰間的刀,忍住肩頭傳來的火燒樣的痛感,屏息等待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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