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慎和泓曄已經跑進去了,果然是貴妃年筱苒帶著武婕妤,還有梁淑媛在,初齡正被皇後抱著,泓暄伏在她的膝頭看妹妹。周桃隨丈夫進來時,兩人已按禮儀鬆開了手,她落後晏珅半個身位,低頭看著他的腳步走路,不想前頭忽而一停,她險些撞上去。隨即看晏珅屈膝行禮,她也跟著跪下磕頭,止不住地心中慌亂。


    但聽容瀾笑聲融在話裏,讓絡梅去攙扶周桃起來,她順著宮女的手站起來,悄悄看了絡梅一眼,才明白這宮裏的人,就是一個宮女也是這樣好看富貴的。


    “抬起頭來叫我瞧瞧,本宮也不是吃人的老虎,你這孩子這頭再低下去可要藏到肚子裏去了。”容瀾笑一句,絡梅已溫柔地挽著周桃到了皇後麵前。


    她抬頭,正見那梁淑媛從皇後懷裏抱過嬰兒,回眸衝自己恬然一笑,便抱著孩子走開了。


    周桃再周正地行一禮,方立定。


    容瀾笑道:“年紀雖小,規矩卻一點不少,叫人看著喜歡。”


    泓暄還伏在皇後的膝頭,便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周桃,奶聲奶氣地問容瀾:“母後,這是誰?”


    年筱苒已過來,拉著兒子道:“是暄兒的十四嬸嬸,快給嬸嬸施禮。”


    看著粉團一樣的小皇子就在麵前行禮,周桃整個兒就慌了,她可是個平頭百姓,怎能受皇子行禮,本能地去攙扶起來,但見泓暄衝自己眯眼一笑,那可愛可親的模樣,叫她覺得好窩心。


    “暄兒喜歡嬸嬸麽?”年筱苒問。


    “嬸嬸好看。”泓暄大聲地說,樂嗬嗬地笑著,“嬸嬸好看,暄兒很喜歡。”


    年筱苒又氣又好笑,嫌棄地點點兒子的頭,又對容瀾道:“臣妾真不知生了個什麽兒子,這小東西眼裏就知道好看,平日也隻愛跟宮裏樣貌好的宮女玩,嫌嬤嬤老了臉上有褶子了,碰也不叫碰一下。娘娘,臣妾可沒法子教了。”


    眾人皆笑,周桃眼見這位美麗明豔、富貴逼人的貴妃竟也會說笑,心裏頭的緊張更是減少了許多,她回眸看一眼晏珅,正巧他的目光不知從哪裏收回來,和自己四目相對,便是鼓勵的一笑。


    周桃沒有在意他方才在看什麽,滿足地收回目光,忙朝年筱苒施一禮。


    此時梁嗣音從後頭過來,年氏便引著周桃指了她和舒寧道:“這位是梁淑媛,這一位是武婕妤,宮裏還有很多娘娘,隻是沒得空過來,改日你再進宮見也不遲。”


    周桃一一見過,瞧嗣音的時候,更是笑得更燦爛,眼眸裏含了深深的感激。


    還記得自己說過怕來日再見認不出眼前的人,此刻瞧見恢複了健康的周桃,果然是水靈可愛的,而身上那股子氣性也還是在的,嗣音便伸手挽了周桃到她的位置邊說:“坐吧。”


    周桃不置可否,看一眼丈夫,那裏晏珅已自己坐下了。


    “難為你舍得帶進宮來本宮看,隻當你這輩子自己藏著了。”容瀾衝晏珅笑道,“這樣好的人兒,你可要可心地疼才是。”


    晏珅玩笑幾句混過去,也不說什麽要緊的。


    此時絡梅、梨樂、小滿等都奉了禮物來給周桃過目,周桃又站起來一一謝過眾人,瞧著那些精致華貴的東西,好些還是未到場的娘娘們送的,真真受寵若驚。


    因唯獨嗣音空手而來,年筱苒便道:“皇上寵梁淑媛竟是假的。”


    “你又吃什麽醋?”容瀾問。


    年筱苒笑道:“娘娘瞧,梁淑媛空手來,見了弟妹連一份見麵禮也沒有,您此刻若問她,她一定說宮裏沒有好東西,皇上平日那麽疼她和初齡,臣妾竟不信從沒有賞賜的。”


    嗣音知道她是存心開玩笑的,自己也想讓周桃放鬆些,便道:“娘娘可是說中了,皇上可不是最小氣的人麽。”


    “哪個說朕是最小氣的人?”卻是此刻,皇帝突然出現,沒有通報沒有告知,就這麽突然地來了。


    眾人忙起身相迎,容瀾亦道:“皇上怎麽這會子來了。”


    彥琛端坐上首後,細細瞧一眼周桃道:“弄得朕不得不每日和宗人府還有言官們周旋的人,朕瞧一眼總不為過。”他說著想起來,又問,“方才聽誰說朕小氣呢?”


    嗣音知道他故意慪自己,就是不承認,武舒寧那裏淡淡笑一聲:“皇上再問,淑媛娘娘可要鑽地縫裏去了。”


    彥琛睨過來一眼,卻是含了笑意,嗣音不服氣地一笑,躲過了目光去。


    此刻晏珅帶著妻子過來行禮,他的臉上卻沒什麽好看的,回京許久除了在圍場見過,這位皇帝終於又肯露麵了,既然見了,他今日便篤定要把那件事問清楚。什麽時候這個殺伐決斷從不拖泥帶水的勤政皇帝,竟能拖一道折子拖那麽久,分明就是存心問難自己。


    可出門前晏珅是說過的,今次就見見後宮裏的人,是不會見到皇帝的,可是此刻聖上突然就在麵前,周桃覺得自己腿肚子都在顫抖,那可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呀,小時候孩子們玩在一起聽說書,聽遊龍戲鳳,幻想著皇帝是什麽模樣的,如今真的在眼前,周桃覺得就跟夢一樣。不過他們那個時候念叨的皇帝,自然是已入垂暮的先帝了。


    “你就是周桃?聽說被蠻子擄過一次,朕的十四弟將你從蠻子手裏救回來了的,是不是?”彥琛問。


    而這樣的故事在座眾人都是頭一次聽說,均不免驚訝,果然兩人的緣分不淺。


    晏珅濃眉微動,心下好笑,皇帝果然是皇帝,沒有你不能知道的事情。


    周桃怯生生地應了一聲“是”,將頭埋得更低。皇帝和晏珅之間的關係,她漸漸的也知道了很多,雖然還是很不明白朝廷裏的事情,不過哥哥那句話又的確是刺耳的:“如果哪天皇上不高興了,極可能殺了王爺,你心裏要有準備。別的不說,那六王、九王被放逐後,他的妻子都被賜死了,可見皇帝是多心狠手辣的。這就是皇室,你想好了,再答應嫁不嫁吧。”


    就是那天自己答應了晏珅後兩人策馬出去,夜裏歸來哥哥正在家等著,和自己最後談了一次,可雖然哥哥那樣說,她還是決定義無反顧地嫁給晏珅,因為他是她的天。


    今日站在這位隨時都可能要了自己丈夫性命的皇帝麵前,她才真正感受到什麽叫天威不可侵犯,她竟然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與皇後、貴妃她們大不相同。


    “你想做定康親王府的王妃嗎?”皇帝又問。


    眾人皆驚訝,嗣音臉上也散了笑容,疑惑地看著彥琛,他卻氣定神閑,語調也是平常的。


    周桃覺得牙齒正在和舌頭打得不可開交,勻不出空來供她說話使,可是能不回答皇帝的話嗎?那算不算欺君之罪?


    “皇上,臣弟……”


    晏珅正要開口,皇帝一擺手,衝他皺了皺眉,“朕在問她。”


    “妾身不願意。”周桃的聲音細如蚊蠅,隻因殿內靜如無人之處,這才叫每個人都聽見了。


    “不願意?”彥琛問。


    周桃點點頭,許是因為緊張和害怕,眼淚直直在眸中打轉。


    “既然不願意,又為何要讓十四弟休妻,你知不知道憑這一條,朝廷就能治你死罪。”


    “皇上!”晏珅忍無可忍。


    皇帝卻滿不在乎,隻是無聲地看他一眼,可那一眼裏的威懾卻又生生地讓晏珅把話咽了下去。


    周桃跪了下來,有屈服,也有害怕,她早就站不住了。


    “休妻一事與妾身無關,一切都是王爺的主意,王爺是妾身的天,他說什麽妾身都會照著去做。皇上若要追究這件事,責任不在妾身,但您若治罪王爺,不論生死妾身都會相隨。”周桃顫巍巍地說出這句話,便咬了唇,漸漸透出那分倔強。


    容瀾柔聲在彥琛身邊道:“臣妾也問過十四弟,他說休妻的事和周氏無關。”


    皇帝頷首,抬手示意周桃起來,隻是她低著頭根本看不見,等不到宮女來攙扶,晏珅自己拉著她站了起來。可隨後他卻又單膝跪下,周正地對彥琛道:“臣弟深知此事荒唐,可律法既然允許男子休妻,怎麽到了皇室卻行不通呢?皇上若無心為難臣弟,還求皇上下旨恩準臣弟休妻,免得再有糾纏。”


    “十四弟,你這是在逼皇上麽?”容瀾出言,她開口說這一句,總比彥琛來說好。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天眉微微一動,起身來說:“再議。”隨即問容瀾,“初齡呢?”


    嗣音緩步上前,“臣妾方才抱去後麵睡了。”


    彥琛微笑:“帶朕去瞧瞧。”


    “父皇,我也要去。”不懂世事泓暄膩上來撒嬌,彥琛便俯身把他抱在懷裏,轉眸看著淑慎和泓曄,隻道一聲,“不也去瞧瞧?”


    便這樣,一群人消失在了正殿裏。


    而晏珅還紋絲不動地跪著,弄得年筱苒、武舒寧對視苦笑,無知如何是好。


    容瀾沉著聲音說:“還不起來?”


    晏珅這才起身,麵色不展。一旁的周桃幾乎要哭出來,隻是死死地硬忍著,但聽丈夫說:“皇嫂,過兩天我就要帶桃兒回東北去,休妻的事成與不成此刻也不想再糾結,但我還會遞折子來的,這件事勢必是要做到的,您這裏隻能對不住了。”


    容瀾見年筱苒帶著武舒寧朝自己屈膝一禮,然後輕悄悄地離去,她方微怒道:“你明知道皇上是要你給他一個交代,可憑誰問你緣故你都不說,你要皇上如何服眾?難道皇上就該為你扛著這個包袱,去和那些言官去和宗人府周旋?”


    晏珅不語,他轉過臉來看周桃,她果然被嚇到了。


    “臣弟該說的都說了,還請皇嫂恕罪,今日就到這裏,臣弟和桃兒告退。”這樣講一句,他伸手來牽周桃。


    周桃倉促地朝容瀾行禮,轉身跟著要走。


    “你既然不要封她做王妃,又為什麽要空出那些位子來?你遠在東北,這些女人在與不在又和你有什麽相幹?”容瀾真真痛心疾首,摸不透這十四弟腦筋裏想什麽。


    晏珅卻看一眼周桃,微微一笑示意她放輕鬆,讓她先離開殿閣後,再來回答容瀾,卻隻是道:“桃兒她頂多算一個侍妾,自然在我眼裏她是唯一的妻子,不過哪一****想休棄她了,不必有如今這麽大的動靜,一紙休書足矣。這是她能給我的自由,而別人不能。”


    容瀾愣住,隻木然地看著他離去。


    “一紙休書足矣?”她的心猛地顫動,竟是突然明白了他不肯說的那個緣故是什麽,他……竟想得那麽遠,而他亦非是對那些女人冷漠無情。


    “你們真的會走到那一步嗎?晏珅,若有那一天,你要皇嫂情何以堪?如何麵對母後的托付?”容瀾心痛難當,捂著胸口搖頭:難怪他不肯說,他怎麽能說呢?


    漫長的離宮路,晏珅隨了周桃的心願讓她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可此時此刻她哪裏還有心思流連這宮廷的輝煌,她不喜歡這個地方,因為晏珅他不高興,他似乎也不喜歡這裏。


    “那裏再朝前走,就是書房,從前我們兄弟就在那裏念書,你曉得先帝子嗣眾多,那時候的書房比現在熱鬧多了。”晏珅指著遠方告訴周桃路往何處,又笑道,“可惜不順路去永和宮,本想帶你看看我長大的地方,不過那裏如今空著無人居住了。”


    周桃的眼淚倏地落下,她握緊了丈夫的手說:“我讓你丟臉了對不對?我讓你難做了?”


    “嗬……怎麽會呢,你做得很好,我和他的結,隻怕這輩子都解不開的,別哭。”晏珅淡淡一笑,抹去她的眼淚,帶著周桃繼續往前走。


    不久,又指著遠處道,“那裏是壽皇殿。”


    壽皇殿,他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第一次就在她的脖子裏留下勒痕,仿佛冥冥中注定了隻要靠近她,就會傷害她。


    “晏珅,我們回東北去嗎?”周桃不知道壽皇殿是幹什麽用的,也不知道晏珅的生母是住在永和宮的,她更不知道這條路又要通往何方,這宮裏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去關心,她隻想回家,隻想帶著她的晏珅回家。


    “明日就走。”晏珅微微一笑,繼而靜默地帶著周桃一路出宮,再沒有說話。


    他不想對任何人說休妻的原因,因為那個原因之後還有一個原因,一層一層隻有他心裏最明白,而他自己明白,足矣。


    這一天發生太多的事情,到了夜裏每一個人都疲倦了,彥琛今晚在坤寧宮休息,嗣音也鬆口氣。穀雨說擺好了晚膳請嗣音去用,她過來了卻不見淑慎,想著今日的事怕她心裏有梗,便來她的屋子看看。


    可是這孩子似乎好好的,隻是捧著一卷書發呆。


    “怎麽了?”嗣音過來,摸摸她的額頭,並沒有病著,“怎麽好好的沒胃口了?下午還嚷嚷著餓的。”


    淑慎莞爾:“就是那會子餓,多吃了兩塊鬆糕撐著了,這會兒什麽也不想吃。”


    “沒事就好,怕為了你十四叔的事心裏堵著,還想來勸勸你。”嗣音笑,順手拿過淑慎手裏的書,卻是一本《金剛經》,“怎麽念起經文來了?心裏煩躁嗎?”


    “不是。”淑慎笑著拿過經書,拉了嗣音到床邊去,盤腿坐著膩在她身上說,“母妃,我今日在護國寺遇見一個人。”


    嗣音見她笑靨如花,淡淡兩抹紅暈分在雙頰,心裏一動,隻是淺笑不語地望著她。


    淑慎輕輕一歎,娓娓將今日遇見那小和尚的事告訴嗣音,語畢感慨:“世上竟真有超脫凡塵的人,他站在那裏,仿佛和天地萬物融在一起,可又好像分明不在這個世界裏。”


    沒想到讓淑慎如此感慨的,竟是個出家人,嗣音笑語:“可知道他的法號?我改日派人替你去問問他師從哪一位法師,又在哪一輩。”


    “就是忘了,看著他什麽都忘了。”淑慎笑意融融,靜靜窩在嗣音懷裏半日,忽而呢喃說:“母妃,往後我能常常去看望十皇叔麽?陪……陪昭兒一起去。”


    “你是要去看小師傅吧。”嗣音笑。


    “是……”淑慎癡癡地撒嬌,鑽在她的懷裏說,“很想再見一次,不然總覺得跟夢似的,不知究竟是他夢見了我,還是我夢見了他。”


    嗣音不語,她有她要擔心的事情,可委實不忍心在此時此刻對淑慎說殘忍的話,此刻她那麽歡喜那麽寧靜,心底綻放出從未有過的光華,她不忍去扼殺。但又怕如今不說種下禍根,來日無力挽回。可至少淑慎是聰明的孩子,有些事她該明白的。


    “母妃你怎麽了?”反是淑慎看出了嗣音的心事。


    “沒什麽,你高興便好。何時想出宮了,告訴我一聲,但不能自己跑出去更不能不告訴我你去了哪裏,知道了嗎?”嗣音柔聲地說,又拉了她說,“一個人吃飯怪悶的,你不吃也陪我坐坐。”


    淑慎自然滿口答應,樂融融地陪著嗣音來,穀雨瞧見今日公主特別的溫柔,也忍不住說了幾句,若是平日淑慎一定罵她,今日卻隻眯著眼笑,笑得穀雨都發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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